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头发稀疏,质硬且花白,根根直树。面色油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稍一动步就气喘吁吁,干咳不止。三爸是我的叔父,父辈兄弟排行老三。因患上肺部肿瘤,两年化疗治疗,身心极度摧残,精神倍受打击,看起来异常憔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听着那揪心的咳嗽声,脑海深处的场景一祯祯闪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农村生活甚是艰苦,老百姓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春播秋收、夏耘冬藏,少有娱乐,最期待的就是坝坝电影,那时候各公社都有电影队,抽闲暇之余就会在各生产大队轮流放映。轮到某村放映电影了,全乡年轻人就会扛着柏皮火把,或者竹篾火把翻山越岭、爬坡上坎,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放松一把。老太爷、老太婆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条石上、木料上嗑着瓜子儿,摆着龙门阵,交流农业生产;孩子们个子小,担心被前面的人挡住视线,总是一大群架在院子里的树上,闹着、笑着,自得其乐。电影看结束了,又成群结队打着火把回家去,回顾故事情节,模仿武术动作,吵闹嬉笑,腾挪跳跃,在曲折的山道上,远远看去,就像一条条火蛇蜿蜒游动,又如一条条巨龙在腾空飞舞。一部《甘十九妹》可以让村里的小孩子津津乐道讲个半年。父亲排行老大,因为家里贫穷,过早就离开学堂,帮祖父担负起一家老小生活的重担,因此在兄弟姊妹间颇有威信,一家老小要想去看电影,必须经过父亲应允才敢出门。“看电影可以,必须写一篇《观后感》。”父亲对于看电影是有条件限制的。二爸从小不好读书,见作文就头痛,总是摆出看不看无所谓,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三爸则会拉着年幼的妹妹飞速向放电影的地方跑去,回来后给他一锅烟的时间,他准可以交上一篇满意的作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祖父是个草药先生,成天钻研药草,农活干得不是很多,一根旱烟管啪嗒啪嗒陪着,可以坐在太阳下抽上半天。好在祖母一双手特勤快,加上父亲提早退学,帮助祖父母屋里屋外,一并操持。那个衣不遮身、食不济饥的年代,家里没有劳力,圈里少有牲畜,土地不出庄稼,农业税、提留款花样百出,滞纳金高得离奇,家徒四壁还不蔽风日,吃穿用度都很紧缺。大米不够,杂粮补充。红薯出来吃红薯,土豆出来箜土豆,玉米出来蒸玉米,即使条件如此艰难,小孩子一样有着挑食的坏习惯。我的小姑姑,比三爸小两岁,自幼不吃米饭里的杂粮,每每这时候,三爸就会把碗里的白米饭扒给她,“来,妹妹,我这里米饭多。”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历数祖上数代,皆系贫下中农,读书成了“跳农门”唯一出路。好在三爸读书用功,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五年小学,两年初中,以优异的成绩被永安中学录取,百多公里的路程,全是荒野小径,爬山涉水,全靠步行,三爸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这一个月,全靠家里的老腌菜、酱豆丝、稀豆瓣、面辣子维持生活。脚上没袜子,就用破秋裤缠,所以裹脚并不是小女人的专利。没有充足的御寒衣物,每年秋冬时节,脚后跟、脚指头都会生长大块冻包,瘙痒难耐,疼痛不止。好不容易捱到参加工作,却因为营养不良,长得面黄肌瘦,个头矮小,跟班上学生差不离,多次被学生误会为“同学”。第一次去学校,班主任老师喊他去监督学生大扫除,刚走进操场,一学生立即递过来一把笤帚,“去,把垃圾清扫干净!快点,马上上课了!”上课铃响了,第一次报着书走上讲台,同学以为是“调皮蛋”,还在下边吼道,“你搞啥?上课铃响了,老师马上就来了,你还不快点把黑板擦干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童年时候没有什么玩具,丢沙包、抓石子搞得浑身是灰,斗鸡、抓螃蟹又动辄受伤,梭滑沟子把裤子屁股梭“两个眼睛”,偶尔玩玩走狗卵坨、打雷,还算得上益智的游戏,也因此换得了“灰沟子娃儿”的“美誉”。那时,是三爸的无声教诲培养了我儿时的兴趣爱好,改变了我冥顽不灵的童年,也为后来的成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我们还不识字的时候,三爸就带回来一抽屉《连环画》,“翻娃娃”竟也能让我嗜书如命。稍稍学了点拼音,他又背回一大撂《儿童文学》让我拼读。就这样,我和小伙伴们兴趣爱好慢慢有了差异。当他们在院坝里网蜻蜓、捉蚯蚓时,我在书山中攀缘;当他们在山沟里搬螃蟹、玩溪水时,我在书海里嬉戏;当他们玩老鹰做小鸡、过家家时,我在聆听冰心的教诲。再后来,我棋子还认不全,三爸又教我习棋艺,象棋、军旗、围棋、跳棋,“让你半块棋子!”“让你一车一马!”每次每回,三爸都会把我杀得落花流水。偶尔,我也会“赢”三爸一盘。他故作思考状,仿佛意料之外的输棋,然后抠抠脑袋,“不错不错!还把我赢了。”就这样,在无数次的对战中,我对下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次放学后,就缠着院子里正常曾叔祖、天寿老同志、廷鸾叔叔等棋手杀两盘,那时候,象棋、军棋都少有败绩。可惜了围棋,当时仅学了点皮毛,因为三爸上班带走围棋后,家里装备不足的原因,也因为围棋太高深,村子里人都不会的原因,总之,后来没有了操练的机会。直到现在,我仍仅能区分围棋的黑白,走不了一两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大人盼挣钱,细娃儿盼过年。”小时候,最开心的就是过年了。过年了,母亲会收拾好吃的,吊汤圆、煮甜酒、炒瓜子儿;祖母则会给灶王菩萨上供果,有核桃、花生、向日葵、后来还买了水果糖、芝麻饼。我老早老早就盼着。除夕那天,三爸一家也会回来吃团年饭,他也总会买几根冲天炮(礼炮)回来,留在大年三十晚上燃放,用农村特有的风俗迎接新年第一天。每每这个晚上,大家都很晚睡觉,大人们坐在一起摆谈去年的收成,规划来年的目标。我们细娃儿就蹲守在火坑前,无聊的躺在父母的膝盖上,盯着坑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听着噼噼啪啪爆裂的柴草声,偶尔看一眼火坑上方烘烤的新年礼炮,静静地等着深夜十二点的到来。看下桌子上的时钟,马上十二点了,三爸就会拿出一叠钞票(最先是一元面值,后来慢慢也演变成五元面值了),崭新、笔挺,不带半点折痕。“拜年了、拜年了,拜年有红包哦!”我们小娃儿些一下子来了精神,叩头、作揖,给祖父母,给家里所有的长辈,一圈下来,就能在三爸手上拿到厚厚一叠崭新的钞票,双手捧着那诱人的钞票,翻来覆去的看,反反复复地数,似乎多看几眼、多数几次,那钞票还会产仔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三爸教书育人,宵衣旰食,桃李成林。我读初中的时候,三爸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每次上课了,他夹着课本风风火火走进教室,顺手就写下该堂课题目。嘴里噼里啪啦妙语连珠,手上粉笔窸窸窣窣写个不停,声音忽而铿锵激昂、忽而低沉婉转,语速时而轻快高亢,时而柔和舒缓,黑板上的笔记写了一板又一板,讲桌上的粉笔灰堆了一层又一层,衣襟上、袖口上满满的都是粉笔灰。经他一讲解,《出师表》《陋室铭》等文言文都那么浅显易懂,没有半点生僻难学的感觉;朱自清的《背影》、鲁迅的《藤野先生》,没有刻意的情感渲染,但那种自然的父子情、师生情却感动着每一个人;《伤仲永》急功近利终无所成,让我们不敢自恃天资聪慧;《送东阳马生序》求学道路“勤且艰”,鞭策我们片刻不敢懈怠。师高弟子强。那一年,班上58个学生,近50人升入中师中专就读。(那个人才匮乏的年代,初中毕业第一理想就是进入中专学校,其次是中师,再次是读重点高中。中专中师的学生是包分配的,考入中专中师学校就等于是端上了“铁饭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两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三爸去成都办事,顺道去华西医院做了个健康体检。不曾想,一直硬朗的身体竟被诊断出肺部肿瘤。第一次拿到《报告单》,三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从不抽烟怎么会患上肺癌?经过医生确认后,三爸把这份《报告单》拍照给我,还千叮咛、万嘱咐,要绝对保密,怕三妈知道了不能承受。三妈初中毕业,文化程度不高,本分的农家妇女,性情急躁,做事风风火火,哪里受得了如此打击。好在三妈向来大大咧咧,加之三爸一向身体康健,所以要对她隐瞒病情也并不难。收到三爸检验的照片,我立即请假动身赶赴成都去探望。“你来干什么?这不是周末呢,你不上班吗?我这没多大事,明后天就回来了。”三爸关心着我的工作,担心我生活、工作上出半点差错。那晚,我们在火锅店聚餐,在亲朋好友面前,三爸一脸欢欣,笑语连连,没有半点病态,不带半点愁容。三爸的两个儿子,老大工作在山东,老二读书还未成年,因生计所迫都不在身边。但病总是要看的,谨遵医嘱,每隔二十天一次的化疗,挂号缴费、就诊拣药,跑前跑后,这两年多来,家庭到医院就成了三爸固定的“航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半年前的一天,三爸从成都化疗回来了,我早早在家等候。可一打开房门,我惊呆了。满头白发,稀疏、硬挺、笔直,根根直树;消瘦的脸庞,眼圈深陷,鼻梁高耸,嘴唇苍白;背着一个旅行包,腰背伛偻;手提一包中药,青筋暴露。“咳咳……今天不上班?”不间断的咳嗽,软弱无力的问候,我连忙转过身去,不敢多看他一眼,不敢多回答他一句,就怕稍一不留神就会泪湿衣襟。三爸安慰我,这是化疗后的正常反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而如今,三爸病情基本稳定,头发慢慢变得花白,走路不那么喘了,吃东西也不厌食了,但咳嗽声还是依旧。每每听到那揪心的一声声,我内心便充满着惶恐和不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深信,三爸身体会好起来的!我坚信,一定会!</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