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1, 1, 1);">梦幻书(二)</b></h1><p><br></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陈嘉宁</b></p><p><br></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是从一个城市的命名来获得方位感的,并据此把文字摆弄到正确的位置,我从来都居于城市的东端,东区、东街。冥冥中,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早把一切注定。</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二十多年,我拉锯式地往返于攀枝花和达州两个城市,然而达州并不是我行程的终点,还要向它旁边挪一挪:开江。我叙述的重点也将集中于此。</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的生活放置在两个相距遥远的地方,我深刻地感到一种分裂感。</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列车上,是对渐趋固定的日常生活离心的倾向,从熟悉的环境脱序出来,去面临陌生的人,陌生的世界。黑夜笼罩着天地,我对大河两岸的呼吸,还有庄稼是陌生的。我也不知道并熟稔铁路两边的故事。</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攀枝花的那些年月,我的内心是荒芜的,绝对的孤独浸入骨髄。这一生中,幸福离我是那样遥远,尽管我时常看到幸福溢出别人的脸际。</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整整八年,我居处在一个近似农村大庄园的山谷,只是人多,别无其它,没有商场、影院,更没有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公交是对外唯一的联系,公交车也通达我心中无边的孤独,无际的空旷。</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1, 1, 1);">我的身上没有故事,只有情绪,这是一个基本事实,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显得有违常识。在我生活过的两个地域,攀枝花和开江,都没发生过故事,这和我的人生极不相称。时间、地点、人物,都有,唯独事迹消声匿迹,被一只停留在delete键上的手删除或是省略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1, 1, 1);">我活在人间,是以会思想、会喜怒的蛋白质的生物形态存在着,从来都和神话、寓言、小说、戏剧这些用故事串联起来的崇高、宏大的事物无关。因此,我不能提供无负自我的哲理、经验和教训。显明易见,我自身的处境比较枯窘,我也知道这是一个不容易发生故事的年代,平庸是这个社会的本色,那些富于夸张和戏剧性冲突的装饰性色彩,只蛰伏于典籍中。</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的生活是黯淡的,甚至是灰色的,质地是那么的无趣,好像一个例外,然而并不独特,在我身上打磨不出璀璨的光泽。</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命运把我定在工人这个朴素的地位,有二十余年。尘烟弥漫,是我生存的基本背景,放在这背景上,我就得努力扮演自己沉默无闻的角色,我尊重自身的现实,像尊崇神圣的道德律令一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不是没有斗争过,我曾经屈尊于现实而作着反抗的努力。年事渐长,便柔软地和世界相处起来,和平地看待周遭的一切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像一个渐呈平治的王朝,记忆中筛除了暴戾与血腥,饥饿与苦难。我们将力量囚禁在体内,这是一股沉睡的生命激情与暴力的急剧冲动。</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们的身体和精神都空着,没有东西来填实。是命运把我们推至某个位置,也许,在这个位置上,我们还能续上间隔多年的未做完的梦,仿佛回想一场童年的记忆。同时,我们也将愚蠢囚禁在矮小的身躯,不让它有显露的机会,切断它向现实突进的道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这个王朝没有国王,他早已隐匿了起来,而我们没有必要藏头隐尾,孤拙地独守一方自治领地,那是神恩派定我们的。</span></p> <h5>湿漉漉的王朝<br>朝政荒废。那里没有一个王<br>坐在京都的中心,和他的朝臣,谋划<br>用武力追赶,向二十世纪<br>逃逸的灵魂</h5>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们的心灵也会出游,脱离聚焦的那一点。</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火车把时间拉得很长很长,而我已回不到过去,那个生涩的幼年的自己,在另一头,和我彼此相望。</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日影婀娜,西沉斜坠。我们这些被弃置在远方的游子,有谁知道我们心中的凄苦?我在远方,梦着故乡,这是生活在心理层面上真实的内容。</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当我即将永远告别攀枝花的时候,这才发现,我还有那么多梦想的地方没有去过,那些横断山区美丽的风景,没有覆盖上我的足迹,我满怀惆怅地写道:“格萨拉,一个在荒野中,在世界地理中被遗忘的寂寞的地名,我从未到过,也将永远错失。它在我不远的地方,充满孤独。”</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曾经把自己想象成抱持双臂,头顶苍穹,脚踏金沙、雅砻二江,斜倚横断山脉的巨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这一回,我是要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出生的地方去,像我往昔说过的那样,奔向两个雄奇神俊的汉字──开江。</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离走的前夕,我忙碌地将纸片上依稀可辨的文字录入手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窗外,滂霈的雨下得已经深透,然而,还歇不下来的样子!我的那间陋室,是茫茫雨雾中一颗孤独的星辰。我整理着二十年前那些残片上的文字。我不愿给它签上平凡的姓名,宣示主权。抢救记忆的行动,在离别前悄无声息地进行。对这种无用之用作最后的坚持,是一种悲壮,亦是无奈之举。</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细心辨认已经残破不堪的纸片,那些遗失的记忆又复活了,我又仿佛回到了从前,我的青春的影子,我的生活的轨迹,我的思想的纹路,都藏在这些纸片里。我把它们录在电子储柜,它们在纸上太重!我带不走这些纸上的重量。</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这些文字,进入我的手机,就蒸发了一般,失去了重量,可是我的手机并没有因此加重一克,在现实中,它们是如此沉重!生活中不可承受之重转换成电子,就成了可以承受之轻,轻得好像已经消失,只剩没有重量的影子,它让我们态度生变,人间有形的负累全部卸下,只需轻轻一点,我们又找到了自己。</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录完以后,我点燃它们,付之一炬,这些残冷的青春的灰烬,仿如一声叹息,充满忧怨。这是一个时代的休止,它是我生命中完整的一段时光,明媚、温暖,而又浅浅淡淡的感伤。</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人生之半,我不构想我的未来,我早已过了做梦的年纪,或是把浮华世象掺入梦中,成为虚拟。</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天空的红月亮,睡意朦胧,毛绒绒地挂在车窗边沿,挂在旅客的梦边,我也跟着车轮和铁轨合奏的乐章合上双眼,含混地进入了黑甜乡。</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