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史图博

古道行

一

暗蓝色的夜空，飘浮几朵薄云，点点寒星，寒碜地眨巴着眼。在南渡江上游天湖的小岛上，我们的五顶帐篷排成一行。橡胶树的卷叶无声地飘落，蟋蟀独自吟唱冬日的挽歌，从废弃多年的老船形屋，飘来稻草腐朽的气味，还有蛀虫啃咬木头的咯吱声。

队友们蜷缩在睡袋里，耳畔传来轻轻的鼻鼾声，带着竹叶厮磨的沙沙声。睡吧，明天还有十公里重装登山呢。

后半夜，天转暖了。一个陌生的脚步声响起。正疑惑时，它窸窣靠近，隔着薄薄的帐幕，在我耳边说：

“起来，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鲁莽，不容置喙。

“你是谁？”我有些忐忑。

“你的老朋友请你，见了就明白了。”他答非所问。真让人为难。

在天湖边我不认识谁啊，除了数里外，在江排，有个老朋友种了三百亩苦丁茶，失败而荒芜，如今草比人高。他知道我来？

“我那朋友说什么吗？”

“他说你去了就明白了。”

——真是个愣头愣脑的家伙。

算了，横竖睡不着，不如去会会老朋友。我披上风衣，钻出帐篷，顺手挎上户外背包。来人是当地黎村的年轻人，身穿对襟无领粗布衫，袖子只及肘部，不系纽扣。昏黄的手电光下，看不清面孔。像是赶了不少路，身上冒着热气。

“走吧。”我跟着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村后走去。

他用力拍一拍手电，光线好像亮了一些，或者我这样认为。我始终与他保持四五步的距离。出村是一条崎岖的山路，上坡又下坡。在寂静的夜晚，我如浮在湖面，自由而慵懒。树枝在空中交错遮笼，连接成一道圆拱形的甬道。蝉鸣稀落，树影斑驳，年轻人被微弱的光晕包裹着。他只是走，不低头辩路，好像在说，这条路他走了无数回，闭眼都不会走错。手电光划开一条亮缝，又被黑暗吞噬，消失在十数米外的魅影里。

我想起来了，我们下午坐船登岛，这个小岛三面环水，后山有条崎岖的小路，翻过几座山往东通向番打村。那儿有一条从南丰往南到细水、被淹没湖底的古道。知道了方向，心里就坦然了。

年轻人后腰的竹篓里，长柄砍刀左右晃荡，哐啷作响。山路不算陡，爬升几十米又下坡，再爬升，我们走在两百米海拔的山岗上。晚风顺着鱼脊般的山梁吹上来，松涛阵阵。脚下是一层柔软顺滑的松针，暗香浮动。这片山岗种了成片高大挺拔的松树。松脂是当地外销的支柱产品。

翻过三四个小山岗，天际渐明，青翠的山包从乳白色的晨雾中露出倩影。白色小花攀爬在灌木丛上，挂着露珠，氤氲着柔和的异香；小叶的五指毛桃，被蝴蝶豆的紫色花瓣装扮着；夏日里争奇斗艳的矢车菊和紫色的野牡丹，都偃旗息鼓，没了踪影。

“还有多远？”走了一夜，我心里有些不爽。

“快了，”年轻人回头冷冷地说，“下到河谷，再转过一道山岗。”

这是一张清瘦冷峻的长脸，眼窝深陷，从幽黑的瞳孔里透出一抹漠然的疏离。

潺潺溪水哼着歌儿，蜿蜒在山间，忽左忽右。我们沿着陡坡下到溪边。两岸岩石高悬，石面覆满苔藓和地衣；藤蔓攀附野竹篱，如天蓬般繁花簇锦地倒悬着；在头顶树梢嬉戏的猕猴，因我们的到来，霎时安静下来了。我们涉过不及膝的小河，爬上一座小山岗，弯过山腰，向导回头说：到了。

二

天空放亮，前面山腰的拐角处，有四五间低矮的茅草屋，像是趴在地上，又像从乳白色的晨雾里钻出来。近旁搭有七八顶黄绿色的帐篷，防水布绷得紧紧的。

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迎出来，他戴黑框眼镜，头发齐整地向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一身灰白色西服，时髦的大翻领衬衣，白皙的脸庞挂着灿烂的笑容。他的衣着打扮与这荒郊野岭形成强烈的反差。

他上前和我握手，自我介绍：

“幸会幸会，鄙人姓曾，叫曾向缵，是史图博教授的助理①，他的学生兼翻译。”

“什么——叫什么？”我有些发懵。

另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闻讯起身，从挂着蚊帐的竹床上。他黑里透红的宽脸庞，结实的颧骨，饱满的两颊，一双明快、灵活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一看就知是本地人，精明的客家人。

他十分惊讶地盯着我，仿佛我刚从云端掉下来，我猜想是我这身户外打扮让他不解。愣了一下，他伸出宽厚的手掌，用海南话说：

“你好，我姓邱，南丰人，是向导兼翻译。”

“邱向导是我们的黎族通，会几种方言呢。他老婆在南丰开客栈，也是黎人，有钱。”曾助理揶揄道。

“别听他的，老婆抓钱紧得很，一个铜板都不漏给我的。”邱向导挠挠头皮，讪笑道，好像想说他赚钱自己花，不靠老婆。

六七个挑夫正在收拾行李，他们瘦削而结实，身披黑色粗布衣，下穿麻布犊鼻裤，前后各一片，边缘有细条的黑白相间的边饰。他们后腰的竹篓里插着长柄砍刀。备用的草鞋吊在胸前。他们肩披棕榈蓑衣，头戴圆顶的东坡斗笠——常年雨林日晒，都变得灰暗了。

“这是哪儿？”我疑惑地问道。

“什满汀。”邱向导用黎话说，看我困惑的目光，又用海南话补充道，“当地人管这儿叫什满汀，只是山坡上的几间茅草屋。黎人农忙时的临时住处，也方便过路人落脚。”

茅草屋蹲伏在山坡上，几根圆木牢固地支撑着。敷在竹篾墙上的黄泥巴，年久变黑脱落，露出裹在黏土里的碎稻秆。屋顶的茅草一层层铺下来，几乎搭到地面。屋内约十几平方米，阴暗逼仄，没有门窗，需低头躬身才能进入。细碎的光线漏过泥巴墙缝隙，映在黝黑板结的地面，一股霉腐味从屋角飘来。几块大鹅卵石垒成三角灶，小锅里正煮水，咕嘟嘟地冒气。

向南方翘首眺望，如波浪般起伏的蓝色山峦向远方绵延，融入高耸入云的黎母山群峰。山坡下是绿色的荒野，落寞而荒凉。茅草屋旁有小块山兰地，竖在竹竿上的巨大蚁穴被当作稻草人。

我试着问道：“你们从南丰走过来的吧？翻过那么多山，淌过那么多小溪。辛苦呢。”

邱向导应声说：“是啰，汉人一般不敢来这儿，山高林密，下雨路滑，不知跌了几跤。有时猛地滑倒，摔个嘴啃泥。连竹篓的盖子都被摔开，里面的瓶啊罐啊散了一地。”

“对啊，有时走一里路要淌四五次河，一天过河二十多次。全身湿漉漉，分不清河水、汗水。”曾助理感慨道。

这时，从低矮的帐篷里钻出一个秃顶的高个子。年约六十岁，两撇俾斯麦式胡子，末端微翘，碧蓝的眼睛，肃穆威严。他身穿宽松的灰色西服，手攥一顶窄檐的白礼帽，神采奕奕。

曾助理忙迎上前去，恭敬地翻译并介绍说：“这是史图博教授，我尊敬的老师。”

史图博亲切地招呼：“你好，我是松江府人，在上海同济大学任教。”

——奇怪，不说他是德国人。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弹舌，那是德语发音习惯，这个特征黎语也有，是远古民族口语的残留。

“你们这是去哪儿？”我问道。

“去白沙峒，想在海猛村和打空村多住几天，重点考察白沙峒黎人。”史图博又说：“去年我们来过，也是请的邱向导。海南岛很快就要进入近代化，在失去其原始状态之前，得抓紧记录下来。”

曾助理解释道：“史图博教授去年来海南考察，所有照片、笔记本，还有购买的黎族物品，都焚毁于年初淞沪抗战的炮火中。他坚持今年再来，如果不来，怕将来后悔。”

“现在来海南岛正当其时，不晚。”我想宽慰他们。

“有些东西不等我们，战火一旦再次点燃，霎时间会毁掉我们珍视的一切。”史图博目光扫过忙碌的挑夫，冷峻的脸庞带着一丝忧郁。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忧郁的热带》，列维.施特劳斯在书中，讲述他在亚马孙河流域考察原始部落。在他眼中，热带的民族充满忧郁的气质。

大家陷入短暂的沉默。史图博拿出大烟斗，装上烟丝，点燃，长吸两口，白烟弥漫他的脸颊。

三

史图博教授抬起头，说：“十年前，1922年，马林诺夫斯基教授出版了《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开创了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方法。我们要加油，努力干啊。”

一个优秀的老师，不仅是传道授业解惑者，更是启发者。史图博的目光越过神秘的莽莽雨林，望向蓝色的黎母山群峰。

“对啊，我读过。”我接过话茬，高兴地说，“他的学生费孝通说，读了《航海者》，让人由衷地觉得，四海之内，人同此心，都过着人间相似的生活，不禁感叹人世何处是桃源！”②

曾助理深有感触，“是啊，我们得抓紧工作，时间不够用呢。”他吩咐给挑夫们分发奎宁片，一次十几片，反复叮嘱一定要吃。

正在指挥收拾帐篷和打包行李的邱向导，回头大声说：

“时间怎么够用？睡醒就得赶路，到了村峒先要沟通，解决吃的住的。好在黎人善良又好客，把最好的茅草屋让给我们住，又连夜舂米给我们吃。吃饱睡好才有精神做工，是吧？”

曾助理竖起大拇指：“一路都是邱向导安排妥当，哪个村子都有他的黎族同年（兄弟）。”

邱向导嘿嘿笑着，一边挠着他的短发。

“那你们不是像打仗，连吃饭时都要提问和做记录？”我好奇他们匆匆赶路，一路泥泞，好不容易赶到下一个黎村，不得休息，马上投入紧张而严谨的调查工作。

史图博也笑了，他轻揉下巴的银须，说：“曾助理就是在睡觉，嘴巴也吧啦吧啦工作。”

看得出来，曾助理是考察团队的现场指挥者。得到导师的肯定，曾助理面带羞涩，更加耐心地解释：

“我们在史图博教授指导下，系统地学习了田野调查方法，准备了《提问表格》，每到一处，大家分工合作。先送烟丝给村长，送小礼物给村民，接着提问、测量、记录、拍照，别忘了，还要交换黎人物品。我还带了英国皇家人类学会新版的《人类学的询问与记录》。”

“我就说嘛，难怪你们效率那么高，配合默契呢。”

实际上我还是想不明白，他们是怎样通过层层翻译，德语——国语（海南话）——黎语，让没有文字、不懂国语的黎族村民理解那些拗口的人类学名词和专业术语，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但我想，有特殊创造才能的人，是可以创造奇迹的。

史图博感慨道：“时间非常宝贵，我们把这次考察当作最后的、唯一的机会。”

我想告诉这个神采奕奕的德国人，不，松江府人，他后来出版的人类学巨著《海南民族志》，开创了黎族研究的里程碑。九十年后还无人超越，因为时间无法倒流，失落的文明无法复原。

大家各自收拾行李，又要赶路了。无暇多聊，我依依不舍地和他们握手道别。我向西回天湖小岛，他们将继续南下，往细水白沙。

曾向缵助理握着我的手，诚恳地说：

“兄弟，你生活在另一个时代，却呼吸着我们时代的空气。”

——啊，那是怎样的空气啊！我呼吸的，是黎母山原始雨林潮湿的空气。我拍拍这个“同年”的肩膀，眼睛有些湿润了。

独自一人沿原路返回，我告诫自己不要回头。经过一个开阔的斜坡，茅草丛中隐现一个孩子。一只鹧鸪鸟从灌木丛中喔喔飞起，他追逐着，叫着，阳光洒在他红扑扑的脸上。前面不远处，有个挑着担子的老阿婆，晃悠悠地走着，眼里流露出大山古老的神情。竹筐里有两梳香蕉和两捆黄藤，她们要去哪里？

在通向未来的路上，我们并不总是走向终点，过去有时会抄近路，绕到前面，在未来等待着我们。我呼吸的空气，兴许是王兴瑞、岑家梧时代的，是史图博、香便文时代的。③

我的脚步沉重，步子越来越小，直至停下来，迈不开了。我犹豫什么呢，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我果断地转身，朝史图博他们的方向追去。

注释：

①：史图博，德国人，同济大学教授，1931年、1932年两次考察海南中部黎族山区，出版《海南民族志》。

②：费孝通《从实求知录》第311页。

③：王兴瑞、岑家梧，三十年代毕业于中山大学社会学系，早期海南籍著名人类学家。香便文，长老会传教士，1882年和冶基善穿越海南中部黎区，著有《海南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