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秋一雁聲,月是故鄉明”

小北加菲

<p class="ql-block">二〇二〇年春天,百年不遇的疫情,突如其來,打亂了多年慣例。往年春节和父親一起給遠居台中陳伯伯的拜年電話,一直拖到農歷四月初六,去郊外見到父親。</p><p class="ql-block">陳伯伯,是父母的老朋友,經歷了八十多載風雨,他們猶如江海之中大浪翻捲起的小小沙礫,兩粒留在這邊,一粒去了那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母親(左一站立者)與北平市立第三女子中學好友,大概此時與陳伯伯相識</span></p> <p class="ql-block">萬沒想到,電話那頭,傳來陳伯伯去世噩耗,毫無思想準備,那麼慈眉善目,那麼儒雅可親,那麼神采矍鑠的陳伯伯,怎會轉眼駕鶴而去?悲傷之余,無限感懷,生離無常,水月嘆息。</p><p class="ql-block">父親說,許多舊時陳年記憶,隨著時光流逝,本已漸行漸遠,淡化隱去,不知怎的,突然又變得清晰起來,好些事情,就像一部早期無聲電影,忽遠忽近,<span style="font-size: 18px;">掠過</span>浮現。</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北平孔教中學讀初中的父親</span></p> <p class="ql-block">陳伯伯,廣東番禺人,<span style="font-size: 18px;">一九二四年八月生</span>;父親,河北容城人,一九二三年十二月生。兩人一南一北,相差不過几个月年纪,讀初中時相識,成為同學和好朋友。</p><p class="ql-block">當時的北平,公立校少,適齡孩子多就讀私立。北平孔教中學,坐落在西單牌樓以北的甘石橋,是以清末民初思想家、社會活動家陳煥章先生「倡孔學揚孔教」宗旨創辦的私立學校。學費每學期八塊銀元,相當四袋白麵,雖不太過昂貴,但在當時也很可觀。父親與陳伯伯,同屬傳統家庭,同為家中男丁,被送進孔教中學,接受正規教育。孔教中學念書並不緊張,氣氛倒也寬松。兩個十來歲的毛頭,都不太用功且成績平平,在班上不顯山露水,不知什麼原因,十分投緣,一來二去,關係愈加親近。白天上課,課下玩耍,可謂年少不知愁滋味。那時風興拍戲裝照片,他倆有天路過照相館,一時興起,走了進去,選了京劇《紅拂傳》戲服穿戴起來,父親扮男相三原布衣李靖,陳伯伯扮女相歌姬紅拂女,拿姿作勢拍了劇照,好不開心。</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昔日的孔教中學,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街巷之中拔地商廈</span></p> <p class="ql-block">陳伯伯個頭不大,人長的白淨,為人乖巧,性情活潑,很招同學喜歡,課余會邀同學到家裡玩耍,父親便是其中之一,拜見過他的父親母親。那時陳伯伯家租住在白紙坊附近的一個獨門院落,母親高高個子,父親沒有職業,在家賦閒,但一家人生活光景很好,感覺有錢,據說主要是依靠祖業。</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北平市立六中讀高中的父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身著六中校服的父親,衣領上佩戴的是六中徽章</span></p> <p class="ql-block">初中三年輕鬆快活,轉眼而過。父親與陳伯伯一同考入位於南長街的北平市立六中,和莊嚴雄偉的天安門做了鄰居。</p><p class="ql-block">高中課業日漸繁重,但並未泯滅陳伯伯活潑天性,或許靠著幾分聰慧,應付學業,游刃有餘,他依舊樂呵,依舊頑皮。有天放學,陳伯伯在南長街口攔住幾位同學,從口袋里抖出一紙精緻信箋顯擺。幾個渾噩淘氣小男生,撕扯著一擁上前,父親瞥了一眼,字跡娟秀寥寥,是張約會字條。哄笑中見一女生由北長街方向婷婷而來,直接走向陳伯伯,看她胸前校徽,原來是旁邊女一中學生。父親說時隔這麼多年,當時陳伯伯眯起的眼睛,上翹的嘴角,那副洋洋得意滿臉燦爛神情犹在眼前。</p> <p class="ql-block">陳伯伯和父親就讀的市立六中和鄰家女生讀的第一女中,坐落在紫禁城之西的南長街和北長街,兩條街道以西華門劃分,一南一北,比鄰相望。市立六中前身是「私立華北中學」,一九二三年創立,由中華民國教育總長、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擔任首任校長。一九四〇年,改名為「市立第六中學」,僅招收男生,又稱「男六中」,資質雖不及四中、匯文,在當時的北平也有些名氣。第一女中,即「京師公立第一女子中學」,一九一三年創建,僅招收女生。一九五〇年,更名「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學」。一九七二年改為「北京市第一六一中學」。到了二〇〇四年,兩所舊日男女中合併,像極了一對飽經風雨洗濯的耄耋姐弟戀人,最終走到一起,誰說不是冥冥之中的緣分?</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初入大學讀書的三位六中好友,左李怡安,中父親,右陳仁和</span></p> <p class="ql-block">人生路漫漫,其實,關鍵只有幾步,有時只是取決存乎一念的選擇。不知什麼原因,陳伯伯六中高中僅上了一學年,突然退學,轉讀日語專科學校,校址在西城舊刑部街。專科學校畢業進洋行謀職,後逢國民九十二軍招募,許多青年學生前去報考,錄取六中學生多人,其中有陳伯伯、齊白石兒子齊良已等。以後,「跟部隊去了青島,四九年又跟政府撤到台灣」,四十多年重逢後,陳伯伯如此對父親說。而父親則按部就班,高中畢業考進北京大學,一年後轉入清華,畢業時值四九年初共產黨接管清华大学,送入華北大學暑期學習團集訓,而後分配组建新中國中央重工業部并留任工作,直至離休。另一個六中好友李怡安,安徽人,天資聰穎,彼時無論家境還是學業,都勝同學們一籌,早父親一年考入燕京大學,畢業後謀職去了台灣。據說在一個雜誌社工作,后因親共嫌疑被捕入獄,太太攜子去了美國,一別兩散。他被關押數年獲釋,失業失所,很不如意,兩岸開放後回到北京。經人介紹認識一太原女子,一個以為台灣人有錢,一個想有家安享晚年,二人閃婚在山西安家。不想那女子知道了嫁的不是她想象的大款,天天不是大鬧就是小吵,日子過不下去離了婚,後來住進太原養老院孤老終生。另一同学陳仁和,其父是北平高等法院大法官,清華大學畢業後曾在法院工作,四九年建國初輾轉四川、雲南供職,以後失去聯繫。</p><p class="ql-block">闲聊中陳伯伯講了幾個六中同學在台灣的零落漂泊,聽者唏噓,好多時候,不知該回應些什麼。曾幾何時,他們也青春,有過人生高光時刻,哪知是不是一个不經意,便決定了不同方向道路,有了各自別樣風景人生。</p> <p class="ql-block">陳伯伯六中退學後,和父親時斷時續還有些聯繫。父親印象深的一是陳伯伯生母去世,他和幾個同學去家中祭拜弔唁,那時陳伯伯家已由白紙坊搬至南城兵馬司草場一個合租院落,顯然家境不如從前。二是陳伯伯進洋行工作後,結識了也是剛進洋行的我母親,隨後又借工作之便,介紹了三、四位六中同學到洋行短期兼職,其中包括我父親。當時陳伯伯負責人事,母親做內務,父親等時來時去乾些雜事零工,大概有不到一年光景。眾人之間,遠近親疏孰且不論,結果是我父母走到了一起。陳伯伯原話是:「那時你母親漂亮時尚,追求的人多啊,最後她還是選擇了清華」。再有是陳伯伯大婚,父親等同學前去賀喜,當然,新娘不是那個女一中學生,聽說她高中畢業考入北大醫學院,從此沒了音訊。陳伯伯去了九十二軍離開北平時曾到父親家告別,當時父親在郊外清華上學,未曾見面。此後,他們再無交往,徹底失去聯繫。</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清華讀書時的父親,衣襟左上佩戴着清華大學校徽,與母親在北海公園九龍壁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父親清華大學畢業照</span></p> <p class="ql-block">關於父母進洋行兼職一事,曾經問過父親,北平淪陷之時何以去洋行做事?父親坦言:「沒有那個覺悟啊,那時年少,無人指點,沒有方向。加之亂世,人心惶惶,想的只是眼前,掙點錢貼補學費家用」。推想陳伯伯,或許亦與父母相仿,秉承什麼信念無從探及,有一點是肯定的,为生活。畢竟,家境中落,母親去世、父親再婚…,對於一個十幾歲孩子,怎麼說都是不小變故,少了依徬,迫在眉睫是生計。歷史中的塵埃,落在個人身上便是座大山,至於其它,論說對錯似乎早已失去了意義。</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陳伯伯初返大陸探親,與父母在北京家中</span></p> <p class="ql-block">陳伯伯和父母再次相見,距離開時整整過去了四十年。台灣海峽北線空中雙向直達航路正式開通啓用是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可陳伯伯早在一九八九年,台灣剛剛開禁,便取道香港返回大陸探親,可見其回大陸心情的迫不及待。此時,陳伯伯記憶中的父亲家已經歷了數次搬遷,<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復存在,但兩岸開放初期,公安部門非常重視台胞尋親,</span>熱情接待,全力配合,因此陳伯伯<span style="font-size:18px;">僅憑區區幾條線索、輾轉數個派出所,沒費太多周折就找到了父母。當陳伯伯站在父母面前,那份從天而降驚喜可想而知。</span></p><p class="ql-block">陳伯伯的到來,對於父母,是友情的延綿再續,老朋友相聚自有敘不完的舊,道不盡的情。此後二十多年,陳伯伯頻繁往來海峽兩岸,有時獨行,有時攜兒孫親友,也有時跟旅行團。逗留北京時間,長有個把月,短則三五天,直至去世前幾個月,那份堅持,那份執著,令人動容。如果時間充裕,陳伯伯也曾在父母家小住。有次去看望他們,大概是下午四五點鐘,天色有些昏暗,打開家門,父親還在臥室午睡,母親和陳伯伯在客廳聊天,一縷金色夕陽透過陽台玻璃反射在兩位八十多歲老人臉上,顯得紅彤彤的,泛著光彩,讓人驀然湧上一種難以名狀的溫暖和心動。</p> <p class="ql-block">父母關心惦記陳伯伯生活,特別是得知他太太病逝多年,退休後獨居台中。陳伯伯呵呵笑著說,無非買菜做飯,高興自己動手做,懶了外購也方便,完全可以應付。父親耽心陳伯伯年事已高,長途旅行身體會吃不消,有幾次勸說他放慢節奏,陳伯伯總是一笑而過,仍然坚持,一如既往并樂此不疲,彷彿要在茫茫旅途中尋找失去的岁月,安放慰籍自己那顆失落的遊子之心。</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陳伯伯與家人。右起陳伯伯、我先生、母親、父親、女兒</span></p> <p class="ql-block">陳伯伯言語詼諧、帶幾分俏皮,對於我們晚輩,是海峽那邊吹來的清新,一種不期而遇的快樂。我驚奇他濃重的北京口音,他的用詞、聲調、尾音,還有時不時冒出的簡裝句,簡直字正腔圓,讓人叫絕,竟比我們還老北京。<span style="font-size: 18px;">聽他說話,就像恍然進入作家老舍先生筆下的老北京城。</span>對此,我一直覺得蹊蹺,畢竟離開那麼多年,怎麼口音這樣頑強<span style="font-size: 18px;">堅守</span>?後來,當我聽到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先生講課,她也是<span style="font-size: 18px;">北京人,</span>四九年去的台灣,那口音腔調和陳伯伯一模一樣。我這才領悟,原來唐代詩人賀知章描述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情景,是千真萬確。</p><p class="ql-block">陳伯伯溫文爾雅,說話總是面帶微笑,親切和藹平緩。平時聊天,稱我父親「老太爺」,我先生在大學教書,稱他「劉先生」。無論見面、電話或是信函,他開場白總是「老太爺好?令堂好?劉先生好?家裡都好?」一通噓寒問暖寒暄,禮數很是周全。有次陳伯伯帶孫女來家中,父親送她本書作為禮物,小姑娘起身立正雙手接住,再三鞠躬致謝,恭敬無比,顯然是受嚴格家教影響熏陶。看著他們的彬彬舉止言談,不由感嘆泱泱禮儀之邦傳統,在那邊的延續傳<span style="font-size: 18px;">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一九九六年新年,陳伯伯寫給我女兒的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陳伯伯的來信</span></p> <p class="ql-block">陳伯伯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向我们走近,相處起來如同家人。前些年聯絡不似如今便捷,除去會面,電話,更多的是借鴻雁傳書。他永遠是精緻的專用信箋,紅藍相間邊紋的國際航空信封,字跡工整,沒有塗抹,一絲不苟,給我的信末尾,落款總是「愚叔國麟」,由此我猜想這是陳伯伯依循伯仲叔季傳統排行,年紀比父親略小緣故,可我們稱伯伯慣了,也不再改口。我常常讀著他的來信,想象其執筆伏案情景,不由自慚浮躁,感叹何時才能擁有老人家那份淡定從容。</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陳伯伯從台灣寄來的新年賀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二零零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春節前夕陳伯伯給女兒寄來的賀卡和信,信中語重心長的叮囑,飽含的濃情,何時讀起都令人動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九日,陳伯伯的來信</span></p><p class="ql-block">我們这辈,兄妹四人,除了老四姓名之間加有「小」字,其他都單字冠名,這讓陳伯伯很不習慣適應。說稱呼時單呼姓不妥,單叫名不對,可連名帶姓叫也生疏,怎麼都覺彆扭。用了好長時間,他終於習慣了連名帶姓的稱呼,但老四姓名中的「小」字,他始終自行捨了去。我女兒幼時有趣,眾人叫她「貓咪」,長多大也无人喚她學名,可陳伯伯從不這樣叫,一次也沒有。初識時她還在上小學,迷上了風靡大陸的台灣「小虎隊」,對台灣充滿了新奇,得知台灣有個陳爺爺,很是高興、主動與爺爺通信。陳伯伯耐心應答她的各種幼稚,有次聚會得知她喜歡集幣集郵,立刻掏出錢夾抽出嶄新台灣錢幣讲解馈赠,推辭之中還解釋說台灣幣值不高,盡可收下不必在意。新年到來,陳伯伯也曾给她寄台灣賀歲郵票和風光明信片,至今還有收藏。陳伯伯關心她成長的一步步,從上小學、中學、大學,至工作、結婚、生子,可見他對小孩子也滿是尊重,關愛爆棚。</p> <p class="ql-block">陳伯伯長子在台灣军界供職,剛一退休,陳伯伯便帶他來看北京。那時我住在西單民豐衚衕機關宿舍,聞訊下樓迎接。我們一起先去了西單文化廣場,看了會兒室內滑冰,陳伯伯說冬天才能溜冰的冰場搬到室內,這在過去想都想不到。轉而穿西單北大街進衚衕回家,他說這條衚衕過去叫「捨飯寺」,裡面有一古剎,因為明朝永樂皇后在寺里捨飯,由此得名。又說,出衚衕東口就是西單牌樓,他初中上學常從這條衚衕穿過。我們進了宿舍樓,過道樓層堆放著各家七七八八雜物,客人跟著我踟躕而行一層層爬上六樓,陳伯伯長子我稱他大哥,操著濃濃的台灣口音,他好奇地問為什麼家家門口都堆放著一捆捆大蔥?要是吃哪用這許多,是不是有什麼避諱講究。進了家門,屋內牆上有本當年掛歷,畫面是個胖乎乎外國洋娃娃。他指著掛歷說他妹妹留學去了瑞典,生個洋娃娃超級可愛,和掛歷上完全一樣。陳伯伯得知我女兒在「北師大附屬實驗中學」讀書,問是不是舊刑部街的「師大女附中」?說這所學校過去就很著名,能進這學校讀書的女孩子都不一般。陳伯伯又看到她的藝術照,高高舉起,打趣逗樂說:「這不就是Movie Star(電影明星)」!</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陳伯伯與我們在西單民豐衚衕家中。如今,那個承載太多記憶和溫度的小樓,已然被西西重點工程華遠商廈取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陳伯伯與我先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陳伯伯與我女兒,那時她在北師大附属實驗中學讀初中</span></p> <p class="ql-block">陳伯伯懷舊念舊戀舊,對過去一些地方,有著很深記憶和感情。他說很懷念北京的四九城,於是,我們多次一起在城裡轉悠。他身體健朗,腰板兒直直,腳步匆匆。一天,我們去了王府井,參觀了始建於一六五五年的王府井天主堂(St Joseph's Church,The East Church),他說過去曾來過這裡,指給我們看這座三層羅馬式建築融入的中國傳統元素,還贊許建築保存修繕之好。出了教堂,對面是利生體育用品商店,門口場地上竪立著三四層樓高的蹦極支架,一個小年青吊在上面正忽上忽下極速翻滾,讓人看著眼暈。陳伯伯轉頭連聲亲切呼喚著母親名字興奮地說:「開鈞,咱倆也上去試試」?母親笑著答道:「行啊,你先上」,看著兩個老頑童逗趣,恍然見到了他們再也回不去的青葱曾經。</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王府井天主堂外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陳伯伯攜孫女隨旅行團來京,我與先生、女兒前去酒店探訪</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陳伯伯孫女與我女兒貓咪</span></p> <p class="ql-block">有次,轉到了南城,陳伯伯問方便否去探訪個女同學?聽父親說過他們高中的事,猜想他要找的是那個女一中學生。我們拐進菜市口附近一條寬敞衚衕,陳伯伯腳步加快,顯然是到了熟悉地方,喚醒了沈睡記憶。跟著他走進一個高台階暗紅斑駁漆皮宅門,裡面幾進院落,房子很老舊,但依稀可見格局,陳伯伯告說這裡原來是個會館,以前常來玩,他要找的女同學住在前院。我們向鄰居打聽,院裡老人說那女生为人平和安静,晚年一直和侄子住在這裡,生活安定無憂,前兩年已去世。還說她侄子現在街上承包個報亭,要很晚才撤攤回家。我們不便多打擾道謝告退,陳伯伯表情暗淡,<span style="font-size: 18px;">許久沈默不語,</span>腳步也比來時緩慢很多。在車里坐了好一會,<span style="font-size: 18px;">他</span>才深深嘆了口氣說:「唉,猜到是這個結果,還是想來看看」。</p><p class="ql-block">我們陪陳伯伯在京城走街串巷,常常,到飯點兒,就去品嘗北京各色味道,每每,陳伯伯都有<span style="font-size: 18px;">心得</span>點評。<span style="font-size: 18px;">老北京小吃店</span>我們去過磁器口,很小的門臉兒<span style="font-size: 18px;">規模</span>,卻很著名。鼓樓後面那家店稍微大點有些規模,陳伯伯說豆汁能接受,味道沒從前濃。鼓樓外的「小腸陳」,說有點怪的味道,不似從前那般。馬甸橋附近的「老北京炸醬麵」,他對跑堂夥計看了半天,<span style="font-size: 18px;">仔細端詳着他们那身</span>馬褂兒、坎肩兒、瓜皮帽和肩上搭的白毛巾行頭,評價三個字:「四不像」。西直門外的「金百萬」和三里河的「郭林」去的最多,因為父母家和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圖個方便。前幾年這兩家餐館生意火爆,菜品還算細緻,陳伯伯很是誇獎稱贊。我們和陳伯伯最後一次去的是「和平門全聚德烤鴨店」,因為陳伯伯帶了台灣親屬,我們想讓客人感受下北京名片。我們非常高興每次的聚會,大家談天說地,歡快無比。告別時他總是微微欠身極有禮貌地道謝,說一句:「劉先生破費了」,讓我們<span style="font-size: 18px;">誠恐</span>誠惶。</p> <p class="ql-block">陳伯伯喜歡逛書店,天馬行空,說這樣沒有拘束。王府井新華書店、西單圖書大廈,琉璃廠中華書局都是他常光顧的地方,我以為不過是走馬觀花閒來逛逛。一次,他剛從北京回到台中,打來電話,說在西單圖書大廈發現本書,作者和我姓名一字不差,料定不會那麼巧是重名,立刻買下帶回台中。偌大北京圖書大廈一至四層,營業面積一萬六,滿目圖書,鋪天蓋地,林林總總,浩瀚如海。一本小书,静置在不起眼的二楼一隅,被八旬多高齡的陳伯伯發現,可見他進書店是多麼<span style="font-size: 18px;">用心</span>認真。感動无比,忙將先生和我的書郵寄了多本過去,表示心意。</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陳伯伯與洋娃娃外孫在台中家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陳伯伯與孫女們在台中慶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陳伯伯在台灣</span></p> <p class="ql-block">前兩年內地詐騙電話頻發,有天,父親著急忙慌打來電話,氣喘吁吁地告說陳伯伯突發病住院,急需錢搶救,要我立即匯款,數目可觀。我滿腹狐疑,問有否和陳伯伯通話?要不我去趟台中,正好我剛從台灣交流回來,手續都全。父親不容分說急得大喊:「都不行,他侄子說他已不能講話,晚了就來不及了,趕快拿筆記賬號」,我發現收款賬號是工商銀行,提醒父親但他不聽,執意要我即刻匯款。我一邊安撫父親一邊堅持撥通了陳伯伯台中的電話,傳來的是陳伯伯朗朗笑聲,不用說父母是中了惡人的设局。假的是騙,真的是情,這件事也印證了父母和陳伯伯之間的真摯友情,若以一流行廣告語蔽之:「我對你是真的」。</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二〇一五年六月十五日,陳伯伯在兒子、兒媳、外甥、外甥女陪同下來到京郊順義東方太陽城,探望九十二歲的父親。中午,在縣城「太熟悉」餐館,陳伯伯和父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二〇一九年五月,陳伯伯與北京親屬</span></p> <p class="ql-block">二〇一四年十月,母亲以九十岁高龄病逝。她原本是住医院调理,好好的正准备出院,表哥带着九十五岁的舅舅前去探望,母亲分外兴奋,晚上突发心脏衰竭昏迷,几个月后撒手人寰,这让我们很难接受。后来陈伯伯打来电话,想起前不久母親還坐在病床邊和他通话談笑風生,不禁悲从中來失聲痛哭。電話那頭,陳伯伯只是默默聆听,任我宣洩,沒有太多言語。事過幾個月,陳伯伯來北京,談及此事,勸慰我說:「我們這歲數,就像秋天樹上的葉子,枯黄凋零。其实,先掉哪一片最后都一样,规律嘛,不要太伤心」。听他讲话这一刻,我忽然领悟,真正明白,什么是风烛残年,也似乎读懂些陈伯伯,历经世事沧桑,亲人早逝等人生浮沉起落,一切在他,早已云淡风轻。如今,陳伯伯也走了,走在公元二〇一九年倒數第二天,連同他的秋葉理論,由絶句變為絶響,竟</span>是在轉瞬之間。從此,飄越海峽的問候無了落處,一懷悲情化作長嘆。我似頓悟 ,人生不過是旅程,待風景看透,已無人陪望細水長流。有些情感,永遠無以言表形容,就像經歷的事,身邊的人,縱有萬般不捨,終究要回歸自然,走向寂靜。注定,人馬無聲。</p><p class="ql-block">生命往<s>来,并无方长。想念慈爱的陈伯伯!</p><p class="ql-block">谨以此文祭奠陈伯伯仙逝一周年。</p> <p class="ql-block">後記</p><p class="ql-block">二零二零年四月,陳伯伯兒子克武來信,說很想知道父親早年去青島之前、也就是北平那些往事,從小父親就不曾提及,希望我能給予幫助。疫情之下,我先後幾次去了郊外順義,探訪九旬有七的父親,請他講講陳伯伯。往事如雲煙,由於時間久遠,沒有線索提示,父親一時回憶不起太多。加之我住的地方距離順義較遠,不能常去,每次都是來去匆匆,<span style="font-size: 18px;">沒有更多發現。於是,</span>連同記憶中這些年我們与陳伯伯的交往點滴,<span style="font-size: 18px;">匯集起来</span>。還有,因為害怕觸景傷情,母親去世後,我再也沒回過小西天家中,這次又特地回去翻找出陳伯伯的照片,作為附圖。臨近陳伯伯週年忌日,粗理頭緒成文,發給了克武和少數幾位親友。其中,舊日<span style="font-size: 18px;">資料太少,不能不說是个遺憾。</span></p> <p class="ql-block">克武回復並發來陳伯伯去世前十天他們全家<span style="font-size: 18px;">的合影</span>。哇!好龐大的陳氏家族,數了數,二十六人,簇擁著居中坐在輪椅上的陳伯伯,<span style="font-size: 18px;">看得出来,他已</span>很衰弱,是强打精神。<span style="font-size: 18px;">我很震驚,陳伯伯已完全不是記憶中神采奕奕的樣子</span>,不由一陣心酸悲涼。想到一九四九年四月,七十多年前,陳伯伯攜妻兒乘小船漂泊台灣,基隆港登陸時不過伶仃三人,如今開枝散葉,人丁興旺,難怪當年陳伯伯每每提及,總是<span style="font-size: 18px;">春风</span>满面,幸福洋溢。這樣想著,又心生些許欣慰。</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此文發出幾天後的訪問統計及地域分布詳情</span></p> <p class="ql-block">又及。此文最初不過是一紙傳送親友的普通家書,并未公開,不想发十傳百,幾天之間,波及四海,閱讀愈千,尤以台灣讀者為多,讓我有些驚愕。這其中,我想,如有感動,那便是平淡之中跨越地域間隔、生死時空、閃耀著人性光輝的那份真情。生生不息,綿延傳承。</p><p class="ql-block">謹此,發佈於二零二一年父親節前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