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三个“王女”

谢木

说来很是奇妙，一代词人苏东坡的三个女人都姓王，可见他与王姓女的缘分有多深。也许从王弗离开，他就在渴望这世间还有她的化身，王姓女便是他寻觅的索迹。

结发妻——王弗

王弗是四川眉山青神人，当年父亲是苏轼的老师。从家父口中早已耳闻苏轼的才气品性，虽未谋面，心中自有神像。

那日中岩相见，目光所至，火电迸发，一边是错愕呆滞，一边是眉目含羞。匆匆一瞥，已在心里播下情种。

苏轼知其所好，便从中岩采飞来凤花，隔窗赠佳人。

古代男女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能与所爱之人喜结连理的实为罕见。王弗虽有心悦之人，但毕竟闺阁娇女，不好与父母明说。

一日，王弗父想为中岩下寺丹岩赤壁下的水潭取名。遍邀文人学士，所取之名，都不称他心意。最后苏轼向王弗父展出“唤鱼池”的题名，得王弗父赞赏。

王弗早前因慕苏轼，曾藏于林中，窥得苏轼在池抚掌唤鱼，聪慧的她，便知道，苏轼定是会将它取名为“唤鱼池”。故王弗在家中也题了“唤鱼池”，遣了丫鬟送与父亲。此举令众人惊叹“不谋而合，韵成双壁”。

其实王弗是想借此暗示父亲，她与苏轼心意相通。其父也不是那木讷之人，自是晓得，况且王弗父也是喜爱苏轼这位聪明机智的学生。

王弗便在那二八年华，与苏轼成了一对壁人。一个风华正茂，文采潇洒，一个貌美如花，冰肌玉骨。新婚燕尔，情似鸳鸯，岁月湿润，红袖添香。

古时女子无才便是德。而王弗却是见识不凡，更是通晓诗书。但她从没有特意表现过，也没刻意掩饰过，她就像一股清泉，清澈明亮，看似平淡，饮着甘甜。

苏轼读书时，王弗常伴左右，苏轼见她久久不去，似有通晓之意，便试之。所问皆懂，苏轼大喜，往后读书更是喜欢王弗陪伴，或榻上论古今，或窗下咏梅竹。

两年后，苏轼进京科考。王弗心中万般不舍，仍知男儿志在四方，况且她知道她的男人是心中有乾坤之人。她需要成就他，做他背后的女人。

苏东坡父子三人离家后，家里由王弗操持，当时婆婆已年老，妯娌是新妇，王弗作为长媳长嫂，责无旁贷。

不久婆婆病倒了，王弗于床前递水喂药，然恶疾来得凶猛，竞就这么仙去。王弗只好发信告急，催苏轼父子归程。

面对着苏轼悲戚，王弗心中有愧，未能让他平云青天之时，没有后顾之忧。在苏轼居家丁忧时候，王弗更是尽心心力照顾苏轼，为他排忧解闷，陪他陌上游春，登山揽云，读书煮茗，临溪对月。 孝期过后，苏家父子三人再次上京，为了方便照顾家庭，这次他们是携家眷启程。王弗面色如常，内心则激动万分，如可选择，她便是一刻都不想与苏轼分开，只因相思太像那会吞噬人心的蛊虫，上次的离别，她觉得她的心都空了。

王弗利索收拾行李，随君身侧，登舟而去。一行人沿途赏景赋诗，饮酒欢愉，途经长江巫峡时，苏轼注目那神女峰，吟道“遥观神女石，绰约诚有以。俯首见斜鬟，拖霞弄修帔。人心随物变，远觉含深意。”

王弗就是他当时身边的女神，明眸皓齿，冰清玉洁。王弗看着一路风景，心中感叹，无谓风尘，不惧惊涛，能这么陪着心爱的人一直这么走下去，路的尽头在那，对她来说，心安处便是吾乡。

繁花似锦的京城没有让王弗迷眼，她是那水，青山秀石可过，泥潭沼泽亦可息。苏轼忙于朝堂，为功名利禄，她安于室内，持家教子。 在京一年多后，苏轼出任凤翔府判官。朝堂瞬息万变，而王弗则波澜不惊，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清点行囊，冒雪而行。山迢迢，路遥遥，望着白茫茫的天地，王弗觉得特别舒畅，清静，整个世界就是他们两个的。一路上煮雪烹茗，咏梅赏雪，乐趣无穷。

凤翔三年，苏轼虽是判官，不是主事，也有不少职务处理，不少交际应酬。王弗知其秉性豁达耿直，容易得罪人，每有来宾，便藏于屏后，她有八窍玲珑心，能辨声识人，常与苏轼分析，助他亲君子，远小人。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任期一满，王弗又随夫携子，作别一方山水，又入锦城。

或许是凤翔的山灵水秀把她滋养得更仙姿风骨，回来京都，这座看似繁华，却风云暗涌，她的竞无法适应了。王弗未曾想到，此番回来，魂销于此，这个让人向往又想离开的地方。

王弗病中不愿显出病态，惹家人担忧，无人在旁时才静思落泪。叹她虽遇良人，无奈缘浅，虽有子嗣，可惜年幼。她知苏轼是个多才多情之人，却也不会沉溺情事，它日离去，他的身边必添新人。这是她亦喜亦恨之事，喜苏轼能坦然面对人生，不为过往烦忧，恨自己不能如身常健，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身为女子，王弗蕙心兰质，弃心爱之人先去，虽非她所愿，终觉有愧，漫漫人生，不能伴其身侧，往后余生，谁为其红袖添香，研墨煮茗，谁为其阻狼挡虎，驱蚊赶蝇。所以她愿意，在她离去后，有这么一位比她更好的女子来到他的身边，替自己陪他走完这一生，她会心存感激。

身为母亲，王弗还是有私心的，她希望苏轼身边有一位女子可以将自己的幼儿视为己出。以她的聪慧与敏睿，她早知自家堂妹对苏轼芳心暗许，如果将儿子托付给自己的堂妹，王弗自是百般放心。

在弥留之际，王弗泪眼迷离，执手相托，嘱咐遗愿，求苏轼续弦堂妹，照拂幼子。

王弗就是那水，可为天上仙露，可为地上河流，如今愿为地下甘泉。纵有不舍、不甘，终走得清楚、走得明白。

苏轼的际运随着王弗的离去，在冥冥之中开始发生了变化，十年后对王弗仍难相忘，一夜梦醒，成就千古名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续弦——王闰之

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早前苏轼去王家的时候，王闰之早就对苏轼心生爱慕，那个时候她还是二十七娘，家族中排行二十七，古时女子并非每个人都有名字。闰之为苏轼所取。

王闰之在感伤堂姐病逝的同时，也在感激上天眷顾、堂姐的垂怜，让她一片痴心有安放之处。

因是续弦，又因苏父丧期刚满，所以一切从简，王闰之过门没有什么排场，她也心满意足，跟自己的一片深情相比，其他又算得了什么呢！如今她就要跟自己心仪已久的男子双宿双飞了，即使前方的悬崖峭壁，荆棘丛生，她也无怨无悔。

王闰之不同于堂姐，能诗会词，无法给苏轼红袖添香，但她愿意做他一杯茶，在他饭饱消滞，醉后解酒。

王闰之来到苏家，不负堂姐所托，将其子视为己出，悉心照料，她不懂朝堂之事，不能为苏轼分忧，只能尽自己的能力让他的后院安宁。

走廊下时常有她的身影，一边做着活计，偶尔抬头仰望院里那个忽尔仰天大笑，忽尔低头吟咏的人，她不知道他笑什么，也不知他吟咏的有何意。这些都没有关系，他就在咫尺之遥，触手可及，是个知冷暖的身躯，便够了。

王闰之随苏轼从京城出发，辗转于杭州——密州——徐州。苏轼忙于政务，遇旱灾、水患、蝗虫等，经常早出晚归。王闰之无相帮之才，急在眼里，疼在心里，只等那疲惫身躯归来，暖汤热茶伺候。

离开徐州到湖州时，遭遇乌台诗案，苏轼锒铛入狱，王闰之六神无主，心中惶恐，她担心苏轼有生命之忧，那么她也必生不如死。她不懂他的诗词，也不想懂，她只要他安然无恙，如果没了诗词，可以换他平安一生，那么一代词人之称她愿替他不要。她一把火烧了这些给苏轼招来祸端的诗书。

最后苏轼终于化险为夷，贬去黄州。王闰之整顿收拾残局，带上细小奔赴黄州相聚。此番贬责，苏轼俸禄甚低，家计艰难，所幸王闰之善持家之道，月初，取钱分三十份，每日取之用之，勉强度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年后，这种日子再难以维持下去。王闰之跟随苏轼在东坡插稻为田，种树为林，采桑养蚕，纺丝织衣。人安在，家尚全，已是万幸，日子虽苦，她总是会陪他走下去。

解决了一家的温饱问题，苏轼得以登山踏水，挥毫泼墨，赋成千古佳句。一日苏轼欲游赤壁，苦于无酒。王闰之马上取出酒，那是她特意藏了好久的酒，以备苏轼不时之须，苏轼大喜，取酒与鱼，复游赤壁之下，赋得《后赤壁赋》 王闰之知苏轼是旷世奇才，他是愿食无肉，而不能居无竹之人，需要在精神上有人与他共鸣，很明显，那个人不是自己。苏轼身边有个侍女，是合适的人选，王闰之帮他收为侍妾。也算是让苏轼在贫苦日子里多一份慰藉。

原以为可以这样靠自己的双手在这里度过余生，守着几畦菜地，几亩果树，即使穷山僻野，也能安居乐业。偏风云不可测，一道旨意，便把他们吹到东吹到西。

王闰之不懂政权谋术，不知朝堂风去，她只知道苏轼在哪，她便在哪。几经波折，她又回到了京都，她看惯了青山碧水，虽不似苏轼能吟诗作赋，也晓山之灵气，水之清澈。这花团锦簇的京城倒叫人不舒坦。但既来之，则安之。

此次回京，苏轼风光无限，水涨船高，作为她的妻子，那些达官贵人的妻妾自是要拜访应酬，她从容不迫，应付自如，自是不给苏轼丢脸，颇具大家风范。

他要功名利禄，居于朝堂，她追随，他要避纷争，傍于山水，她追随。在京三年后，她又随苏轼再回杭州。

由于她的成全、放纵，苏轼才可以更加肆意湖上听雨，山中访道，就连过节也不在家陪老婆孩子。王闰之默默地付出她的一切，她不言苦，不声怨，她就如那蒲草柔软而坚韧，默默地承受着那磐石。 一朝天子，一朝臣。王闰之在苏轼最后一次被召回京的时候，在京城病故。这是她始料未及的，还有那么多山水需要她陪他走下去。无奈她即便心志多么坚定，体弱身躯却由不得她，多年来奔波，操劳，岁月已经将她消磨得弱不禁风，风一吹，她便要飞走了。

病榻前，她百般叮嘱，千般交待，眼泪中，她似乎看到多年以前，堂姐也是这么做的。她终究还是愧对堂姐，没能陪苏轼到最后，好在昔日幼子已长成，也算对堂姐有个交待。

苏轼对王闰之无情爱，有的更多是感激与愧疚。感激她操持家务，照顾老小，愧疚对她的恩情无以回报，唯有死后同穴才对得起她。

除了祭文，苏轼没有特意为王闰之写过什么诗句。虽然王闰之没有走进苏轼的精神世界，却一点一滴地参透进他的生活里。食可无肉，但无肉令人瘦，王闰之就好比那肉，生活缺之不得。

侍妾——王朝云

王朝云是西湖上的歌妓。她天生丽质，聪颖灵慧，能歌善舞。她如同西湖里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与苏轼初见时，她浓妆艳抹，长袖如流云，舞步如惊鸿。卸妆侍酒时，又见她峨眉淡扫，朱唇轻点，气韵若兰，清新出尘。

苏轼面对佳人，又看潋滟湖水，才有“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妙句。

自从王弗离去后，身边再无人能通其心意，晓其神思。今日遇此妙人，顿感上天有好生之德，送来佛前莲，解其凡尘忧。

从此，王朝云做了苏轼的侍女。

王朝云仰慕苏轼才气，在他身边尽心侍候。苏轼读书时，她在旁煮茗焚香，研墨铺纸，闲暇时也向苏轼讨教诗词文章。

王朝云原本是那水上浮萍，无根无依，随波漂流，如今来到苏家，主公豁达高才，主母温和善良，她愿生死追随，无怨无悔。

王朝云本是风情诗韵、兰草气息之人，在苏轼身侧日月渐长，更懂得苏轼壮志未酬之苦闷，恣意山水之洒脱。

湖州苏轼入狱，王闰之惶恐之下，想烧尽苏轼的书，王朝云知道这些书对苏轼意味着什么。尽力抢救，也只留一二。

她在苏家做事低眉顺眼，待人不卑不亢,得苏轼怜爱，得王闰之善待，乌诗台案后，在黄州更是帮助王闰之解全家活计之忧，抚苏轼寂寥落寞之心。在这里她从侍女升为侍妾，成为苏轼的枕边人。 王朝云不仅是苏轼的侍妾，更是他的红颜知己。在他可以权倾朝野的时候，却已不是意气风发少年时，而是两鬓华发暮年。王朝知他的不合时宜，懂他的身不由己。一生得知己难，更何况是如此赏心悦目的红颜知己，苏轼更为珍惜。

王朝云不似王弗为苏轼谋前程，不似王闰之为苏轼安后院，她的一生只为苏轼这个人。苏轼所好之事，她都有所涉及，此乃爱屋及乌。陪他一起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参禅炼丹，为他谱曲唱词。

后来苏轼被贬惠州，苏轼遣散家中侍女，唯独王朝云坚持留下陪他同往。苏轼甚为感动。初到的第一个春天。苏轼填词《蝶恋花.春景》，时让朝云吟唱。她莺燕歌喉，婉转之声，余音绕梁。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王朝云从杏雨烟花中走来，彩袖轻飘，罗袜生尘，翩若惊鸿。一路天涯追随，不论贫富贵贱，都觉称心。

她伴苏轼风雨人生，宦海起伏，深知其所思所想，但从不规劝，从不进言，她知他、由他、顺他、随他。人生苦短，活者不易，何不洒脱地过，太清醒则孤傲无伴，太糊涂而低欲无品，她愿同他执杯对饮，半酣看人生。 惠州多瘴雾，在这里饥不裹腹，屋舍破敝不堪。王朝云来此水土不服，身体渐弱，苏轼几番劝她离开，她自是不肯，誓要追随。她不惧调年残景，唯怕生离死别。

生活贫苦艰难，气候磨人，但在惠州的时光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没有其他女人夹在他们中间。王朝云碍于低微身份，以往行止难免顾忌，而在这里，她可以随心所欲与相爱之人，朝夕相对，学佛参禅，赌书泼茶。即便晨夕僻静之时、细雨飘零之日二人焚香静坐，亦有深趣。她怎肯离去。

日子愈是缠绵，愈是容易伤感。那秋日，再唱《蝶恋花.春景》时，歌喉将啭，不禁泪满衣襟。唱不出“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王朝云这位江南女子的柔弱身躯终敌不过岭南风气，在这里香销玉殒了。在弥留之际，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就是佛前一朵莲，下凡来历劫。如今走过红尘，不留片痕，化烟而去。

苏轼在惠州为王朝云留下多首诗词，这是最后陪他的一个女人，也是与他心意想通之人，她的离去，无疑比几番贬谪更为惨痛。自王朝云逝去，苏轼不再纳妾，孤独终老，这是对她的深情的一种回报。 《南歌子》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云，不作巫阳云雨仙。

《浣溪沙.端午》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雨中花慢》
嫩脸羞蛾，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但有寒灯孤枕，皓月空床。长记当初，乍谐云雨，便学鸾凰。又岂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风霜。丹青□画，无言无笑，看了漫结愁肠。襟袖上，犹存残黛，渐减馀香。一自醉中忘了，奈何酒後思量。算应付你，枕前珠泪，万点千行。

《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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