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怀 念 父 亲</p><p><br></p><p>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六十年了。我六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一天半夜,睡梦中的我,被嘤嘤的哭声惊醒,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和外婆边做黑袖套,边摸眼泪,我知道一定是父亲离开我们了。哥哥姐姐都已经起床,都在忙,大家默默地在为第二天追悼会作准备。母亲把父亲的遗言告诉我们:“’我很放心不下,孩子们都小,今后的生活一定会非常非常艰难,你要受苦了……’你父亲一辈子严厉,此时流着眼泪,温情地对我说。”按照父亲的遗言:遗体火化,一切从简。六十年前,父亲的思想已经非常开放了,他的行动不仅响应国家的号召,还减轻了家庭经济的负担。</p><p><br></p><p> 父亲1899年出生于上海青浦金泽镇泥团头村,我的曾祖父、祖父都是乡村私塾老师,到父亲七代单传,祖父母早亡,父亲靠祖舅舅抚养成人。15岁那年,祖舅舅对父亲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自己去上海谋生吧。父亲来上海后,在大同大学半工半读,其间经人介绍认识了老板顾月甫,就在天蟾舞台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父亲曾经写过“天蟾舞台”的招牌呢!</p><p><br></p><p> 父亲30岁那年,经人介绍,讲小了几岁,和只有15岁的母亲成了亲。因为外公外婆只有母亲一个孩子,母亲结婚了还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父亲从小失去父母,所以对外公外婆很好。第二年大姐出生后,孩子相继出生,家庭负担越来越重,经天蟾舞台顾老板介绍,父亲在招商轮船公司内勤部门谋了一个不错的差事。1941年夏,父亲从招商轮船公司出来了,经人推荐来到天潼路上(小时候跟妈妈外出经过时母亲告诉我的)一所难童学校担任校长。那时正值日寇侵略时期,日本人不容许教中文,要求学日文,而且还不定时派人来检查,一旦发现没有上日文课,就要抓校长的,在这种白色恐怖中,全校师生诚惶诚恐。但是父亲和教职员工没有被屈服,父亲派外公守在校门口,一有情况,立即通知,父亲马上迎上去周旋,老师和学生迅速拿出日文课本,把中文书藏起来……就这样,那些日子都在心惊胆战中渡过。</p><p><br></p><p> 抗战胜利了,内战开始了,民不聊生,父亲失业了,一家人的生计没有了着落,靠母亲打小工,有了上顿没有下顿,日子一天一天地煎熬着,直到新中国成立。大姐参了军,父亲进入了国棉五厂成了正式职工,一家人生活才稳定了下来。</p><p><br></p><p> 父亲虽然出生于封建社会,但是他的思想非常紧跟时代。当生下我后,父亲觉得有八个孩子了,家庭负担很重了,政府推出绝育政策,就跟母亲商量,自己去做结扎手术。在1955年可谓是一件绝对了不起的事情噢!父亲是最早的、年龄较大的一批计划生育志愿者中的一员。父母亲的勇气和胆识,特别是父亲的担当精神,一直是我和哥哥姐姐为至感到无比自豪的! </p><p><br></p><p> 父亲热爱生活,热爱社会。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父亲看到一些不切合实际的,他都会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件值得记忆的往事:当时我们家住天山一村,新村旁都是农田,靠近楼房有一个很大的化粪池,一旦下雨,化粪池灌满了水,分不清池和地面,就有小孩掉下去的事情发生。父亲知道后,立马向生产队反映,但是没有得到重视。父亲就给当时的市长——陈毅写信,很快收到陈毅市长的回信:你反映的问题正在督办,你是一位好同志!父亲非常高兴,但是父亲敢于提问题有时也会得罪人的。</p><p><br></p><p> 父亲要求我们尊重人,他自己为我们做表率。一天父亲下班路上遇见一位捡破烂的约50岁的小老头,他告诉父亲一天没有吃饭了,父亲就把他带到了家里。我和哥哥姐姐一看,一个要饭的,浑身上下还散发着臭气,我们都捂着鼻子。父亲见状,狠狠地批评我们:进家门都是自己人,何况他已经上了岁数,而且一天都没有吃饭了,我们要好好款待他。母亲打来了热水,让他洗脸,又拿出父亲干净的衣服和鞋子让他换。吃晚饭了,来客了,没有荤菜,母亲就只能找出几个鸡蛋炒了一盘。父亲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还把唯一的荤菜——炒鸡蛋,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那时候国家困难,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粮食是按人头和岁数大小来配给的)而且家里人多,经济十分困难,有一点荤菜,大家分着吃,多一个人,势必我们就要少吃了。我们心里都憋着气,但父亲全然不顾我们的感受,一个劲地劝他多吃点。饭后,父亲还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回家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千万不能再出来捡破烂要饭了。隔了一段时间,他又一次来到我们家,带来几尾小鱼,说上次回家后,在家乡以捕鱼为生,还在河岸边搭了一间茅草房(母亲曾带我们去看过),生活还算可以过去。这时我才知道:父亲不仅给他饭吃,还帮助他自立生活。当六十年后的我,回想起此事,深深体会到:给人以鱼,不如给人以渔。以后,他会过一段时间来看望父亲,老哥俩喝喝酒,聊聊天,俨然成为我们家的坐上客了。父亲去世时,他赶过来,跪在父亲的遗像前,磕了三个响头,还痛哭不止。当时的情景至今我记忆犹新。</p><p><br></p><p> 父亲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家规很多。我们家的每一位孩子在2岁时,就要开始学习认“方块字”,即父亲挑选出几百个简单且常用的字,他用毛笔写在方块的硬纸上,每天教我们认字。从大姐开始学习,大姐是由父亲教的,以后就是大姐教二姐,二姐教大哥……,这样一一传承下去。每天一般教5——10个,晚上父亲下班回家要检查,如果读不出或者写不出,那是要打手心的。四哥因为记忆力差,常常记不住,那就免不了要挨打,而我从未被惩罚过,因此,得到父亲的格外喜欢。父亲常常夸我聪明,这对严厉的父亲来讲,那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p><p><br></p><p> 从小父亲就给我们做规矩,教育我们:做人第一要懂礼貌,在家要尊重长辈,在学校要尊重老师,在单位要尊重师傅。早晨起床要叫“阿爸、姆妈早”;上学去,要说“阿爸、姆妈再见”;放学回到家要跟长辈说“我回家了!”晚上临睡前要和父母道晚安……。吃饭的规矩最多,一是要等长辈入坐,孩子们才能坐下;二是要等长辈拿起筷子,孩子们才能拿筷子;三是第一碗饭不能吃荤菜,第二碗才能吃荤菜,但只能吃一块,不能二块;四是喝粥,不能有声响;五是吃完饭后,要和长辈说“慢用”……,规矩真不少。虽然规矩很多,哥哥姐姐都感到父亲的严厉,但我还是有办法,多吃荤菜。如:吃红烧肉和带鱼时,那是我小时侯的最爱,我想多吃一块,我会说:“阿爸,我只吃一碗饭”,父亲知道我想吃肉了,于是夹了一块大的给我。吃了一块,啊!太好吃了,于是我还想吃,这时就要看父亲的脸色,好象没有不开心,我就会对父亲说:“阿爸,我还想吃一块”,父亲看看我,脸上微微带一点笑意,我知道吃第二块没有问题了,果然父亲眯着笑眼又夹了一块大的给我。我的请求一般都能得到满足,这时三哥四哥羡慕死了,他们只会用眼睛瞪着我,却不敢说一声,他们虽然两碗饭,但只能吃一块。哈哈……,我就是用这种方法,常常比他们多吃。</p><p><br></p><p> 父亲教育我们要自力,要自强。父亲40岁时得儿子,应该视为掌上明珠,但是父亲没有宠爱,也是严格要求。记得大哥上小学四年级,父亲身为校长,却让大哥打工赚钱付学费。对大姐二姐也是一样,放学后,找一些工作做,如糊纸盒等,赚学费。当时他们对严厉的父亲,非常排斥,我想现在他们回忆起来,应该会有另一种想法的。</p><p><br></p><p> 父亲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我虽然是女孩,且是第8个孩子,但父亲仍然十分喜欢我。记得我2岁时,那年的夏天,晚饭后纳凉时,母亲削黄金瓜给大家消暑,母亲把黄金瓜洗干净,削了皮,掏了囊,把大的一分二说:小的吃一个,大的吃半个,大家自己拿。哥哥姐姐让我先挑,我看看小的是一个,大的是半个,想拿一个,又感到一个太小,拿大吧,只有半个,左右为难,灵机一动,跟母亲讲我要吃一个大的,母亲说不行,你吃一个大的,就有人分不到了。可我就是想吃一个,于是我就使用杀手锏,大哭起来,我想用哭来让母亲就范,但母亲还是坚持原则,我就放大哭声,越哭越响。父亲听到我的哭声,走出家门,问清原因,父亲就说母亲:孩子想吃你就让她吃!母亲说:不行!说好的怎么能搞特殊化,母亲坚持原则,坚决不同意。父亲生气了,就和母亲吵了起来……,父亲发火了,把用来分瓜的切菜刀也敲弯了。见这架势,我知道自己闯祸了,大家都不敢出声了。看到父亲因为我想吃一个大的黄金瓜,而和母亲大吵,和平时严厉的父亲判若二人,体现出父亲慈祥的一面。</p><p><br></p><p> 其实我和父亲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我出生二个月就随母亲去大姐部队,因为大姐生孩子,母亲去照顾,一呆就是半年多。在我三岁时,家庭生活拮据,母亲带着哥哥姐姐以及老外婆去大姐那里,母亲和哥哥可以谋一个工作,而且大姐住房比较宽敞,这一住就是二年。期间因为父亲有病,母亲往返上海多次。到了1960年的6月,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于是我们跟着母亲回到了上海。</p><p><br></p><p> 父亲在我们回到上海后不久就住进了医院,这一进去就再也没有回过家。父亲得的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父亲住院了,家里的经济就更困难了,母亲只能给人家做衣服赚一些小钱,补贴家用。那时13岁的三哥,每天下午放学后,就赶到医院照顾父亲,等到母亲晚饭后匆匆赶过去接班,他才回家。父亲特别喜欢三哥的照顾,直到父亲去世,三哥天天去医院没有拉下一天。父亲住院后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母亲带我和四哥去看望父亲,我们俩非常高心,跟着母亲来到医院,住院部的警卫坚决不让我们进,说医院有规定:孩子太小,不适宜进去。于是我和四哥只能在警卫室里呆着,母亲只好一人去看父亲。当父亲知道我和四哥来看他时,他很开心,但不让我们进去,父亲感到十分的遗憾,父亲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回家的路上母亲告诉我们的)。那时我不知道,父亲的病已经十分严重了,母亲想让我们去看看父亲,再听听父亲的教诲,但遗憾的是当时的医院制度,使我失去了最后一次聆听父亲教导的机会,现在想来也是一个痛。虽然那时我还只有6岁,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间很少,但他对我的影响是一辈子的。</p><p><br></p><p> 江河流水,逝者如斯。父亲离开我们整整六十年了,但他热爱祖国,热爱家庭,为人真实,热善好施,规矩严格的品格,已经融入于我们一代人,我非常怀念父亲。</p><p><br></p><p>注:现在的大同中学,是辛亥革命后中国第一所私立大学,是民国时期一所著名的综合性私立大学,(1912年3月——1952年10月)尤以“理工”著称,在其四十年的大学历史中,一直是上海乃至于全国私立大学的翘楚,素有“北有南开,南有大同”之说。</p><p>1952年秋,大同大学在院系调整中被撤并,其院系分别并入复旦大学、交通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同济大学、上海财政经济学院和华东化工学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