武康大楼轶事（二）

闾巷杂俎

摄于2007年3月。（些个旧影取诸互联网，恕不一一言明所自）

虑率摄于2000年后。

武康大楼北侧有天井二，西者颇狭，东者则广。

楼颠。 可见东西二天井。 摄于抗战胜利后。可见西天井。

虑率摄于2000年后。取诸互联网，谨致谢忱。

厎定前，西天井有藩篱，内外之界，划然可识。厎定后，则为荣丰副食品商店之后店，初为寮棚，敝甚。嗣数缮治，乃成一屋。比2005年前后，荣丰闭息，是屋遂税于他贾，然其市招犹得见“荣丰”二字。2008年，惟大楼修葺，因彻故陋，易以坚完，俟工竣，视昔有径庭矣。

摄于2007年。取诸互联网，谨致谢忱。

㐳陧初，时夏，一乐人（时职交响乐团，闻说其艺在侪辈上）径诣七楼一人家。为一男，年可四十，以有旧愆，累婴诟诘，不堪忍。既至，直吐衷愫，泫叹自悲。居者见其容色凄黯，且喋喋不已，乃温言以慰。犹惶遽不能自持。谈既久，无去意。子时将尽，徐起趋阳台，坐楯上。居者觉有异，顾之曰：“何以为是？”对曰：“睇层空耳。”遂不措意。俄，乐人忽出阑外，疾坠，触电线（在二楼处），线绝，电光灿烁，声如霹雳。继陨于寮棚，复滚跌于地，毙。时道畔尚有纳凉者，闻声，就而睹之，莫不震悚。少时，里胥来，屏逐观者，止留三五人，细询之。
厥后，多有登楼而坠者，此为第一人也。

七楼。摄于2012年8月。 自梯窗下瞩。摄于2010年11月。 摄于2009年。 摄于2009年。 摄于2010年8月。 橱窗。 橱窗。 摄于2010年8月。 摄于2011年4月。 摄于2012年6月。 摄于2016年8月。 摄于2012年6月。 东天井。陈平波摄，谨致谢忱。 摄于2010年8月。

摄于2012年6月。

夫东天井者，乃一隙地，东、南、西三面为楼，北设门。人呼大楼天井，即谓是也。惟土木屡改，其貌固非畴辰矣。
井西南有口，通大厅。

东天井。陈平波摄，谨致谢忱。 入口，东通天井，西极大厅。

水斗旧址。

曩右侧设水斗，方形，颇深，与各家爨室水斗无异，亦旧物也，工藉以濯盥焉。苟逢断水，则有不遑备者来此汲之。楼中一画人，性贪悭无拘检，家虽丰赡，而行止不啻窭人妇，每为绘事，固来洗澣画具，致斗污甚，讫，掉臂不顾。盖斗非私，且不须支费也。工嗟怨累年，卒不能忍，以其尝为人师，乃婉言劝止，不听。至再至三，犹尔。因加鏁于龙头，直撤之。工怒，旋去龙头，咽其管。一日复至，不见龙头，大恚，肆口骂曰：“计较锱铢若此，岂非市井乎？”惟既咽，2018年除旃。或曰：己为市井，顾责他人为市井，厚颜者无往不克。信夫！

左口通大厅。右为水泵室。

西有水泵（及锅炉）室，旧门为双扇，铁制，大半嵌玻璃，2008年易以防盗门。入，须由阶下，深及丈，但作声，即闻回音，颇崇敞。内中管道纵横，各适其序。尝置锅炉，以煮水者。热水自管分注于各室，盥浴无虑。厎定后，不复供之，炉固弃废。

摄于2010年11月。

水泵室门右，壁凸焉，阔五许尺，有裂隙分间以布，远观，若巨石层叠然。夫隙非深，探之，犹不能受半指。60年代中，或日，楼中少年麕至，以扳缘是壁相角（类今之攀岩）。遂将隙为级，手援足蹈，更番逞勇。少刻，三五者角毕，盖力不能支，皆止于寻丈，无从轩轾。一者睨视久，笑曰：“尔等技止此耳，盍一观余技乎？”言讫，揎袖就壁，奋身而上，俄及一楼，足殆与窗台齐，略无喘息，僄狡甚。众始愕眙，继齐声赞扬之。旋欲下，一足方去隙，忽径坠，脚跟触地，砉然有声，复腾起尺余，偃跌于地，色赤如赭，呼之，瞑然不应。众大骇，靡知所措。姊闻耗，仓皇至，迭声呼曰：“弟殁乎？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因拊其躯，哀泣不已。良久而苏，问顷所为，茫不自觉。乃扶之还。越数日，幸得瘳健。

摄于2010年11月。

下瞰。昔楼中小儿每耽玩不去。摄于2010年8月。

西北有矮室，南设闼门，素扃钥。颠斜置一箱，长可一丈八尺，阔五尺，高如之，铁制，髹黑，所以蔽管道也。以岁久风雨剥蚀，迨2000年，大坏。矮室南为一隅，西有小窗（内即水泵房）。盖所在隐蔽，皂隶以为轩厕，日来溲焉，故秽臭殊甚，殆不能近旃。㐳陧时，楼中少年每居高临下，以小弓射之（抑水幡之）。或日，一皂隶溲已，方欲去，忽楼上丸出如雨，及是所，其声铮铮然。惊顾之际，股着丸，大恐，遽跼影以避，丸随息。闻久之寂寂，复举趾，丸旋至，急却，至再至三，不得脱，畏沮甚，乃哀而呼曰：“余犹当直，请恕余！”良久，出半面探视，倏窥倏缩，如是者数四，直无丸声，立鼠窜而去。嗣但入井，必仰天作揖，呼曰：“有数！有数！”事毕，疾走。2008年，室、箱一并除之，旋益其址，筑以新室。

右为矮室旧址。

曩东北有寮棚，内设牛奶箱数十者，为木制，髹墨绿，虽有门，悉不鏁。每晨，工输奶于箱前，递次撤其空瓶，实以鲜奶，瓶相戛摩，玎琅作声，七楼亦得闻。

右为寮棚旧址。

㐳陧时，每有顽童乘间至，觑无人，乃取二三，揭其封缄，少啜，复又封之，俾如故，还诸箱，其主弗能察。偶或馋甚，啜饮不止，须臾及半，无奈，径趋水斗，灌之以水。然瓶虽满盈，则色浅矣。未几，主来，见此薄者，即知有谲，盖不知何谁所为，惟忿忿焉尔。时楼中谢、吕二家为大族，日供鲜奶八九瓶，折损尤最。
嗣易以麤屋。2008年，复彻之，亦广其址，遂有大屋立焉。既乃井北荡荡之地，卒成一径。

一径。

左为垃圾室。

东隅有垃圾室，曩无门，颇广。内里为立井，直通楼颠。惟积垢累稔，壁成土色。下有口，高可五尺，阔七尺许。侧亦有口，高二尺，阔二尺强，依层布列，凡七者，垃圾由此弃焉。隔壁即后楼，故口胥揜以铁门，上有扃键，通体髹黒。顷常甫开一隙，流风猝至，秽甚。工以时来，锸耙并用，复归垃圾于车，载而去。2008年，设门，后楼诸口亦尽咽之，井遂废斥。又于室前置垃圾箱数者，故居者欲弃垃圾，则须下楼，殊为不便。

昔后楼北壁皆有口，垃圾由是弃之。摄于2010年11月。

“淅淅雨鸣阶。”摄于2008年。

东有口，通后楼。初，额有檐，长六尺许，阔三尺有奇，厚五寸，上覆油毡，色至黑，望之端然。盖多年雨水瀸渍，浸寻陊坏（厎定已降，未尝修治），1982年去之。惜乎哉！

后楼。

后楼梯。

曩入后楼，亦须由阶下，凡二级。冬入，有风泠然，触人作噤。惟其窊下，每夏，逢大雨，固积潦浸地，深及足胫，非三五日不得消。1982年，乃填以泥石，俾为爽垲，因行路不苦卑溼，秽气亦少有所渫。
稍入，右侧有口，于外观之，晦黯甚。初，为电梯井道口，厎定后湮废。嗣于井南凿壁设门，隔门即紫罗兰理发店，鏁闭为常，就之，可闻嘈嘈人语。其上，有微明次第入焉，缘上亦设口也。夫地中有小窟，长二尺强，阔一尺，深不盈尺，上嵌以盖，厚二寸许。然何时所置，置之何为，皆不可考。时顽童窃奶不及饮，每藏诸是。2018年，复加门于口，下增阶砌，尔乃井道絶灭，略无遗踵矣。

电梯井道旧址。

更入，东亦有口，形制与前口相埒，出，可见车库。折而北，即达武康路。曩楼中学子有业淮二小学（1965年迁于武康路）者，每由是口出入，盖近捷也。2018年，不知何繇，直咽之，且不留一隙，口遂亡。

后楼东有口（见右）。出，即车库。摄于2008年。 出有一径。 门外即武康路。 武康路435号。摄于2010年12月。 今为洁思园画廊。摄于2010年12月。 武康路。摄于2010年8月。

口既咽。

拾级而登，半楼处设屏障，木制，高及颠，阔与梯等，髹翠蓝，中有双扇，恒扃闭。2018年除旃。

右可见屏障之一部。摄于2008年。 既除。 半楼。固无屏障。

今东南为堵。

初，东南有窗轩，内尝为紫罗兰所据。50至60年代，每有一夫（闻说为资方代理人）傍窗坐，一手握管，一手支颐，若渊思然。2018年填塞之，遂失所在。

拱形大窗旧址。

南有拱形大窗，凡三者，甚气概。窗内即店肆。厎定后，有紫罗兰理发店、庆丰百货店、亚东药房。薙工时或出窗外，引臂伸腰，若者周井踏踵，以少逭其劳。2018年，亦不知缘底，率咽之，故今不可复识矣。

拱形大窗。摄于上世纪60年代初。（取自旧影）

今窗前为置自行车之所。

井地墁以青砖，俾夏不潮，冬不冷也。皆上品，轻叩之，其声铿然，如击清磬。盖时流岁迁，多有损阙，逮1982年，以塞门德覆之。2008年，复又补治，卒为今状。夫地下有室，广且深，所以潴溲恶也。口置石盖，长七尺，阔三尺弱，无虑四五者，与地齐平。工岁率三四至，以治之焉。为一车，上负大罐，端属一管。既至，乃发盖，引管入室，继开机，吸而取之，因机声大作，喧喧如雷，俟罐盈满，始已。比90年代，不复至焉。

摄于2008年。

盖为隙地，楼中少年常嬉焉，如击弹丸（沪语“打弹子”）、掷烟壳（沪语“掼老宝”）等，以是角低昂，尔乃胜者自雄，负者色沮。或日，复至，一者谓众曰：“小室有煤球，盍捉之上掷，比高乎？”咸曰：“善！”遂取之，高掷焉。因有不过三楼者，有适及四楼者，各自骋伎，讙噪不已。时一林姓少年，躯貌魁俉，膂力绝人，笑曰：“止，止，姑观余技耳！”旋拏球，面南，轻啸一声，力掷之，球去，疾如飞星，倏闪之间，既逾楼颠矣。复连掷数枚，未有不过者。毕，从容往水斗，且行且语曰：“薄伎至不足道。”众莫不叹服。此乃一掷而称雄者也，龄十三。既而工至小室，觉，大呼曰：“煤球何少也！”

楼颠。（取自旧影）

复一日，少年至，会南窗下有小沙塠，一者忽起意，因指沙曰：“余等自楼上跃下，以练胆勇，不知可乎？”众慨然以应。遂趋一楼，相率跃出，并无怖怯。或曰：“更上一楼，何如？”则多跼顾，惟二三者从之。一健者微哂曰：“止二楼而已，何足以言至勇？”或诮之曰：“尔有勇，盍献哉？”夷然曰：“余且往三楼，愿较者从余，不较，但观耳。”言未已，攘袂趋出。众皆愕惊，不能发一语，盖三楼去地四丈八尺也。俄至，一跃登窗。众仡然井中，屏息以观。焉乃腾身跃下，遽坠，但闻磞然一声，既坐沙上，臀下陷沙者五六寸。旋起而振衣，意气自若。众骇叹久之。越二日，少年复至，沙间臀印犹在。迩岁，余尝谒斯人，鬓须皤然，容止端雅，殊不类勇夫。谈及旧事，局局然笑曰：“小儿之为，固无足道。盖时移世异，诸君毋尚勇也。”

一楼走廊。摄于2009年6月。

又一日，众方肆谈，一姜姓少年倡曰：“今无以为戏，未如将鸡往七楼，投诸井，以观其飞，亦快事也。”闻已，皆踊跃。因各自还家，捉而趋之，惟恐弗及。俄咸至，就窗投焉。鸡凌虚，立奋翅鼓翼，殆如飞鸟，一时五色肃肃，纷然而下，顷忽落于矮室、寮棚、地中，乃为奇观。既落，或凝立，或顾盼，或信足，或谷谷以鸣，一无损者，众奋袖激昂，大噱不止。中一雄者，有逸翮，度其常思一骋，故甫脱手，则轩翥腾霄，直出井外，徘翔久之，卒落于武康路。一少年急辵阶下楼，赍之归。

摄于2012年8月。

一岁冬，或日未刻，天雨雪，至戌刻，益剧，竟夜不止，及曙，是所积雪既尺许。已而霁，晴光满井，少年大喜，争趋入焉，以塑雪人为乐。既至，掬雪为之，略不畏冻，俄寝成形，或于小室取煤球二，嵌诸面，为其目，以敝篮覆诸颠，为冠，俟谐，玉面青睛，通体白服，如佛趺坐，睇视之，髣髴有慧性，乃相顾拊噪，备极欢惬。忽一者曰：“今有雪，宜以击人。”杂然许之。因取奶箱三四，实以雪，舁往四五楼西廊（西井上）。遂为丸，大小如拳，伺涂人径楼下，倏捉丸以掷，恒一丸甫发，数丸继至，骤如急雨，见人骇走，则捧腹轩渠，烈烈如鸮鸣。或着丸，大恚怒，遽却麤屋檐下，仰而詈曰：“忘八旦，雷霆固碎尔颅矣！”声訇磤若震。

昔之少年。（是影私有，祈勿擅用）

楼颠，颇堪凭眺。

时有一工，潘姓，诨号小山东，年且五旬，曲眉，环目，丰颊，操北声，性介僻，与人落落。或日午，入井，一少年于廊窗得见，即取半瓜（西瓜皮），就窗伺之，俟近，忽起，奋臂以掷。瓜疾落，及首，嚗然有声。既中，从容匿走。潘猝尔遭击，踉蹡欲踣，乃大愕异，仰首望窗，杳无所见，因决眦暴吼，曰：“此地非垃圾桶，尔等岂渠不知乎？如何服人衣，行则若狗彘然！”声未已，窗中再发半瓜，径落身侧，始悟或掷己，急旋奔遁小室，兀立门中，复指顾骂曰：“狂悖竖子，不逞若是，乃父乃母安在？出此孽障，其不知羞乎？渠辈不教，余自教之，一日为余所执，教尔识老拳！”愈骂，则声气愈厉，直骂至日昃，怒犹不霁。以不知何谁，嗣凡遇顽劣，固怒目切齿。少年见之，莫敢肆。

一楼窗外。摄于2012年7月。

“丁丁窗雨繁”。一、二楼走廊窗。摄于2008年。

及夏，纸盒加工组（在武康路437号）工往往置条桌于是，乃环坐，或擘纸，或傅糨，或裱糊，人精一技，作劳焉。盖此所背阴，且有风来，凉满襟袖，可逭暑也。工可三十许者，率为四五十龄之妇人，故旋作旋话，刺刺不休。其盒为玻璃管制注射剂之专用。

“流光飒沓将过客，世事朦胧欲曙天。”

时一楼处有电线。摄于2010年11月。

㐳陧初，此间则为焚“四故”之所。当是时，画册书卷、旧物青毡、先人手泽，抡捆狼藉而不可计。夕，赤金吾举火燃之，始焰焰，继延烧，乃相次以物厝焉，致炽火飙发，飞焰赫然，轩廊为之熠烁。会风飒飒起，焦烟卷腾，火势益急，劫灰直上十数丈。少年蜂至，或噪或语，欢然睇观。工亦戾止，大呼曰：“勿要烧到电线！”是故井中人影杂遝，喧声填咽，火不熄殆不能已。时楼中一姚姓居者，为贾，貌颇都雅，人称其“克世其家，不坠先业”者也。有女年十四五，性淑婉，好读书，寓目不忘，卧内置一箧，木制，长四尺，阔三尺弱，高如之，所爱之小说、邮册，悉贮焉。昏晚，扃方合，忽嚣声沸于门外，旋击门甚急，应稍迟缓，数赤金吾折关而入，汹汹莫能阻。既入，命家人俛首束立，不可少动，遂倾椟倒匮，穷室劋擿之。二三者则入女室，发其箧，中所有者（书有《红与黑》、《莫泊桑短篇小说集》、《青春之歌》、《三家巷》、《苦菜花》、《红岩》等，约五六十册），一皆剽取。女哀丐至再，期留一二，辞甚苦切。目摄之，固弗许。既而事毕，琴樽书卷，获之良多，旋输诸井。奈何如许珍物，顷刻燔荡。度其不复反，女泫然悲哽。父长叹曰：“已而，已而，弃一百之利也。今夕可安枕矣。”虽言之云尔，其竟夕未尝交睫。及明，一井寂然，惟灰烬耳。如是燔烧三四日，凡有“四故”，自此尽湮没于煨尘矣。有少年睹之，殊不忍，佯以输物相助，但见小说、邮册等，伺隙取之，俾不与劫灰同烬也。既得（多名著），非直己阅，苟同好相借，概予之，一无吝色，故诸多少年赖以砉然发蒙，亦幸事也。逮赤金吾去，则有“四故”取次散弃于廊，杂袭错缪，绁绊步履。孩童奇之，因收摭其好者，择家中之隐蔽藏焉，盖恐父母知也。或曰：“珠玉委弃，不如泥沙。”洵然。

楼中孩童。上世纪60年代摄于五楼。（马卫国资给。是影私有，祈勿擅用） 走廊，一灯荧然。

窗。

是年杪夏，一日，日既昃，忽有声如震。或疾呼曰：“有人坠楼！”众遽就廊窗下瞰，果有一人僵偃井中，大骇，旋趋而观焉。为一妇，年可四五十，衣衫不整，形色枯黯，犹慄慄而动。一屣去足七八武。迫而睹之，发起如植，额似有璺，口作翕翕状，气息惙然，斯须颠殒。俄井中观者，憧憧不绝。工不忍视，乃于荣丰取一苞苴覆之。有顷，里胥来，众始散。此乃㐳陧中坠楼之第二者也。嗣有坠楼者，悉在此所，惟至惨，无为更举也。或计之，凡九者（一说十余者）。

摄于2013年4月。

或曰上官云珠坠于是，谬矣。其址当在建国西路641号，事之巅末，班班可考。然今言是楼者，数数援此说，致讹以滋讹，通滥于世，可叹也哉！夫委巷之谭，盖少有不谬者也。漫援之而不考之，徒增嗢噱耳。

姚姚。取诸互联网。

上官之女姚姚尝客是楼（室主胡姓，料与上官有旧），或时躧步出，貌颇丽。盖暂栖无极亲，出入素不与人交言。1975年9月23日，姚骑车出，无何，于南京路、江宁路口罹厄而殒。停午，楼中一生适公干径彼，因目击其事。时冷风细雨，姚披雨披，衣白短衣，自行车犹在袴下，蹶仆于卡车后轮侧（雨披为车钩牵所致），首被创，沥血如浆，既无生气。涂人过是，莫不恻怛。一夫就前，投苞苴蔽其首。惟不办近睹，生不知此何谁，直惊怖而已。及反，方至楼正门，见胡之子匆匆趋出，色甚哀，若有仓卒。未几，有邻人相告，始知顷所见为姚也。孰意芳年华月，遽尔永绝。谈次，皆叹惋。越数日，子预葬礼，归而谓生曰：“其面幸得修复，宛如生时。”

七楼。摄于2010年11月。

时有佯欲坠楼者。为一夫，彭姓，年四十余，与母居一楼。母七十余，隆准深目，眸子作榛色，甚硕壮，恒衣俄式裙，出固扶杖，杖触地，橐橐有声，与人交则和气蔼然。惟貌类俄人（或云尝名柳德米拉），且衣弊履穿，状殊偃蹇，若乞人然，孩童窃呼之“骨子老太婆。”彭则额方睛黑，口阔唇薄，躯同中人，略不肖母，以职邮政，故每衣绿衣，端重寡言。比㐳陧，不知缘何，婴谮慝，弥日惶惶，因佯狂自放，时啸歌，时秽詈，时喃喃寻人疵，但有观者，辄怒目如牛，呵而逐之，见人惊走，乃拊掌大笑，跡状至为风癫，盖以避祸也。邻人目为怪异，皆畏避之，莫敢与啎。或日，忽至七楼廊，急辟窗，以日语长呼曰：“巨人万稔！万万稔！”累呼数过，又以西语更呼之，其声铿訇击越，遐迩可闻。少息，倏上指虚空，欢呼曰：“巨人乘飞机来也！来也！来也！”众笑而观之，以为癫狂作矣。一日复至，欻然登窗，身出窗外，了无畏怖，继下视井，若欲坠然。众悚怛旁观，一者亟呼曰：“不可！”龂龂对曰“余求速死耳。”旋反，顾众曰：“老母尚在，勿使之闻也。”言讫，复入窗，蹲踞四瞻，众瞠目以视，良久，不坠，卒还其室。嗣至七楼，见者或揜口匿笑，或望望然去之。

廊窗。摄于2012年8月。 廊窗。 摄于2013年7月。 1947年9月，中国航空公司第一空勤组合影于训练中心。前右一为葛。

前左一为葛。

亦有欲坠而不及者，其事在楼南。为一妇，葛姓，居七楼，端丽颖秀，尝职空乘，夫为贾，姚姓，家饶于赀。或日午后，忽震厉一声，室门大辟，数赤金吾入，气张甚，适葛与子在，葛坐自若。一者谓其火曰：“此人何为？何面凛凛有愠色？”立缚絷葛，环而殴之。性毅烈，略不屈，忿然斥曰：“尔等既为金吾，宜知法知理，奈何亦如强人哉？”怫然作色，数批其颊，焉乃叱呵声、棰楚声，一时俱发，室外亦得闻。移时，赤金吾出，子得释其缚。俄复入，葛见之，倏趋阳台，阖扉而扃之，呼曰：“不过死耳！”言讫，踊身阑楯外，把阑而悬焉。子年十一，伟躯干，大惊骇，辟扉不得，奋拳击玻璃，应手碎，探而启籥，遽就之，竭死力捉其臂，俾不坠，且迭声呼曰：“手勿弛！”赤金吾不虞有此，气慑，始怏怏去。时既暮，楼下观者蚁聚蜂攒，百声齐噪，道为之塞。少间，一皂隶入，并力曳之还。既还，瞑坐榻上。子悲声曰：“自非死有益于易变，死固当；不尔，斯何苦哉！”嘿不一言。顷之，复顾曰：“苟母亡，儿何生为？”翕然开目，对曰：“受大辱以生者，毋宁死。今就令不死，不啻延命旦夕而已矣。此数也，余无如之何！”旋合瞑，不复语。子既闻，益凄怆无已。既而邻人纷至，睹之，罔不惊怖汗洽。时葛面大如盆，色赤黑，有烟丝、墨汁加焉；子以击扉故，手被创，血淋漓。

前右一为葛。

葛（右三）摄于过夏威夷时。

或云厎定前，葛与夫尝力赞易变事，颇有劳绩。
其人何辜，直须罹此荼毒，悲夫！而其衔冤有年，无人为雪，亦可悲也！然比诸楼中十余非辜而殒身者，事犹末。

廊窗。

摄于2012年8月。

时楼道、天井、二楼花园埽除之役，咸由“刍灵鬼马”充之。故每晨，自有丁胥训示指呼，一众（凡十数者）则束肩敛息，重足俯听，毕，揭帚挈箕，入井而劳焉。
中有一妇，沈姓，居二楼，年三十六七，容色娟好，形仪修洁，举止亦甚合度，无子，或云厎定前尝为舞女，夫在香港，一云为姬人，素洽比其邻，尤与郑君里孙女相善，虽长幼殊异，而略无隔膜，奇也。一日，方当役，楼上有顽童幡之以水，是所谓高屋瀽瓴者也。水疾下，众惊散。沈执帚不避，身首俱溼，因盱眙却立，继低眉拭眦理鬓，已，挥帚如故。盖以一身周旋于犯之者下，不得不忍事也。当是时，其室人人得入，小儿犹甚，弗敢拒。以不堪其扰，专意日置钞一元于匮，小儿至，固发之，旋囊而去。越明年，直遭驱斥，遂居淮海路1754弄一小室，苟且自度。去之日，摒挡箱箧，惟旧衣数袭耳。又数月，姜姓少年忽思其人，乃邀同侪十数辈，踵门而访焉。沈不意有此，即释针黹，欣然肃之入。时衣以敝服，然犹洁整，视其面，则貌侵肤削，鬓发暴白，略无畴日之光艳矣。遂相与叙温凉，始知其用度寡乏，半藉补纫以给。或叩夫事，嘿然不语，移刻，怳然叹曰：“尔时酸衷，无人可诉，今直告，余所以能忍者，徒以未知其耗而已。苟得闻问，则无憾矣。”
迩年始知，其夫所为者，斥候事也。

陈平波摄，谨致谢忱。

沈翁。虑率摄于上世纪70年代末。

中犹有一翁，亦沈姓，文士也，双眸荧然，性冲澹，博识多通，才器老成，不蕲声利而甘于恬漠，家藏缥缃万卷，虽无雄篇巨制以发其奇气，然与之游者，多一时之贤士。览志可知，翁与胡适、傅斯年、刘天华、刘半农、陈寅恪、叶公绰相稔，与徐森玉、陈君葆、戴望舒、徐迟、施蜇存、傅雷有故，尝诣鲁迅家（未得晤），蔡元培日记亦记其事，奇哉！1937年夏，倭陷北平，翁汲汲焉以义为急者，乘隙取北大图书馆所藏居延汉简，遂以一人之力，履险蹈危，诸艰备尝，卒输于香港，盖俾不落寇手也。胡适、傅斯年、郑振铎等辈甚嘉之。适尝云：“沈兄之冒险保存汉简，森玉兄之终始护持，皆使适感叹下泪。”曩居六楼，㐳陧初，婴逐，举家迁一楼。虽家赀荡然，则甘处其所。时每旦持帚，任听役使，庸夫孺子皆得轻而侮之。或日埽于井，一少年傲岸而入，忽夺其帚，痛击之，且大呼曰：“横扫一切刍灵鬼马！”众惊视，莫敢出一言。翁挺身受棰，不少惧。俟已，即肃其衣，略不以为意，讫，洒埽如常。隅中还家，妻（邵姓）见面有创痕，异而询之，晏然对曰：“小儿郎为戏耳。此末事，复何问邪？”少顷，见妻犹自伤叹，因慰之曰：“人性皆善，彼小儿所以愦愦者，盖无良师友以弓檠而矢夹之也。假以时日，自能改过迁善，余等复何忧哉？岂况穷达祸福，非一时之偶然，乃定数也。由之！”
古人云：士之处世，“遭横逆机阱，当如醉人之受骂辱，耳无所闻，目无所见，酒醒之后，所以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损哉？”翁虽今人，殊类也。

沈翁一家。上世纪80年代摄于其室。（是影私有，祈勿擅用）

迨㐳陧已，沴气冤氛尽散，是处稍稍虚寂，少有稠人嚣聚矣。

楼中二少年。上世纪70年代摄于淮海路1950弄。（是影私有，祈勿擅用）

及2016年9月，复又人众沓集，喧聒沸耳，盖摄电影也。

陈平波摄于2016年9月。谨致谢忱。 陈平波摄于2016年9月。谨致谢忱。 陈平波摄于2016年9月。谨致谢忱。 陈平波摄于2016年9月。谨致谢忱。 陈平波摄于2016年9月。谨致谢忱。

陈平波摄于2016年9月。谨致谢忱。

“寒暑逾流电，光阴甚建瓴。”顷日，余偕昔之少年临焉，且忆当年井中之种种，且指点其处，言五十余年前事，历历如昨日，言次，不觉叹嗟。故漫录之，庶几不至沈泯耳。

昔之少年，既飒然成翁。（是影私有，祈勿擅用） “畴类皆长年，成人旧童子。”（是影私有，祈勿擅用） 摄于2013年4月。 崇楼遣青春，百里望云蔚。 变电室。摄于2013年4月。 摄于2011年4月。

摄于2013年4月。

待续。

苟拙文及照片有得用处，务言明所自。不然，固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