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left;"> 二伯于2016年2月7日去世,享年76岁。转眼快5年了,一直想写一篇怀念他的文章,终究因各种原因未动笔。2020年岁尾,终于下定决心写一写了。</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张二伯的单人照。拍摄日期为2012年1月31日。</font></h5> <p class="ql-block"> 二伯是一个极其普通平凡的人,一辈子单身,没什么朋友,平时木讷少言,落落寡合。可能很少有人对他有什么印象。如果不是亲近的人,如我,不会想到为他写点什么。芸芸众生,其实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凡的,但是每一个来世间走过一遭的生命,都有着命定的缘分和与众不同的闪光点。每一个生命都应该值得感恩和尊敬。更何况,这人是我除父母外最亲近的长辈。</p> <h3 style="text-align: left;"><b>一</b> <b>少年风华,命运捉弄意消沉</b></h3> 叔伯三人中,二伯念书最多。他之所以念书多,很大原因是因为他正好赶上了读书不讲阶级成分的年代。因为爷爷在世时家中有不少田地,土改时被划分为富农。60年代时富农家的子弟是不允许读初中的,父亲读小学时成绩不错,但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未能读初中。二伯读书时在60年代之前,刚好那些年不讲成分,所以二伯不但读了小学、初中,还读了中专,在当年是名副其实的高学历。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的小学毕业证书</font></h3> <p class="ql-block"> 其实二伯读书时成绩不算好,脑袋反应比别人慢,小学比别人多读了两三年。当时家里举全家之力供他读书,目的只有一个,要让他读出去。那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年代,家里实在无力供他的学费,连老屋的楼板、檩条都拆下来卖了换钱。算是不负众望,二伯最后考上了汉口机械学院机械制造专业。</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 二伯的中专肄业证书</font></h3> 这是一所苏联援建的中专学校。1960年,中苏关系恶化,苏联撤消对华援助,这所学校也就突然解散了。所以二伯只读了一年就被遣散回家,最后只拿到一张肄业证。背负着家庭的殷切希望,经过种种艰辛努力,好不容易读上了中专,眼看就要学成分配工作,却遭遇这种变故,二伯所受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后来二伯选择了参军,在其他各项体检都合格的情况下,却因与生俱来的鼻炎问题被挡在了部队门外。按二伯自己的说法,他这一辈子错过了三次出去的机会,前面讲的是两次,第三次是他想去铁铺当学徒,却因某种原因而未能如愿。在当年甚至以后若干年中的人们看来,一辈子待在农村是没有前途的,读书是上上选,哪怕读不了书,学门手艺做点副业也是好的。<br data-filtered="filtered"> 二伯之所以有着强烈的愿望要摆脱农村,除了社会大环境的影响, 很可能是因为他也明白自己不适合当庄稼人。据父亲讲,二伯干农活不行,力气是有的,但农家人必备的犁田耙地、施肥打药的技术他学不好,而且他特别怕热,受不了夏天的溽热。我也却曾亲眼见过二伯干完农活后累得气喘吁吁,如中暑一般的痛苦模样。 经过了这三次错失机会的打击,二伯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变得有点神经质,经常无端喃喃自语,有时还独自发笑。小时候我亲眼见过他嘴巴快速翕动,似念经一般发出一些只有他自己懂的声音,当时还小,只觉得他很古怪,并不明白背后的原因。<br data-filtered="filtered"> <p class="ql-block"> 其实后来二伯还是有机会出去的。有一天,哥哥跟他提起镇上高中里的一位老师,他讶异且略带诮薄地说,他居然当了高中老师?原来,此人是他在中专时的同学,可能在二伯看来,这人当年是不怎么样的一个人。他们当年就读的中专学校,虽然解散了,学生也都回了家,但后来国家对这批学生是有政策的,无奈由于农村信息的闭塞,加上家里也没有收音机和报纸,更因为二伯自我封闭不喜交流的个性,使得他根本不知晓这些政策。刚才说的那个高中老师就是国家安排的。对此,二伯也只能唏嘘以对。他认命了。</p> 姑妈曾经提及,二伯跟奶奶住一块的时候,有时他和奶奶一起出去,稍去远一些的地方,他竟不能自己回来。二伯的方向感有这么差吗?这一点在后来我与他的接触中没有直接的印象,姑且记下存疑。 年轻时的二伯也有我从没见过的争勇好斗、唾壶击缺的一面。听父亲说,他曾跟村里人打扑克牌赌喝水,对方作巧,二伯连输,结果喝水喝得撑得不行。二伯曾经跟我讲过早年我们村跟邻村发生械斗的事情,他应该也参与了,他讲这些时是情绪激昂的,充满正义和自豪。由此可见,二伯当年也是有着大多数年轻人具有的激愤的一面。我出生那年他已经41岁,正儿八经记事时他已差不多年过半百,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憨厚老实的人,根本无法将他与参加械斗的情景联系在一起。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20世纪60代初期读中专时的二伯</font></h3> 前年从邻居大爹那里得到一个令我惊异的说法。他说二伯变化最大,二伯年轻时“蛮拐(坏)”,现在的性格是判若两人。这一说法让我真的很愕然,实在无法想象二伯的“拐”是个什么样子。有机会真应该向村里的老人多打听一下二伯的情况。 <b>二</b> <b>甘于淡泊,荷锄归田向生活</b> 既然命里注定是农民,那就安心向农吧,二伯老实地待在家里务农,一待就是二三十年。他没有成家,跟奶奶住在一起。1983年我们家建了五间平房,他跟奶奶一起住在其中两间。1991年奶奶去世后,他就一个人住了。二伯自己有一些田地,也种一些菜,生活上基本自给自足。他生活很勤俭,做事特别细心,家里虽然简陋,但收拾得整齐利索。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55, 155, 155);">二伯家客厅的空坛子(以前用于装稻谷)</span></p> 二伯没有不良嗜好。不喝酒,不打牌,偶尔抽一点烟,大多是过年的时候。闲暇时间他主要是收拾屋子,散步,有时看点书,或者就什么也不做地坐在门口,装电视机后看电视比较多。他的生活是安静、朴素、清淡的。 <p class="ql-block"> 印象中二伯是经常买些猪的心肺回来煮着吃的,大概是这东西比肉便宜。有段时间我发现他在喝酒,一种叫“五加白”的药酒,每天都要喝一两杯,当时觉得新奇,他喝酒的模样有点滑稽,所以印象很深刻。后来才知道,大概是从哪里得来的信息,他特意买这酒来用于治疗高血压。</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家客厅的楹联和挂画</font></h3> 二伯一个人做饭,有时做一些好吃的,会叫我过去吃,或者直接送过来。他每年过年都会自己做一些鱼丸和肉丸,基本的味道倒是有,就是形状难看。他叫我过去吃,有时我心里会有一点不愿意。另外有时我嫌他那里的筷子不干净,拿在手里感觉油乎乎的,根本原因是他从来不用洗洁精来洗碗筷。虽然心里有所抵触,但并没表露出来,我自然明白那是他的心意。<br data-filtered="filtered"> 记得二伯有一次吃鲫鱼,是腌制晾晒过的那种,给了我一些,我拿回家一看,发现长蛆了,马上去告诉他,他居然一点没发现,还舍不得扔。最后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理的。 印象中夏天的早上二伯是吃稀饭,面上一层水的那种,用搪瓷碗装着,佐稀饭的是一些咸菜。离饭菜很近立着一台小电风扇,那时好像是叫红英扇,挺流行的,家家户户都有。他就在桌前一个人吃着,似乎还跷着腿。我出去一般会经过他门口,这样的场景我见过很多次。<br data-filtered="filtered">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这张照片是在二伯遗物中发现的,时间不详</font></h3> 二伯曾经买回一本书来看,书名好像叫《八年抗战》,封面有一大块是红色的。这本书他看得很仔细,每次看完他就把页角折起来作个记号。他看这本书时是不愿意我们去打扰的,更不允许我们去翻动,他每次看完都把它放在抽屉里。最后他看完了,若干年后,这本书他也送给了我和哥哥。<br data-filtered="filtered"> 二伯是一个极其细心谨慎的人,他的房门白天也总是关严甚至上锁的。有时我去他那拿点东西,他进房后立马把门关起来,让我在外面等候,似乎生怕我发现他什么秘密。印象中他经常穿一件淡蓝色的中山装,上面有两个口袋,他的钥匙就放在其中一个口袋。每次他出去,隔几分钟就会用手拍一下那口袋,直到发出钥匙的嚓嚓声音才心安。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的杂记本</font></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会将用电时间及费用情况详细记录下来</font></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家衣柜门上记录的日常生活信息</font></h3> <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天他口袋里装了一些零钱上街买东西,他应该是知道要买的东西的价钱的,就刚好只带那个数额的钱出去,结果钱不够,又回来拿,再出去。即便是如此细心,也有“出事”的时候。有一次,他惊慌失措地来找父亲,说他放在抽屉里的钱不见了,我们都来到他房间,他指着一个抽屉说钱明明就是放在那里的,还激动地说要找公安局来查小偷。我们不大相信有人来偷他的钱,后面父亲问他会不会是记错了,钱其实是放在旁边的另一个抽屉,他坚称没有,我们都说让他找找看看,他不情愿地打开,一看,钱真在里面!原来是他记岔了,虚惊一场!</p> 我们家有一个传统,每年大年三十中午,我们会把二伯叫着一起吃团年饭。这一天二伯会穿戴整齐,人显得很精神。母亲弄了很多菜,我们边吃边聊,有时母亲会就某道菜问比他自己做的怎样,他会说:这确实比我做的好些。二伯在我家吃年饭时心情是开心畅快的。吃完饭,他会给我和哥哥几块钱的压岁钱。这是我每年最期待也最高兴的时候,往往还没到那一天我就把过年的“收入”提前计算好了,二伯的那几块钱肯定是会有的。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每年家里的团年饭都会喊二伯过来一起吃</font></h3> 二伯是疼我的。应该是在我才几岁还没入学时,每次去他屋里玩,他总会笑嘻嘻地对我说:细屁屁。这是他对我独特的称谓,说这话时满脸慈祥与和善。越是小时候的事情记得越清楚,诚如斯。这些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件事我也记得清楚,也是在我才几岁的时候,父亲在外地做事不在家。有一天我跟哥哥在家玩,我用麦杆吹豌豆,结果一不小心,豌豆掉入了鼻孔,怎么弄也弄不出来,还把鼻子抠出了血。我急得大哭,哥哥也傻了眼。母亲叫上二伯,一起把我送到当地诊所,诊所医生也没有弄出来,叫我们去镇上医院。那时从家里去镇上交通还很不方便,一时坐不到车。二伯站在满是灰尘的路边,对着往镇上方向去的汽车,大多是货车,着急地不断招手示意,可是那些车就像没看见一样,一辆辆只顾往前狂奔。我也不记得后面是怎么坐上车的,后面去了医院是怎么取出豌豆的,也一概不记得了,但二伯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焦急招手的情景却一直印在脑海中。 <b>三</b> <b>怡然充实,大学宿管遂本心</b> 应该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二伯五十多岁,经人介绍,他去一所大学当宿舍管理员。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本是独身,无牵无挂,加之他年岁渐长,越发受不了农活的繁累。他去的大学是武汉水利电力学院(现在已并入武大),俗称“水院”。印象中他干这份工作还经历了一番心理波折,因犹豫迟疑耽搁了一段时间,不过最终还是去了。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20世纪90年代在大学当宿管时的二伯</font></h3> 他的宿管工作做得不错,他也很适应。那里的环境干净整洁,用的是自来水,吃的是大学食堂。他跟那栋宿舍楼的大学生们关系处得也不错,因为他细心负责,学生们对他都比较敬重,有时还会给他送一些礼物。二伯和同事在宿管室里置办了一个打气筒,每次帮学生们打一次气可以得几毛钱,也算是一笔小小的外快。还有一个隐形的“福利”,每逢寒暑假或者学生毕业,清理学生宿舍,都能收获一些学生扔下不要的半新半旧的衣服、裤子、鞋子、文具、生活用品等。这些东西,他每年寒暑假,都会背一大包回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难得的好东西,那几年我和哥哥算是穿着大学生的旧衣服过来的。记得有一次二伯带回的东西里有一个翻盖的电子式时钟,有日历和计算器等功能,还能进行简单的存储,虽然有点问题,但我还是乐得不行,拿着它把玩了几个月。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当宿管时带回的学生毛毯</font></h3> 应该说,二伯天生就不适合待在农村,他更钟情于城里的生活。在水院当宿管的日子,他过得充实自得,精神面貌也改变不少,脸庞变圆润了,气色也好多了。有一年放寒假父亲带我和哥哥去武汉办事,我们在二伯那里住了几天。二伯把我们三个人的吃、住都安排得细致周到,比如去食堂带哪几张饭票,去哪接水,等等。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走进大学校园。大学可真大啊!在校园里走大半天都还走不完。那些大学生们也都个个风度翩翩、气质不凡,让人心生崇拜。我对大学的憧憬和向往就是从那时培植建立起来的。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与一大学生在宿舍楼前合影</font></h3> 好景不长,二伯没干几年宿管工作就遭遇了裁人风波。大学后勤部门进行减员,跟二伯一起做事的还有另一个年龄小一点的老头,他为人比较圆滑,在这样一场人事“竞争”中自然就把老实的二伯给挤了下来。二伯又回到了农村老家,没多久,经人介绍,还是去了同一所大学,当教室的管理员。这显然比宿舍管理员要差一点,但二伯照样兢兢业业地干着。没想到后面又遇到学校改革,取消了教室管理员,二伯连这份工作也失去,彻底回到了老家。 <b>四</b> <b>不怒不争,感恩戴德度晚年</b> 告老还乡,二伯过起了他的“退休”生活。他不再种田了,也干不动了,只打理一点小菜园,种点菜自己吃。他买了一台补鞋设备,自学了补鞋技术。白天他挑着机器走街串巷,给人补鞋,挣点零用钱。没想到一向显得有点笨拙的二伯,学起修鞋技术却很快,而且鞋补得不错。他曾经为我补过鞋,针线细密,结实耐用。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晚年在屋旁种的小菜园</font></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的补鞋机器</font></h3> 印象中二伯从来没发过脾气。记得南南小时候去他房间拿东西,惹得他很不高兴,他也只是皱眉叹气,斥责或打骂是没有的。母亲跟邻居聊天,二伯有时会过来听一听,不明就里的他会问问情况,母亲不耐烦时会奚落他两句,他也只是默然不语,从未见他争辩或发怒。 进入了21世纪,农村的生活条件也改善了不少。二伯是村里的五保户,享受政府的补助。他有机会进老年福利院,但他不愿意去,他觉得福利院不如自己待在家自由。逢年过节,村委会还会派人送棉衣、粮油等物慰问。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从二伯遗物中发现的用于装慰问金的信封</font></h3> 二伯从武汉回来时可能自己有一点积蓄,加上每月固定有政府的补助,他的养老生活过得也算不错。记得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跟他聊天,他幸福满满地直夸当时的政府:还是党的政策好!感谢胡主席,感谢温总理!他自己买了一台电视机,这成了他每天打发时间的好工具。他每天晚上都是要看《新闻联播》的,他对国家政治方面的话题比较有兴趣,愿意跟我们聊这方面的内容。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家客厅一角</font></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生前使用的煤气灶</font></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生前使用的碗柜等物</font></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家的厨房</font></h3> 我工作后,每年从外地回来,都会给他买点礼物,或者给一点钱他。记得有一次我给了他三百块钱,他说:给这么多!他的眼神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想到自己终于有能力孝敬一下二伯,我的心里也是欣慰和自豪的。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2012年春节,哥哥的岳父来我家玩,二伯陪他一起逛。照片拍于2012年1月31日。</font></h3> 哥哥曾给二伯买过一部手机,并教他使用。他很高兴,虽然有些操作一时记不住,但他会不断主动来问我们。后来他终于学会了。那年春节假期快结束时,二伯让我返回外地后给他打个电话报平安。到那边后我打了,二伯果然顺利地接到了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很洪亮,简单的寒暄中有人世间淡淡的温情和简单的富足。 二伯也会给我和哥的孩子压岁钱。他给压岁钱一般是在我们快要离开的时候,他会一直把我们送上通往镇上的面包车,然后塞给孩子们钱。有一次,他非要给南南一百块钱,我哥嫂坚决不要,他就一个劲地塞:快接着,快接着!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抱着庭庭。照片拍于2014年2月1日</font></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和南南。以上二张照片拍于2012年1月</font></h3> <b>五</b> <b>寻医问药,溘然离世终不舍</b> <p class="ql-block"> 大约在2015年上半年,二伯患了轻度中风。他的腿有点肿,起初他自己没太在意,也没及时就医。可能正是因为自己的大意,错过了治病的最佳机会,才导致了后来的更加严重。2015年5月,二伯因脑血栓住院。经过治疗后回到家中。那年国庆节我回老家,发现他一只眼睛肿得很厉害,眼球凸出,走路有点跛,说话有点吐词不清。但是他当时的精神和思维状态都还挺好。那次回老家我带着父母和二伯一起去外面餐馆吃了一餐饭,记得二伯的胃口还不错,还说我点的鱼好吃。我们鼓励他积极治疗,他也相信是可以治好的。</p> 我们是没有想过二伯会那么快离我们而去的。那年春节我们还计划着全家一起去宜昌外婆家过年,早早就把车票及行程安排确定下来。宜昌的亲戚也都盼着我们早点过去。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最低气温竟达到零下9℃,为历史上罕见的低温。想想这也很可能是导致二伯病情恶化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是在2月6号腊月廿八回到家的,当时看到二伯嘴巴歪斜,眼睛溃烂,模样有点可怕。从国庆到春节的时间里,二伯的病情应该是一直在向不利的方向发展的。<font color="#333333">起初还是在邻镇打针治疗,</font>后来因为行动不便就待在家吃药。待在家时走路摔倒过一次。听父亲说,二伯明确表示开春后要再出去治病。我看到他卧室衣柜的门上用粉笔写着一条治疗中风的医疗机构信息,显然二伯是抱着乐观的生之信心的。那天我还跟他说了话,虽然有些口齿不清,但仔细听还是听得清楚。他不无悲哀地跟我说:现在不行了,不中用了。他的思维是清晰的,心里明白如镜。那天我还看到他吃了饭,是父亲搀扶他下床坐沙发上吃的。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一个精神清晰的人,我是从没想过他会突然消亡的。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用粉笔写在衣柜门上的治病信息</font></h3> 6号晚上是父亲陪着二伯的,二伯病重期间,行动不便,基本都是父亲陪着的。所以我听到二伯逢人便说:多亏了我兄弟!听父亲后来转述,那天傍晚二伯还惦记着庭庭(我儿子),问父亲:庭庭吃不吃酥糖啊,我那有两包酥糖你去拿给他吃。显然,二伯那天晚上还跟之前的几个月一样,并没有特别的情况。 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突然过来跟我们说,二伯不行了。我赶紧跑过去,见他躺在床上,嘴巴张开,急促喘气。我叫了几声:二伯,二伯!他毫无反应。我想不通,明明昨天还清醒地说话,怎么今天就成这样了呢? 情况急转直下。我们立即取消了宜昌行程,并将二伯的情况通知了近亲。下午堂姐一家赶过来,堂姐想给二伯喂点水,她把勺子递到他嘴边,但他动也没动,已经完全没有意识,只是喘着气。我看到二伯的眼角似乎有泪迹,刚过去的这个晚上他是不是已经预感到了大限的来临?我相信那一刻他是万般不舍的。二伯大约在下午四点半断气,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是亲眼目睹了二伯从床上抬到地上、穿寿衣、装进冰棺的整个过程,感受到人死后的冰冷和凄凉。弥留之际死亡已不随人的意志转移,活着的人如何想象死后瘦如材硬邦邦的身躯。按家乡风俗,死亡的亲人的衣物要烧掉。晚上我跟哥哥拿二伯最近用过的被褥和一些衣物去烧。看到一件熟悉的深色外套,脑际立马闪现他穿这件外套的样子。还发现一个古老的黑色皮箱,翻开,上面写着:中国民航。看着燃烧的熊熊火焰,心里莫名的空寂和悲伤,也体味到人生根本的悲剧性。 <b>六</b> <b>好人已去,侄甥皆至泪花飘</b> 二伯去世那天是大年廿九,春节是不宜出殡的,二伯的遗体装在冰棺中,一直到大年初五才火化。在这几天,我、哥哥还有几个堂兄轮流为二伯守灵。放在冰棺下的那盏油灯是不能熄灭的,需要有人不断地拨芯添油,隔一段时间要烧一些纸钱。那年的冬天真的是冷,晚上我们坐在冰棺旁边,聊着二伯生前的事情,嗟叹他这一生的孤苦。有时我会往冰棺望过去,能透过玻璃看到静卧的二伯,他身体上盖着红色的绸毯,头上戴着黑色的寿帽。甚至能看到他鼻子上那颗大大的肉痣,然而他的皮肤已经暗淡,没有光泽,这就是人死后的模样。我想如果是我一个人,可能会害怕。有一天晚上,尚不完全懂事的侄女南南也在身边,她问:二爷爷怎么了,他为什么躺在那里?我不记得三堂兄具体是怎么回答她的了,只记得是回避了“死亡”一词。孩子好奇的脑袋和老人的死亡,同样都是世间神秘的事情。 <p class="ql-block"> 火化那天凌晨四点就出发,外面下着雨。到殡仪馆时天蒙蒙亮,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去殡仪馆。殡仪馆所在场地烟气弥漫,扰人的鞭炮声一阵接一阵,不时有死人被送进来,围绕死人的活人个个都神情肃穆脸色凝重,让人心情极端压抑。当二伯的尸体被推向火葬房的一瞬间,我明白二伯是永远地去了。</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殡仪馆内拍的</font></h3> <p class="ql-block"> 火化当天晚上,我们为二伯举行了葬礼。这天,二伯的五个侄儿、两个外甥及侄女女婿、外甥女都到了。家里请了几个道师,晚饭开饭前道师就开始做法事,我们几个侄儿轮流叩跪,每当锣声想起我们就连磕三头。有一场“过桥”法事,由道师和我各执筛子一端,筛子里放着二伯生前用过的鞋袜梳镜等物,在一大块倾斜向上的用孝布搭的“桥”上缓慢通过,通过后筛子放置在盛少量水的水盆上。晚饭后法事继续,我见到哥哥在道师的指示下将那水盆的水泼到门外的墙上。整个法事过种中,我们几个侄儿一直是跪着的,在低着头的过程中,我终于流出泪来。我看到三堂兄的眼睛也湿润红肿了。短短几天,由生到死,二伯清简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那么朴实的一个老人,那么慈祥的一个长辈,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想着确实很悲凉。我想,一生无儿无女的二伯在天之灵知道有侄儿们为他洒下悲伤的泪水,也当会感到些许欣慰。</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葬礼上二伯的五个侄儿和两个外甥全部到场</font></h3>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出殡。随着一串鞭炮声响起,酒席散场,准备出殡。二伯的五个侄儿两个外甥一个侄女婿穿上孝袍,我们五个侄儿另各执一根缠着锯齿型白纸的小竿。南南和庭庭各拿一面上部绘着图案下部剪出须的小旗。均均和梦君抬纸房子。纸轿子不记得是谁抬着。八个花圈由和我同辈的族人举着。随着喇叭和鞭炮想起,出殡队伍开始出发。发毛巾的走在队伍最前面,作揖磕头的孝子紧随其后,其次是花圈房子轿子,接着是抱遗像的哥哥,再接下来是抬骨灰盒的“八大脚”,走在最后面的是戴孝布的族亲。队伍沿着村里的水泥路绕了一圈,到斜坡下面公路的空地上停下,队伍里每个戴孝布的人手拿一柱香,在道师的带领下围着骨灰和遗像绕走数圈,最后把香投到火堆里烧掉。这种仪式我参加过几次了,我理解它的意义是让死去的人最后再看一眼生养一辈子的村庄。</p> 二伯安葬了,他的墓仅靠着爷爷和大伯的墓。葬事结束后,众亲人也都陆续离开。周围安静下来。世间不再有二伯这个人了。 <b>七</b> <b>一方纱巾,情感波澜无人晓</b> 二伯一生没结婚。我不知道他的感情世界怎样,也从来没有想过去问问他。有一年的某一天午后,跟邻居一位奶奶聊天,她跟我们提起过一点关于二伯的过往。有一年二伯在外地,有一个姑娘觉得二伯人很好,愿意跟他一起生活。可是,被二伯婉言拒绝了,他对那姑娘说,我们家穷得叮当响,而且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即我父亲),最关键是成分还不好。二伯是怕耽误了人家才选择了单身。多么纯朴老实的一个人呵! 年轻时候的二伯是很帅的,我想如果他自己愿意,结个婚肯定不成问题。有时我在想,如果他结了婚,应该不会那么孤独,他的性格也不至于孤僻,他的晚年生活应该更加幸福美满。我也能多几个兄弟姐妹,我们之间的感情应该会不错,一起奋斗,一起打拼。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年青时的二伯</font></h3> 在清理二伯遗物时,我们发现了一块红纱巾。这块红纱巾显然是女人用的,它是单独放在一个抽屉里的,抽屉还上了锁。看到这个,我顿时明白了什么。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二伯抽屉里的红纱巾类似这样,比这稍硬,更旧一点</font></h3> 这应该是二伯的秘密。它让我产生了浪漫的联想。这块红纱巾可能是二伯当年买来准备送给某个心仪的姑娘,却因某种原因没有送出,或者是某个喜欢他的姑娘送给二伯的信物,但最终两人没能走到一起。看来二伯的情感世界并非一片空白,至少曾经泛起过涟漪。这块红纱巾背后到底潜藏着怎样一个故事,已经没有人告诉我们了。我奇妙地想,这块红纱巾背后的姑娘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她现在在哪里,是否健在?她知道二伯已经离世了吗? 一次错过,真就是一辈子。人生如此悲怆与无情。 <p class="ql-block"> 经三堂兄提议,这块红纱巾随着二伯的骨灰一起安葬了,我没拍照留存。这样挺好。二伯生前不愿意让人知道的情感秘密,就让它永远跟着二伯去吧!</p> <b>外一篇</b> <b>永远的遗憾</b> 二伯去世后的第二天,他的村中好友鸿章爷爷来了,他说了一句“……,人生一场空”。前面一句我没记住。鸿章爷爷也是独身一辈子,当年也是读过中专的,二伯生前跟他关系比较好,两人经常一起聊聊天。如今鸿章爷爷也故去了。我一直觉得他们那一代人身上还有很多传奇的故事,可惜我们了解得太少太少。 <p class="ql-block"> 写长辈的经历最缺的就是史料。曾经有过一些机会,可以与当时村里还健在的老人攀谈,兴许可以了解到一些二伯早年间的经历。但这些机会都被我浪费了,殊为可惜。几年前萌生写这篇文章的念头时觉得有好多东西可写,现在真正动笔的时候又觉得内容匮乏。我发现,对二伯,我了解得其实还很不够。</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9b9b9b">一张难得的兄妹三人合影,如今三已去其二。照片拍于2007年4月21日。</font></h3> <p class="ql-block"> 我结婚那年是在老婆那边办的喜酒,老家没办。当时叫了父母过去,心里想过把二伯也叫着一起去的,但后面因为一些顾虑,最终没叫。后来有一次回家我跟他聊天,提起邀请他去我那边玩。他很高兴。我说坐火车去,心里想着到时帮他提前把火车票买好。没想到他跟我说:去你那的盘缠我自己出啊!对,没错,他没说车费,用的是“盘缠”一词。当时真觉得二伯好可爱。没想到,还没等我实施这个计划,二伯已经病倒,再也不能出远门了。二伯一辈子没去过远地方,没出过省,似乎也没坐过火车。我真后悔没有早点实施我的计划,现在每每想起这事,心中就悲痛欲哭。尽孝要趁早,这话一点没错。如果二伯不是一个爱好四处走动的人也就罢了,但他分明是愿意去我那并且有所期待的,我却没能在他生前帮他实现,真是莫大的遗憾!</p> <p class="ql-block"> 印象中,无论是读中学时经常回家,还是后来在异地读书工作偶尔回家,经过二伯家门口时,都能看到二伯安然地坐在门边。我会跟他打一声招呼:二伯,我回来了!他也应一声:哦,回了!在我的思想中,从未想过这样的场景有一天会消失。而且觉得二伯的样子从来没有什么变化。直到我现在翻看照片才发现,跟每个人一样,二伯也是在慢慢变老的。我得勇敢地承认,有时我是忽略二伯的。读书,工作,结婚,打理自己的小家庭,我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很少拿出时间来陪二伯好好地聊一聊。人生的最大悲剧是,当你什么都明白过来时,要么自己已经老了,要么你关心的人已经不在了。</p> <b>后记</b> <p class="ql-block"> 此文中很多内容未免杂碎,但与自己亲人有关的事情,只要经过岁月的冲洗还能记住哪怕一星半点,现在想起来都是特别美好的回忆。文笔拙劣,心长力绌,写此文时是想到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和阎年科的《我与父辈》的,如果能有他们的才思和文采,肯定就能写出理想的文章了。</p><p class="ql-block"> 谨以此文献给敬爱的二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