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消失的老屋

花溪晚茶

<p>老屋,要拆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有些突然,新区成立后,小城周围的村落开始了拆迁,而城中的房子离起步区有段距离,规划中透漏的消息小城以改造提升为主,老屋又在城边上,所以一直以为拆迁是很遥远的事情。</p><p><br></p><p>刚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有点不大相信,反复确认了消息的真伪,直到有一天一个自称是拆迁办的人给我打电话,通知腾退和确认房主,我才深信不疑了。心里的小算盘拨来弄去,老屋是平房,如果能置换成一套楼房,绝对是赚了。</p><p><br></p><p>对于城镇房屋的拆迁,之前并没有政策和标准,各种猜测和消息纷沓而至,筛选归纳整理之后,期望变成现实的可能性并没有把握,不安和疑虑中的独想变成了众想,在寒冬的夜里,老屋的邻居们有了第一次聚会。夫裹着一身寒气回来说没有商议出结果,还说我没有去参加讨论是正确的,因为去的都是男人,这等大事就该男人做主。</p> <p>老屋有些年头了,曾经做过我的婚房。八九十年代,年轻人结婚普遍早,二十一岁,还没有男朋友的我就有了剩女的危机。那年冬天经人介绍认识了夫,大约是第二年春天,他们单位集资建楼房,便央求我把结婚证领了,就有资格申请楼房了,如果不想结婚,可以再过一段时间再举行婚礼。正直青春年华的我,一心想嫁给爱情,我和他才认识几个月,对他只是肤浅的了解,他是否是未来的结婚对象并不确定,我抗过了他的软磨硬泡,抗过了公婆的谆谆善诱,抗过了楼房水暖电齐全的诱惑,两年的爱情长跑结束后,新楼房早就与我擦身而过,能做婚房的便只有老屋了。</p><p><br></p><p>老屋那时还不老,红砖、木门、木窗、青瓦,方方正正的小院子,收拾的整洁干净,影壁前,栽种了月季花。红色的窗帘、红色的门帘、大红的喜字,在无边的喜庆中,欣然做了那里的女主人。有人说,婚姻是有爱的屋顶,老屋没有暖气,没有空调,没有自来水,上班要骑很远的路,孩子出生后,婆婆为了方便带孩子,搬来同住,回到家,就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因为爱,无疑,那是生命里一段美好的记忆。</p><p><br></p><p>我在那住了五年,后来,单位上又盖了新楼房,比之前的又宽敞又漂亮,婆婆督促我们去过三人世界,搬家时,一拖再拖,早就习惯了婆婆的悉心照顾,独自带孩子是有些挑战的。我搬走后,婆婆从南屋搬到了北屋,她极爱整洁,屋子到了她手里之后,之前的家具竟熠熠生出光彩来,我无不羡慕地对她说“您这房子,比新媳妇的房子还要利落。”</p><p><br></p><p>孩子上幼儿园后,每天必去的老屋改成了一周一次,婆婆总是提前做了好吃的等我们,大部分是炖鱼、包饺子,偶尔也炖排骨,人还在大堤上,鱼香和肉香早就提前迎接我们了。孩子大声地喊“爷爷奶奶”,公婆早就笑呵呵地站在门口,一人推车子、一人牵孩子,祖孙三人的笑脸无比灿烂。</p><p><br></p> <p>老屋坐落在长堤的北侧,和变电站只有一墙之隔,准确地说,这里的住户都是变电站的职工,虽没有探寻过它的来历,但推测建房的初衷是为了照顾这些职工们。变电站选址之初,大多会选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因为变压器运行过程中会发出噪音和电磁感应,所以对民居要求有一定的安全距离。而这里是需要24小时有人值守的,偏僻的郊野吃饭都是问题,家属宿舍集资建好后,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职工生活上的后顾之忧。那时大堤上还是土路,下雪还好,若遇到下雨,路就变得泥泞难行了,所以每晚的天气预报成了规定节目。</p><p><br></p><p>大堤两侧零星散落着一些住户,和变电站斜对的那户人家,常常把一捆捆苇子搬到她家的房后,女主人和婆婆年龄相仿,她粗糙的手指将一根根芦苇穿进椽子里,苇子在她指间灵活的跳跃着,眨眼就变成了粗细均匀的苇眉子,一群鸡围在她周围,捡琢着苇皮子掉下来的食物。她的女儿们把这些截好的苇眉子拿到河水里浸泡后,放在大石轴下,来回碾轧成了软软的苇眉子,经了年轻女孩灵活的手指,一片片精巧的苇席在身子底下延展成孙犁先生笔下洁白的云彩了。</p><p><br></p><p>婆婆喜欢去她家串门,于是我和这一家人慢慢熟识起来,也常常带了孩子去看她家织席,女人对我总是回以热情,招呼我坐到旁边的小矮凳上,她的耳朵有些背,但并不妨碍和我聊天,她努力回应着我的话,说着她年轻时的趣事,偶尔停下来让女儿帮她挑出扎到手上的刺,脸上却挂着温和的笑,仿佛针是扎在了别人的手上。前几年见过她的儿子,我还曾经问起过她,答曰已经不在了,心里有隐隐的酸楚,那么好脾气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p><p><br></p><p>大堤的南侧便是淀水了,最深刻的记忆是冬天去上面溜冰,脚下打着滑,头上冒着汗,把笑声剖进芦苇摇曳的身影里。芦苇在水的滋养下,将嫩绿、墨绿、金黄、土黄各种颜色调制成一幅斑斓的画卷,徐徐展现在人们面前,一年又一年,它早已刻进我的记忆里,也融入了水乡人的生命里。</p> <p>孩子读中学后,我又搬了新家,公婆住了之前的楼房。老屋便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别人说房子长久不住,没有了人气,会迅速破败的,于是找了租户,以低廉的价格出租了,房子租出去,就成了别人的家,只有每年收到租金时,会让我记起老屋的存在。倒是夫,每年都会过去看看,告诉我老屋的点滴变化,铺了地板砖,又换了铝合金门窗,院墙拆除了,间或拍些图片,指点着让我看。</p><p><br></p><p>中午从母亲家吃过饭,我主动提议想去老屋看看,每个建筑都有生命,都有一段鲜活的记忆,就算去和老屋告个别把。</p><p>拐上熟悉的堤岸,汽车在青色的柏油路行驶,我摇下车窗,淀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芦苇在金色的阳光里频频向我点头,仿佛我们从未分离过。</p><p><br></p><p>老屋真的老了,安静地矗立在冬阳里,和周围那些高大的房屋比起来,看上去单薄瘦弱,院门上方瓷砖拼接起来的松鹤延年图不知道什么时候少了一块,院子里静悄的,月季花和影壁墙已无处可寻,一张张单人床高低落地排在屋子里,横七竖八地绝缘鞋和安全帽无意间暴露了租客的身份,我举起手机,试图记录下当年的一些痕迹,但是除了熟悉的红砖青瓦,似乎又无迹可寻了。</p><p><br></p><p>院子外的一小片空地被开垦成了菜地,隐隐泛着灰绿,可能是菠菜,也许是香菜,这里曾经是野菜的家园,春末夏初,长满了茂盛的人性菜,婆婆把采来的野菜洗净、烫好、挤干,留一部分放到冰箱里冻起来,过年时拿出来用清水化开,放上蒜末和各种调料,就成了餐桌上一道清翠碧绿的风景。隐隐的泪光中,又看见婆婆弯着腰打野菜的身影,只是天上人间,婆婆再也听不到我和老屋的呼呼。</p> <p>从老屋出来,继续延着堤岸西行,水利局宿舍的那棵老柳树顶着巨大的树冠,在风中婆娑,它比我在容东悦容公园看见的那棵乡愁树枝干更遒劲,姿态更优美,我和夫说,应该把这棵树也移植到未来的安置区,他不以为然地说“用不了几天,树就被推了,它只是一棵树。”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每一棵树木,每一个建筑,每一条街道都有它的宿命,它们本身并没有特定的含义,是人赋予了它们很多的感情,才有乡愁和乡情,剪不断,挥不去。</p><p><br></p><p>平坦的路伸向远方,堤岸两侧的民居星罗棋布,气派的二层楼随处可见,或尖或平的屋顶,饰以五彩的颜色,红、粉、黄、橙交相辉映,像一幅水彩画,就有了水墨江南的味道。外墙上各色瓷砖,雕花大门,宽敞的院子里停着汽车,红马甲们和村民们出出进进,一个女人穿了凉拖,光着脚立在自家屋前,一脸平静。</p><p><br></p><p>我要求把车倒回去再看一遍,这次夫没有听从我的意见,一路向前,开上了宽阔的大路,手机里是那首熟悉的成都“分别总是在九月,回忆是思念的愁,深秋嫩绿的垂柳,亲吻着我额头,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我从未忘记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