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光琼瑶寄相思

晓黛

珠光琼瑶寄相

教学楼一侧的这棵花树，大约从楼体开始投入使用，就已经存在了，算来已经有不少年岁了。年年春夏交接的时候，会满树绽开雪一样洁白的小花。小花五瓣，每一瓣大约有麦粒那么大的样子。虽然花儿小的让人怜爱，可是因为簇生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花团，所以就非常惹眼了。往往相隔五六十米，就能看到落满了雪花一般的这棵树。尤其是在晚上，老远就看到纯白的一片，等你疑心是雪花忘了季节自天而降的时候，一阵海货市场独有的气息会忽然随风飘至，你不由自主就会捂住口鼻。想起周敦颐对莲花的评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棵花树的确只能远观，不可近玩的，只不过周敦颐的不能亵渎，是对莲花的尊重，并不是莲花本身拒绝亲近喜爱她的人。然而这棵花树给我的感觉，却是在用这种方式自我保护，排斥想靠近她的人——估计嗅觉比较敏感的人想亵玩也没有可能，因为那味道太刺鼻了。

一直没有弄明白这棵花树准确的名称，有一次路过，看到许许多多的蜜蜂在花团上忙碌，蜂鸣声阵阵，不由对这飘散异味的花儿产生了兴趣，忍着刺鼻如氨水的味道慢慢靠近，围着花树踅摸了一阵子，终于还是禁不住那些小花的诱惑，摸出手机嘁哩喀喳给她留下了几张芳影——既然她不让人靠近欣赏，拍到手机上总可以尽情赏玩了吧？反正那股刺鼻的气味是穿不透现代高科技的荧屏的。

一边走一边捧着手机反过来调过去地看视，竟然差一点儿撞上了厅里的柱子。恰哈对面走来一位同事，戏谑地看着我说，看什么哪这么专注？我赶忙把手机递过去，用己所欲，施于人的态度向人家推荐这花儿，还要加上自己的评价：你看，雪一样的花儿，美不美？同事笑嘻嘻地接过手机看着那些照片，歪着脑袋想了有顷说，这不是教学楼门口西侧那棵珍珠梅吗？真有你的，那么难闻的味道，你居然也敢靠近拍照——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那棵花树的名字：珍珠梅。

此后的日子里，就一直以为这棵花树叫做珍珠梅，因为她的花儿的确像梅花，打苞的花骨朵儿又俨然一粒粒雪白浑圆的珍珠，叫这名字当然实至名归了。我把拍摄的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里，言之凿凿地呼之为“珍珠梅”，想当然地兴奋着，快乐着。然而，这想当然没过多久，就被自己推翻了。那天又路过那棵花树，闻着那怪怪的味道，脑洞忽然被这股怪味凿出一个洞孔：梅花的味道是芬芳的，无论蜡梅还是春梅亦或是别的什么梅，这“珍珠梅”为何沾了“梅”的仙姿，却没有梅的芬芳呢？而且那味道之差别相去万里，如同云泥，能散发出这种怪味的花儿，怎么也跟梅混在一起了？难道是梅花的一个异类？

这些问题一经在脑海里产生，兴趣立刻浓厚起来。赶忙打开百度搜寻相关资料，这一查，我简直被震惊了：这棵花树何曾叫做珍珠梅呢？分明是石楠的一个变种——光叶石楠！

对于石楠，十年之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应该是陌生的，因为那时候城市的绿化还很少用到石楠。我对于石楠的最早记忆，应该来自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已经不记得是小说的那哪一个章节了，只记得读这本书的时候，是我十四五岁的一个大年夜。当读到简爱听完罗彻斯特对于自己婚姻的陈述，决然从桑菲尔德离开，睡在石楠丛中，吃着用最后一文钱买来的一块小面包的时候，那个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的女孩，还有那形、状都无从想象的石楠丛，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心中。所以，当学校栽植下第一批红叶石楠的时候，我立刻兴奋的像打了鸡血，迎着晨曦晚霞不知为那猩红的叶片拍了多少张照片。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教学楼西侧这棵年年“雪花”满树的花儿，竟然也是石楠的一种！

关于石楠，百度百科是这样介绍的：石楠（学名：Photinia serrulata Lindl.），别名：红树叶、石岩树叶、水红树、山官木、细齿石楠、凿木、猪林子、千年红、扇骨木，陕西安康一带称“巴山女儿红”，蔷薇目、蔷薇科、石楠属木本植物，常绿乔木类，喜温暖湿润的气候，抗寒力不强，喜光也耐荫，对土壤要求不严，以肥沃湿润的砂质土壤最为适宜，萌芽力强，耐修剪，对烟尘和有毒气体有一定的抗性。主产长江流域及秦岭以南地区，华北地区有少量栽培。富有观赏价值，亦可作药用。花期5-7月，果期10月。

查阅了这一词条之后，我独对“巴山女儿红”一词产生了兴趣——女儿红，妇孺皆知的一种南方酒水，一说到这三个字，立刻就会产生缠绵悱恻的情绪，为什么陕西安康一带会把一种散发着异味的花儿如此命名呢？想起李白关于石楠的一首诗：君寻腾空子，应到碧山家。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若爱幽居好，相邀弄紫霞……李白生活的那个盛唐时期啊，庐山上居然就已经栽满了石楠花！联想到那一时期的“国母”杨贵妃，我似乎已经窥见“巴山女儿红”这个名字蕴含的故事了。

果然，这其貌不扬的石楠，竟然有个别名叫做“端正树”！而且与杨贵妃有着直接的联系。唐人《西京新记》里有中秋残句：“端正月临端正树，韵香人在韵香楼。”注释中说“端正树，韵香楼，皆明皇故事。”晚唐诗词大家温庭筠有《题端正树》诗：“路旁佳树碧云愁，曾侍金舆幸驿楼。草木荣枯似人事，绿阴寂寞汉陵秋。” 宫词专家王建的《看石楠花》诗云：“留得行人忘却归，雨中须是石楠枝。明朝独上铜台路，容见花开少许时。”元和年间的名臣权德舆也有咏《石楠树》诗：“石楠红叶透帘春，忆得妆成下锦茵。试折一枝含万恨，分明说向梦中人。”这些诗句，无不折射着李杨之间那“七月七日长生殿，密誓世世为夫妇”的倾国之爱情。

那么，小小的石楠为何名为“端正树”呢？兴趣带动下继续查找。原来，这端正树之名，正是玄宗为传递阴阳相隔的切肤之爱而为石楠命名的。斯年斯月斯日，倾国之爱终于魂断马嵬，杨妃被忍疼赐死，之后玄宗抹着眼泪，草草掩埋了杨妃，往蜀中而去。行至扶风道上，途中在一座寺庙里暂歇，禅院里有一棵石楠树，开满了雪白的五瓣花，小白花不过指顶大小，一朵一朵攒成一束，一束一束又聚成一簇，一簇一簇再合成团，圆圆的开成一个球形，玄宗觉得这花开得整齐端庄，想起杨妃曾经在骊山华清宫端正楼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一时悲酸难忍，便称石楠为“端正树”。之后，这个名字便成了石楠的雅号——大约那“巴山女儿红”的称谓也与这个传奇故事有所关联了。

再也想不到，这因异味而让今人避之不及的石楠花，竟然跟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有着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珠光琼瑶如霜雪的小小花儿，竟然是一代天骄传递爱情的使者。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记载：“立秋之日，男女咸戴楸叶，以应时序。或以石楠红叶剪刻花瓣，扑插鬓边。”旧时蜀人也称石楠为“让木”，言其枝叶直上，互不相妨，似有谦让之意。那么问题又来了：难道古人嗅觉不如今人敏锐，闻不出这花儿怪异的味道吗？同样一株花树，古人不但喜之爱之吟之咏之，而且赋予其“端正”“让木”之品格，今人却因其味道而不喜不爱进而厌恶，甚至有网络资讯说“高校行道树开花气味尴尬，石楠花成为学生噩梦”……让古人如此尊崇的一种花木，到了今人这里居然成了噩梦？百思不得其解。

今年的春夏之交，教学楼西侧那株光叶石楠履约一般又满树绽雪，再一次面对这异味浓烈的花树，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凝望着那堆珠砌玉的一树繁花，恍惚中似有所悟：仅凭一己所见，是不能对任何事物或人妄下断论的，正如毛泽东主席所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让我想起了上周跟一个孩子的谈话。

那个孩子原本成绩非常优秀且对问题有自己独到见解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上学期期末考试，发现他除了语文课正常参加考试之外，数学物理化学之类的，最高分只得了15分，好几科甚至叫交了白卷。询问了几个科任老师，都感叹这孩子完了……这个学期以来，发现他早读就开始睡觉，跟他交流了几次，他只说睡晚了太困，后来看他要睡觉就让他去洗把脸，可是这种方法效果微乎其微。

疑惑之下询问他的班主任，班主任说这孩子很怪异，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四个人都被他折腾毁了，他爸爸天天晚上打地铺陪着睡觉，也找了心理医生咨询，可他一上课还是会谁睡得不亦乐乎……

周三，他的母亲到教室里来陪读了，我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中午留下了那个孩子和他母亲，交流了好半天，终于搞明白那孩子的心结：他说他每天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人生太难了！因为白天思来想去都是这个问题，却又找不到答案，所以晚上就累得根本不想学习，而在课堂上也是被这个问题纠缠着，当思路走进死胡同的时候，困顿就来了，干脆由着自己去睡……

看着那孩子迷茫的眼神，我给了他两个词：活着。人生。他很聪明，捂着脸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跟我说：我懂了，活着和人生不是一回事。我进而跟他说，人活着，首先要做好必须做的事，然后才有资格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你现在要做好一个儿子，孙子（他笑得很灿烂），学生等，将来还要做好父亲、丈夫、女婿等，这就是人活着的义务和责任，如果大家去掉了这些责任和义务，只考虑自己所谓的人生，谁给你做饭洗衣？谁挣钱养你？谁教你知识学问？谁给你治病？大家都忙着考虑自己的人生嘛，哪有功夫为别人服务？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是沉浸在对你人生的冥想中慢慢沉沦，二是像凤凰涅槃一样浴火重生，活出自己的风采来。他想了想说：老师，你意思是让我别空想，要行动？我点了点头，接着给他点出了具体做法，他很开心地站起身说：老师，走吧，要行动！

我不知道那翻交流对那孩子的心灵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按照我们的约定去做。然而，站在这一棵味道跟它花完全不一样的石楠面前，我忽然觉得，他其实就是一棵石楠——异于其他同学的孩子，不正像这异于它花一样的石楠吗？我也忽然对三十多年前读过的《简•爱》有了新的理解：为什么夏洛蒂要让出走的简睡在石楠丛中而不是别的什么丛中？夏洛蒂肯定不知道李杨之间那场动人的爱情故事，可她还是让简睡在了这异于它花的石楠丛中——那珠光琼瑶一般的花儿，也寄托了简对罗彻斯特的相思吧？

我想，我得折一支光叶石楠送给我那个异于他人的学生了，但愿我的这支石楠成为开启他好好活着的金钥匙，将我对他的期待与关爱传递给他，让他在孤独的黑夜里不再冥想安然入睡，不再为人生有多艰难而忧惧交加夜不成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