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1974年元月,我从宜宾市二中初中毕业时,上一届刚恢复的,通过考试凭成绩升学的方法被废除,又改回了推荐加政审的方法。学校公布升学名单时,我发现高中已经与我无缘。</p><p><br></p><p>读大学,是在我童年时,母亲就编织进我心底里的一个人生美梦。没想到刚初中毕业,这个梦就要这样破碎了,我还是心有不甘。我找老师去问为什么,老师一句学校决定的,就让我感觉无力回天,垂头丧气的回家郁闷去了。</p><p><br></p> <p>初中毕业时,我快要17岁了,那时上山下乡运动正在深入之中,连社会青年,城市居民都被动员下乡,失学的我自然也该纳入下乡名单之中。可是,我姐姐下乡几年了,乡下生活的艰苦,返城工作的影子都看不到一点,这已经让我父母操碎了心。家里有一个知青的情况下,要再送一个半大孩子下乡去,家里肯定更无法承受。所以母亲打定主意不让我下乡,即使要去,也要等长大一点再去。</p><p><br></p><p>升学名单公布时,班上的同学落榜的不止我一个,而其中和我经常在一起耍的七、八个同学,几乎全都没有被推荐上。几位同学的父母也去找了学校,然鹅,都是白费力。16、7岁的孩子失学了,在家里耍着,要吃饭,将来也要有一个立身之本。社会给我们设计的道路就是上山下乡,去农村接受锻炼,自食其力。而父母们因为孩子还不是成人,都不愿意立刻送下乡,那么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就全交给了父母,成了他们的人生考试题。</p><p><br></p><p>一段时间,上不了学的我们都陷入苦闷和愤恨之中,同学来往中,大家谈论的都是关于升学的传言和猜测,议论中的怨气很容易变成激愤的语言和行动。这让父母们更担心,害怕我们惹出什么事情来。于是,赶快找一点事情先安顿孩子,成了他们必须立刻做的事。</p><p><br></p><p>很快,我的同学们有的被父母带着去上班,跟着学习父母的手工技术,有的找了店铺学习打铁,有的去做临时工。我的母亲托单位的一位同事,通过她的丈夫尹三哥,也给我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在咸熙街农机局修房子的工地上抬土挑砖。临时工三个字定性很准确,我在工地上肩挑背磨刚满一个月,这份工作就结束了。当通知我不用再去上班那天,知道我失去了这份得来不易、又繁重劳累的工作,我的心情是遗憾中带着一丝解脱的快感。</p><p><br></p> <p>临时工做不成了,母亲开始考虑让我学一门手艺。她们单位上有一位在宜宾有名的西服裁缝师傅,名字叫甯伯康,我叫他甯伯伯。因为母亲和他在丁字口门市一起同事多年,他的裁剪技术帮了我们一家人很多忙。我们穿的衣服裤子,基本上都是请他到家里来帮忙裁剪的。为了感谢他,我们家里有时做了好一点的菜,就会请他来喝酒。</p><p><br></p><p>甯伯伯到我们家喝酒的时候,母亲就要我陪他,负责给他斟酒。每次甯伯伯也让我倒一小杯陪他。甯伯伯吃饭时,总是在桌子前坐得笔直,就像他走路时一样。他的酒量不大,五钱的小酒杯也就喝四杯左右。他喝酒很慢,一次只撮一小口,不怎么吃菜,是那种一粒花生米都可以下一杯酒的人。喝酒时他喜欢不停和我们说话,最爱教我们要孝敬父母,他说做父母的再辛苦都很关爱儿女,做子女的也应该爱父母。潜移默化中他说的这些真的影响了我们。</p><p><br></p><p>一次,甯伯伯在端酒杯时,我发现他的右手食指第一关节有点异样,不是直的,而是向拇指方向折弯了一定角度,感觉很奇怪。就问甯伯伯是受伤的吗?他说不是,是长期拿划粉在布料上划线,用力太多,骨折变成了残疾。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这个说法。我听甯伯伯在说话中偶尔有一点点外地口音,就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下江人。我第一次听见“下江人”这个词,不知道在哪里。他就给我解释“下江人”就是长江下游的人,主要是指江浙一带,他就是浙江宁波人。他还说,以前好多当官的都是下江人。为什么下江人当官的多,我后来长大了读了些书,才知道原因。至于甯伯伯这个下江人,他说他是在学徒的时候跟着师傅到宜宾来的,所以家乡口音已经很少了。我猜甯伯伯的人生一定有很曲折的故事,可是他没有讲给我这个孩子听。</p><p><br></p><p>母亲想请甯伯伯把我当徒弟,教我学习裁剪衣服。可是甯伯伯说我现在不应该做这行,不肯答应,只是说以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再说。</p><p><br></p><p><br></p> <p>母亲这时又想到了另一个人,我的保保张九云。四川人的保保就是外地人喊的干爹干妈。</p><p><br></p><p>张九云是院子里杨五孃的弟弟,家住在离合江街不远的衣服街。他当时在建筑工地上做管理,母亲知道他的工作使他认识很多工匠,就想请他给我物色一位木匠师傅,让我去学木工技术。母亲认为木匠师傅心细手巧,技术实用,找口饭吃没有问题。这时候,正好张保保的母亲去世了,母亲就带着我去衣服街吊唁。母亲走了以后,我在那里守了一个通宵的灵堂。</p><p><br></p><p>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者遗体。本地人有句老话说“人死如虎,虎死如泥”,意思是人死了像老虎样吓人,老虎死了却像一滩泥土,一点都不吓人。以前遇见哪里有丧事,我都是有点害怕的远远绕开。我以为自己靠近遗体一定会害怕,可是那天看见老奶奶的遗体放在临街的屋子中间,安安静静的躺着,仿佛睡着了一样,我居然没有产生任何害怕的感觉。只是在心里想,原来人死了是这样子,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夜深的时候守灵的人很少了,漆黑的街道上飘起了雨丝,我一个人坐在门槛边,背后就是老奶奶的遗体,我也没有感到恐惧。开始我以为是熟悉的人死了我才没有害怕,其实,从那以后我发现,即使是不熟悉的人死了,我也不觉得害怕了。</p><p><br></p><p>老奶奶的丧事办完以后,母亲就向张保保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张保保看了看我,然后对母亲说:现在好的木匠师傅,一时半刻也不好找到,你说的话我记在心头了,找到合适的我就给你说。得了这句话,母亲仿佛看到了希望,那几天情绪都好了许多。而我,这时还在懵懂中,除了上学是我最想要的事,其它事情大人叫干啥就干啥吧。梦想在现实面前是个脆弱的东西,不堪一击,个人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办法。我父亲出差从筠连回来,知道了这些情况叹了一口气。父亲常年都在外面住站出差,对家里对我们读书都没有什么时间来关心,到该出差时就又走了。</p><p><br></p><p>毕业过了几个月时间,我和几个同学在一起耍时意外的发现,升上高中的同学好像还没有上学读书。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猜是不是这次的升学办法不公平,引出问题不好解决,造成了拖延。不过这已经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这些确定上不了学的人只有自寻自在。没事就伙在一起闲耍闲谈,等着命运的安排、或者说父母安排的事情落实下来就认命了。</p><p><br></p><p>就在这种无所事事的等待中,我梦想不到的,一个与我有关的好消息突如其来,我的命运出现了转机。</p><p><br></p> <p>晚年的父亲和我</p><p><br></p><p>大概是6、7月份的时候,一个晚上,我父亲从筠连回来了。我听见他和母亲说,要把我带到他出差的筠连沐爱去上高中,问母亲同不同意。因为去筠连读书,我的生活费用要单独开支,家里的负担会突然加大,这必须和母亲商量。母亲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两句话,经常都在说“富不丢猪,穷不丢书”,她自来都希望我们每一个孩子多读书,自然毫不犹豫的说:只要有书读再困难都要去。</p><p><br></p><p>我听见父亲带回来的消息,顿时兴奋起来。我太感谢父亲了!在这最关键的时候,我根本想象不到是他解决了我短短人生面临的最大问题,把我的命运转向了朝着亮光的方向,让我又有了上学的机会。于是我赶紧问父亲这是怎么一回事。</p><p><br></p><p>父亲说,他上次回来知道了我没有升上高中,知道了母亲为我寻找手艺师傅的事情,同时也知道我仍然很想读书的情况,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回到出差的驻点单位筠连沐爱经营站,他无意之间流露出情绪低落和忧心忡忡的样子。经营站站长陈道智和父亲关系很好,看见他愁眉苦脸不开心的样子,就关心的问遇上了什么事?父亲把我想读书又没有升上高中的情况告诉了他。陈道智听了以后说,宜宾读不了书,到沐爱来读书要的不嘛?如果愿意我给你想想办法。</p><p><br></p><p>父亲从来没有想过(其实我和母亲也没有想到过)可以用异地读书来解决我的问题,听说以后马上说愿意。于是陈道智告诉他,沐爱中学的王校长是他的老朋友,王校长本来是筠连中学的校长,因为受运动影响的原因,被调到沐爱中学,他可以去把我的情况告诉王校长,看能不能请他帮帮忙。</p><p><br></p><p>陈道智马上去找王校长,向他介绍了我父亲的情况和我渴望读书的情况。王校长听了之后说,他们这个年级现在还没有入学,娃娃想读书是好事情,这个忙还可以帮。但是,他要把我接收进学校读书,还需要我从就读的学校开一个转学证明。有了转学证明,下期就可以入学了。</p><p><br></p><p>到那个假期过完开学的时候,为了开转学证明,母亲和我到学校去找了很多人。那一年因为我们这个年级升学的比例小,入学时间又拖了整整一期(这事对我很有意义,如果没有拖长开学时间,开转学证明肯定要麻烦很多),一直都有很多学生和家长到学校质询,发生争吵的事情不少,学校也感到很头疼。开转学证明能减轻学校压力,又不用学校增加安排学生,是比较好解决的事。所以去了几次以后,我拿到了一纸证明,把读书的希望握在了自己手里。我要好的同学胡光德后来知道了这个情况,也到学校开了证明到筠连去上过学。</p><p><br></p> <p>我读书的事情有着落以后,母亲很快告诉了甯伯伯,也告诉张保保不用为我找木匠师傅了,他们都为我高兴。我在心中很感谢他们,更感谢我的父亲母亲,感谢我还不认识的陈道智叔叔和王校长。在决定我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如果不是他们伸出援助的手,我以后可能就真的只有去当一个木匠了。</p><p><br></p><p>筠连,沐爱,就这样突然就走近了我的生活。我将要离开宜宾,到这些我经常听说,但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读书,我不知道会有些什么陌生的人,陌生的事在等待着我。但我知道,不管会遇到什么,我都将在那里坚持度过我得之不易的两年高中生活。</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