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大阿妈是我大孃嬢的奶妈。从大孃嬢在1932年呱呱落地后不久,放下自己的女儿,只身来到上海当乳娘。第一个走进门的就是我们的家,而那时,恰恰是祖母患妊娠后遗神经官能症的发作期,一天到晚只专注她自己的一些不是事情的事,自然也顾不上襁褓中的大孃嬢。照顾喂养大孃嬢的事也落在刚来家的大阿妈身上。大阿妈尽心尽力、赤胆忠心地挑起了家里的一切,先当奶妈,后来带着大孃嬢同床度过大孃嬢的童年。她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可是她却一直帮助我们,在我们的心里重万斤。</p><p><br></p><p> 早先爷爷和爸爸们都住在威海卫路永吉里,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房子,长长的水门汀楼梯,陡峭地夹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抬头望上去真有上天梯登云霄的感觉。我每次走上走下总感觉有点头晕,要特别小心。</p><p>大阿妈刚进我们家的时候应该也很年轻。对从乡下出来没有进过城市的人,尤其是妇女,看到楼梯就犯怵,尤其是我们家的那个笔直的楼梯,更是恐惧万分。一开始每逢要走楼梯时,大阿妈的两腿直哆嗦,怎么也跨不出步子,没有办法,只能手脚并用,一边爬,一边嘟囔着“啊哟,啊哟”地壮胆,不是爬上就是爬下,很特别。</p><p><br></p><p>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阿妈得了一种毛病,脸上的肌肉总抽搐个不停,看医生也没有办法。还算好,带上眼镜有所缓解,从此那一副平光眼镜就伴随了大阿妈的一生,一直带到眼镜架发黄。</p><p><br></p><p> 大阿妈一直对我们家的人比对她自己的女儿还要好。她不希望女儿来看她,一则怕麻烦我们,二则嫌女儿打扰她的工作,再则就是女儿来要钱。每次女儿来了没有几天就叫她回去。</p><p><br></p><p> 她每天任劳任怨变换着花样,张罗我们家里人吃喝,安排的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天蒙蒙亮,早上五点钟光景,大阿妈就轻手轻脚地起床了,带上那副发黄的平光眼镜,伴着抽搐的脸,撇着半裹未遂的半小脚,挎着竹篮,一晃一晃地到菜场去买菜。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没有一句怨言。</p><p><br></p><p> 每天的午饭后,收拾完了家里老老小小的碗筷,到了大阿妈必不可少的午睡时间,雷打不动。而那时也正是我们家最安静的时候,阿爹在的时就立下了规矩,任何人在这个时候不可以大声讲话,更不可以喧闹。我们走路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生怕惊醒大阿妈。</p><p><br></p><p> 午睡起床后,目不识丁的大阿妈到了一天最难过的时候了。每天在这个时候对坐在爷爷旁边——她自己专用的藤椅里,“吧嗒吧嗒”!地眨着眼睛,拼命地搜索枯肠默报早上买菜的花费,一笔又一笔,爷爷用那又粗又大的“派克”黑钢笔一一记了下来,再给大阿妈补足花费。大阿妈小心翼翼地用手巾把钱包起来藏好。说也奇怪,她竟然能记的那么清清楚楚。偶而碰到有忘记的,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从脸上加快抽搐的频率,可以知道她的焦急。尽管一句不语。一种责任心驱赶她非要回忆出来,哪怕明知阿爹最后都会抹去那一笔的。可大阿妈非要不依不饶地把那笔漏账回忆出来,一直到晚上。这种记账习惯一直保持几十年,阿爹离开我们后,传到了阿婆手里;阿婆去世后,老爸老妈又接了过来。</p><p><br></p><p> 大阿妈最揪心不安的是,看到自己烧的菜我们吃的不多。这种特别难受和煎熬感,从她脸上频繁的抽搐,一目了然。大阿妈独自潜心研究,精益求精,烹煮的一手好菜,总获得满座赞誉,尤其是油爆虾,糯米鸭,鲫鱼塞肉,发芽豆,那做得好吃,堪称一绝。时至今天一想到她烹煮的佳肴美肴味,就口水直流。而大阿妈看到盆底朝天的盆盘又特别的欣慰,流露出一种特有的如释重负之感,尽管不说一句话,可她脸上平静的抽搐,恰好证明一切。最让人惊讶的是,她竟一个人能烧出两桌子二十几个人的菜,而且每只菜又是那么的可口好吃。</p><p><br></p><p> 碰到我们兄弟犯事受罚时,大阿妈一声不吭坐回到自己专有的藤椅里,“哔砝!哔珐!”地,脸上的肌肉抽个不停。我们身上挨的每个板子就好像打在她的身上一样痛苦,一会儿,实在是弊不住了,就跑到我们面前说:落水等人捞,相争等人劝,赶快讨饶吧!</p><p><br></p><p> 我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刚进家门,大阿妈就感觉到了,拖着那双半裹不遂的小脚,把煮好牛奶鸡蛋热气腾腾地端到伏案作业我的旁边,再三叮嘱趁热赶紧吃。那种无微不至照顾,一丝不苟的精神,无怨无悔的责任感,在我们家以后的保姆身上很难找到。</p><p><br></p><p> 我们家的老老少少都体会到大阿妈的辛苦,总想方设法地去分担她的家务。每逢家里要拖地板和洗床单之类的大家务活时,我们兄弟和暂住在上海的小爷叔总从大阿妈手中把活抢过来自己做,生怕累着大阿妈。大阿妈在旁边一声不吭,从眼镜下面的抽动的肌肉里流露出无限的内疚。</p><p><br></p><p> 每次路过采芝斋,总要包上一些大阿妈喜欢吃的粽子糖,大阿妈看到脸上露出小孩般的天真笑容,如数家珍般的藏起来,慢慢地享用。每当碰到桌子上有我喜欢吃的菜,恰恰又来了客人,她就特别担心,唯恐我吃少了,犹如母虎口被夺孜那样,恨得牙痒痒的,这时我总去安慰她,“没有什么,我吃饱了。大不了明天再连一次”。 秋冬天中午放学回家,大阿妈总带着万分的歉意同我商量,“中午饭吃芹菜肉丝蛋炒饭”,我体谅到大阿妈的辛苦,从不去挑剔。</p><p><br></p><p> 天长日久,我们都把大阿妈当我们家庭的重要成员,敬为长者,没有人敢对她说一字重言。更有甚者,那次当大阿妈胃出血的时候,老爸竟亲自背大阿妈下楼,我急奔到马路上拦了一辆三轮车,一家大小心急火燎地送大阿妈去医院,比自己得病还要急。</p><p> </p><p> 大阿妈康复后,为了补充营养和钙质,家里特地多定了一瓶牛奶,老妈逼着她喝。对她来说,简直等于是要了她的命,她是那么地虔诚的爱惜耕牛,到了爱牛不食其肉的地步。这回要她喝牛奶,真是如同吃药,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紧皱眉头如同嚼蜡般的,屏息闭眼,一轱辘地囫囵吞下。</p><p><br></p><p> 其实一个人不管出身怎样,受教育程度多寡。只要勤勤恳恳,认认真真,默默地付出,自会得到别人的尊敬。而世界上最鲜丽的光亮点,就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也可以说是和谐社会共处的不二法门。</p><p>沉默寡言的大阿妈,在我离家只身去西班牙前两个星期,突然变得一言不发,闲时一个人呆然地静坐在后门边的板凳上,“咂巴咂巴”!地抽搐着面部的肌肉,频率之高,很少见到;泛黄的平光眼镜后面的两只噙着泪水眼睛茫然地注视前方,一动不动;浑身透露出百般的不舍。</p><p> 我拿出了自己剩下的几百块钱全交给了大阿妈,知道她省吃俭用,不怎么花钱,让她能在增长的数字面前高兴高兴,也算是回报她陪我长大的一点孝心了。告别老家出远门时,时值八月盛夏,汗流浃背,蓦然回首的我,看到身着肥大的白布凉衫的大阿妈依立门栅处,远远的偷偷地抹着眼泪,任凭汗水顺着两颊流了下来。形单影只,那种不舍和无奈,凄凉无处不能语。万万想不到那竟是我和大阿妈的永别。大阿妈那特别沉闷,肥大白布衫下矮小的孤身独影,至今历历在目,挥却不去,几度魂牵梦回。</p><p><br></p><p> 五十多年来,大阿妈同我们一家三代人和睦相处,荣辱共存。记得文化大革命时造反派来抄家,挑唆大阿妈斗我们,逼她揭发。大阿妈那本来抽搐不停的脸,这时更不听使唤,“吧哒!吧哒!”地眨着眼睛,透过那发黄的平光眼镜,用一种愤怒带恐惧的声音,从牙缝里慢慢地憋出了,东-家-是-好-人。这几个像似从眼镜里蹦出来,霹雳作响,掷地有声,搞得那些造反派哭笑不得,灰头土脸,落荒而退。</p><p> 大阿妈那种中国原始纯朴的农民情怀远远胜过那小撮丧尽天良,穷凶极恶地变着法子,制造假冒伪劣产品和食品的,坑害无辜的农民败类,要好上几万倍。一个在天上,一个却在地狱。天壤之别,无法比拟。</p><p> 大阿妈的伟大,在于她无私地付出,不声不响,从不求回报。而平时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却时时处处又体会到她在旁边。一个不识字的村姑,平平淡淡,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默默无闻,几十年如一日;无声无息,潜心钻研烹饪技术;埋头苦干,耕织着我们对她的尊敬;辛勤耕耘,在我们家锭开了一朵朵灿烂的玫瑰花(大阿妈特别喜欢月季花)。</p><p>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那么奇怪,越是想青史留名,树碑立传造像的,却越遭人唾弃;反而那些不想被人挂齿的,却越使人永久思念,流芳百世。大阿妈就是那种用不想让人夸奖的,刻苦耐劳,自力更生作为在我们心里竖起了一个矗高形象,永远使人思念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p><p> 她,悄悄地离开了我们,静静的走了,不带任何色彩,哪怕是一缕青烟,可留下的竟是无限的思念和满嘴佳肴的无穷回味。她永远活在我们一家人的心里,也活在我们子女的心里。更活在周围人的心里。她低调踏实的做人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永远永远!永久永久!</p><p>注:</p><p>* 大阿妈生于1906年,那时女人盛行缠小脚,三寸金莲是美的一个标准。大阿妈的小脚刚缠到一半,碰到辛亥革命,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次解放妇女运动把大阿妈的脚解放了出来。留下了一双半缠不遂的半小脚。</p><p>* 阿爹是爷爷。</p><p>* 阿婆是奶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