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对根的情意

孟裔

“人总要回家。无论到哪里，还是回家好。叶落归根，返回原乡，安度余年，此生无憾。”这是伯父遗著《德声文集》扉页上最后几句话。2019年6月，伯父飞越千山万水，从海外回到故乡湖北省十堰市竹溪县，月余，与世长辞，长眠故土，享年95岁。我想，伯父应是此生无憾！

伯父遗著《德声文集》

伯父孟德声，是我父亲孟爱声的二哥，1925年农历7月29日出生于鄂西北竹溪县水坪闫家坝村一个教师家庭，兄弟姊妹有六人。1944年，伯父离开家乡，先后在台湾、纽约、渥太华等地，求学工作70多年，获得美国圣约翰大学哲学博士等5个学位。

旅居他乡70多年间，前44年伯父与亲人失去联络，一直无法回家，直到1988年才第一次返乡探亲。后30多年，伯父与家中书信通讯联络不断，经常往返海内外，直到叶落归根。

青年时代的父亲与伯父

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起他二哥的事情，一个好学上进、爱国爱家的伯父形象，早已经深深地在印刻在我脑海中。长大后，更是亲眼所见，切身感受到一个海外游子浓烈的家国情怀。

雄鹰展翅天际梦

1925年初秋的一个深夜，鄂西北乡下一院平房里，一位怀胎十月的孕妇，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苍鹰，在屋顶上扇起翅膀，扶摇几下飞向天空。醒后，感觉腹部剧痛，不久产下一名男婴。这名男婴，就是伯父。伯父出生后，奶奶常常对家人说起这个梦，说这个儿子长大后，不会在他们身边生活。伯父一生的经历，竟也与这个梦十分巧合。

2018年，89岁的父亲与93岁的伯父在竹溪共庆教师节

伯父从小勤学敏思，志存高远。在他的自传《一个湖北竹溪山区乡下孩子的故事》中写道：“小学学习中，影响最大的故事是老师讲述鸦片战争经过，在我幼小的心灵种下爱国民族主义的根苗。看过的两本课外书《一位无名英雄的日记》和《曾胡治兵语录》，我发现治兵、从政、为人和处事道理是一样的，就是要谨守道德和学问原则。这两本书对我极具励志作用，使我向往艰苦卓绝、冒险犯难的生活。”

伯父高中留影

1944年，年仅19岁的伯父考取湖北省立第八高级中学（今十堰市郧阳区），到离家200多公里外求学。在校期间，他感受到了抗日战争的激荡风云，知道作为热血青年肩上的担子与责任。毅然投笔从戎，响应国家知识青年从军的号召，同千千万万学子一道参加青年军，立志抗日救国。从军队伍从郧阳出发，步行月余，到达四川万县，编入青年远征军204师612团6连。军事训练结业，伯父全科成绩位列全队第一。

1945年，抗战胜利，日本无条件投降，青年军复员。伯父选择报考新疆陆军军官学校，由于政局不稳，在去新疆的路途被拦截。遂返回浙江嘉兴就读高中，直至毕业。

伯父抗战末年从军照

1949年，伯父为了继续求学，在老师江应龙先生的鼓励下，自浙江辗转多地，到达台湾高雄。在朋友的帮助下，他考入台湾大学政治系，获得法学学士学位。接着，又考入政治大学政治研究所，获法学硕士学位。1963年伯父获加拿大卡尔顿大学全额奖学金，前往该校研究行政学一年。同年秋，转入渥太华大学图书馆学院，学习图书管理，获得图书管理学士学位。

伯父获得学士学位照

1969年至1980年，伯父进入美国纽约圣约翰大学亚洲研究所，主修东亚思想史，先后获得文学硕士、哲学博士学位。

1980年至1997年伯父受聘担任台中东海大学教授，主授西洋政治思想史，教学之余，撰写专著和论文数百万言。

1997年伯父退休，往返纽约、台湾居住，专心从事阅读与写作。

伯父获得博士学位照

魂牵梦萦故乡情

伯父出生教师之家，自小受到孔孟儒家思想熏陶，受到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教育，像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有浓郁的家国情怀。

1949年后，伯父与家中失去联络，音信杳无。1963年9月26日，父亲突然收到了他二哥从加拿大渥太华写来的家书，这对于家中朝思暮想的两个姐姐、大哥、小弟们来说，该是多么大的喜讯。10月27日，又收到两封来自加拿大的信。自此，大洋两岸，亲人之间鸿雁传书不断。

伯父少小离家，叶落归根，家书数以百计。在车船很慢，书信很远的年代，书信是他与亲人唯一的联系纽带。父亲一直将这些书信保存的非常完好，每每展开，字字句句无不透着故土难忘，家国情深。摘录几段如下：

1964年写道，“三弟，当我第一次接到你的信时，我兴奋得难以自制，于是跪在床前，好久才站起来读你的信。足有一星期之久，高兴得很，是一生中所没有的那种高兴。

伯父寄给家人的部分书信

1984年，第二十三届奥运会在洛杉矶举行。伯父写道：“我们从纽约专程赶到洛杉矶，当看到中国奥运会代表队进场时，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女排打败美国女排时，所有的中国人都由衷地感到无比兴奋、骄傲，我也不例外。虽然我在美国居了近二十年，我无时无刻不思念着祖国、不爱着自己的祖国。

1984年，伯父伯母与女儿孟正耘在洛杉矶

1986年写道，“三弟寄来的照片中，谭家梁子又给我带来许多回忆及喜悦。山上有我的足迹，我曾在梁子上打过猪草，东头是太元寺。曾越过梁子到大姐家去过多次。1944年的农历新年前夕，大哥送我翻过梁子，离别故土，踏上征途。一别四十余年了，风景依旧，人事全非，大哥早已离开我们一去不返。哪一天，我这个天涯游子才能重登山上，眺望梁子下坝上的景色呢？”

………………

“回忆前程，展望未来，不胜唏嘘！在回忆中我最不能淡忘的是故乡的一切。我曾想过多少次，我未来半生的最大愿望之一是回到故乡——我那生长的地方，去看我曾到过的每一角落和我记忆中的每一个人，去看故乡的一草一木一泉一石。”

2019年，伯父女儿孟正耘在家乡竹溪与哥哥们合影，背后就是伯父牵挂一生的故乡山。

1983年，竹溪县没有程控通讯设备，居民家中没有电话。伯父与父亲在信中约好通话时间与地点。6月19日中午，父亲和其他家人等在约定地点，接到伯父从纽约经上海转接的电话，当听到大洋彼岸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乡音时，双方激动得喜极而泣，好一阵都说不出话来。这一“特大新闻”，在次日的《郧阳报》上，以《兄弟分别四十载，隔球通话叙深情》为题作了报道。

1988年9月4日，伯父首次从纽约途经台湾、香港回到祖国。父亲和叔叔从竹溪坐车出发，经过两天行程，到达武汉迎接，见面地点定在长江边的晴川饭店。44载春夏秋冬，从青丝到白发，亲人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兄弟三人见面，抱头痛哭，彻夜长谈，话叙亲情。

伯父在两个弟弟陪同下，从武汉回到竹溪家中。踏上故土，伯父长跪不起，泪流满面。在家中小住数日，离开时，伯父用手帕精心包好一捧家乡泥土，放在行李箱底，带回纽约家中。

看到祖国和家乡的巨大变化，伯父感慨万千。他说，家乡的变化比预想的要好得多，没想到鄂西北这个山区小县变化如此之大。他表示，今后要老当益壮，为祖国统一贡献一份力量。

1992年，伯父伯母出资，在竹溪县城盖了一栋楼房，房屋共四层，是一个独立小院，供他们兄弟四家人居住。楼房取名为“海清楼”，用以感恩怀念父母，即我的爷爷奶奶孟海清大人和黄大义女士。

1994年，伯父伯母在海清楼家中与部分家人合影

伯父虽身居他乡异国，但时刻牵挂着亲人、家乡和祖国。他亲眼看到家乡、祖国的进步和变化，殷切希望祖国和平统一，繁荣昌盛。

伯父曾担任美国《自由人》杂志主编，在许多关键时刻，以笔为武器，在各大华文报刊发表文章，批驳各种不利于祖国和平统一的错误言论，捍卫祖国尊严，维护祖国统一。伯父著有《西方政治思想史大纲》、《两岸关系之性质：中国民族主义、台湾分裂主义与美帝国（霸权）主义之间的冲突与斗争》、《核子时代战争与和平》、《21世纪仍然是民族主义世纪》等中英文专著及学术论文数十种。

由于伯父卓越的学术成就与强烈的爱国情怀，曾受邀参加1997年香港回归庆典，多次受邀到北京参加国庆庆典，并受到时任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1997年伯父题字对我们的希冀

30年前伯父赠送给我一本书《万年长青》，这本书谈为人、谈处事、谈修养、谈学问，我曾经读了很多遍，对我影响非常深刻。

2016年，91岁的伯父回母校郧阳中学演讲

伯父出身耕读之家，纵身于大千世界，这与他勤奋好学，自励向上，有直接关系。在获得博士等五个学位的同时，他十分关注家人、国人的文化教育和科学知识的培养，写下近两万字的文章，专门讲求知的重要性及方法。其中，专题《精读记诵、苦练成功——学问为自救济世之本》，从十八个方面论述列举求学的重要性和方法。这不仅是个人治学心得之总结，也是对后来者的殷切希望。

2016年，91岁的伯父为母校郧阳中学题字

在伯父的影响下，家人们尊师重教，正直上进，崇德向善成为家风。爷爷的后人中，已经有20多位从教者，其他行业也出现了许多优秀人才。

夫妻恩爱比翼飞

伯父1969年与李玉蓉女士结婚。伯母祖籍南京，5岁时随父母移居台湾。毕业于复兴岗学院，后留学美国，先后获得美国圣约翰大学亚洲研究硕士学位、哥伦比亚大学英语教学硕士学位，曾任台中《台湾日报》编译，纽约《联合日报》编译，纽约《世界日报》编译部主任，纽约《明报》编译部主任与副总编辑。

1969年10月，他们的爱情结晶女儿孟正耘出生。正耘先后获得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英语学士学位、教育学硕士、法学博士学位，考得律师执照，获聘美国永久教职。

1969年伯父伯母结婚照

伯父伯母夫妻恩爱，并肩奋斗，相伴相随，比翼双飞。1990年，伯母第一次随伯父回到竹溪，此后经常与伯父一起回家乡探亲小住。

八十年代，伯父、伯母与女儿孟正耘在海外合影

2016年，伯母病逝于台北桃园林口长庚医院，享年73岁。伯母病重期间，伯父向伯母征询身后安葬地，伯母说：“你到哪里，我就去哪里”。这个表达是海誓是山盟，胜过千言万语。夫妻恩爱，生死相随，可见一斑。伯母去世后，按照她的遗愿，家人从台北接回了她的骨灰，安葬在湖北省十堰市竹溪县公墓。

2018年孟正耘与丈夫、女儿在纽约

2018年伯父与父亲在海清楼，90高龄的兄弟俩情深似海

2019年6月，伯父从海外回到故乡竹溪县，定居海清楼，准备安享晚年。一周后，突发疾病入院治疗月余无效，7月30日安详的与世长辞。伯父逝后，家人们把他与伯母安葬在一起。

2019年，伯父女儿孟正耘从纽约回竹溪祭奠父母

2019年，孟正耘与部分家人在竹溪海清楼合影

伯父从1949年离开大陆，到2019年叶落归根，旅居他乡异国70年。70载斗转星移，70年沧海桑田，唯一不变的是对家的牵挂与惦念。如今，故乡的厚土已经永远地拥抱着远方归来的游子。伯父虽去，但他树立的典范和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将永远激励后辈发奋图强，为家的美好、国的富强、民族复兴而努力。

2019年，孟正耘与部分家人在海清楼院子门前合影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我是你的一片绿叶，我的根在你的土地。无论我停在哪片云彩，我的眼总是投向你。不要问为什么，这就是绿叶对根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