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竹桃

濑江文化

　　每年端午节，下乡看望母亲，驾着摩托车经过平陵西路，我总被一种路边花所感动。

它大片大片地簇拥着，筑成近两米高的花墙。花朵密密层层，掩盖了深绿的叶片。红色的，粉红色的，黄色的，更多是白色的，是那样的阵容壮观，气势恢宏。

这就是夹竹桃，我一生中最为之心动的花。每当下乡看望母亲，从夹竹桃花旁走过，就感到它有着一种特殊的魅力吸引着我。

它有母亲般坚定顽强，风雨不惧，一生编红织绿，酿造芬芳，默默奉献。它有母亲般温馨慈爱，日日夜夜，守候家园，注视着我的离开与回来。它用自己的身躯，阻拦着污染的侵害，保护了一方平安。

年迈的母亲病了，住进医院，妻在陪护。我下班后去探望她，心想老娘没胃口，食品少买点，应该带束花，谁知七手八脚忘了买。我到了医院，却在母亲病床边看到一束花，红红的像一炬火焰。

这不是夹竹桃吗？我很惊奇。妻在老娘的身边说：“是的，这是你侄子送来的。”妻读懂了我的眼神：“不是买的，市场上没这种花卖，是他遇到修路，挖掉了好多夹竹桃，他就采来几枝。”

夹竹桃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花儿映红了母亲的脸庞。母亲的气色看上去还好。她对我说：“不该花的钱，千万不能乱花，我没事，就是有什么，也是八十八岁的人了，没什么记挂的了。”

老娘的话让我鼻子直发酸。老人家一生够辛苦了，省吃俭用，拼命劳动，把我们兄妹六人培养成人，建家立业。老人家平时生病，从不肯进医院门，靠自己硬顶。

这一次大哥对我说，老娘好几天不舒服了，一天喝几口粥，就是不肯去卫生院。我一听急了，从城里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开到母亲家门口，强扶硬劝把她拉上车。我说，出租车既然来了，你不去也是花这点钱。

老娘总算被我劝进了医院，可她刚安顿，手就在衣兜里掏呀摸的，摸出一个小包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百元大钞，塞到我的手里，说：“出租车的钞票，不能叫你付。”

我笑了，说：我是你儿子，我有工资，你留着“游游湖”（玩纸牌）吧！

她说，这样不公平，兄弟几个，每次都是你掏钞票。

我又笑了，告诉她，我不在家，照应你都靠兄嫂，谁也不计较，我们兄弟之间从没矛盾。

妻在旁把我手里钞票接过去，装进了她的钱包。我的老娘，自己病得这样，还考虑得这么周全。

老娘病情很严重，食道癌晚期，生命的蜡烛行将燃尽。我和兄嫂们商量，轮流守护，送老人走她最后一段时光。老娘越来越不行了，一直靠输液维持精神。

一天，护士输完液拿着空袋离开病房，母亲轻声对我说：“出院吧，我没有那里难过，花总归要谢的，人总归要老的，我这生满足了。回家，家里舒服。”

老人家说话时很平静，眼光对着床头柜上的夹竹桃。这束花时间够长了，好在它插在瓶里，我们常常给它添水。

但最坚强也挡不住时光的流逝，现在花朵容颜衰颓，色泽褪淡，花瓣一碰即落。护士早先几天就说，褪色了，换一束吧。老娘说：“不用换，我挺欢喜它。”就这样，这束花一直陪伴到母亲离开医院。

遵照母亲意愿，我们离开了医院。车到中途，母亲忽然说：“扶我坐起来，让我看看。”

这是老人家对人世间的留恋，要看什么，就让她看什么吧。我们把车开得很慢，很慢，仿佛是一位老年人散步。

一会儿，母亲又开口了：“看到了，看到了。”声音似乎响了一点，眼睛也亮了许多。

我们都朝窗外望去，夹竹桃花犹如一条长廊，展示在道路的右方。“老娘你看到的是夹竹桃吗？”我轻声问。

母亲点点头，然后闭上眼慢慢地躺下来。没想到几天功夫，母亲竟然爱上了夹竹桃。

母亲回到家，用些蛋白质，饮些流质食物，神情平稳，没有痛苦，但几个月后还是走了。

母亲驾鹤仙逝，她走时很平静，我却觉得很悲哀，一个生命说消失就这样消失了。就像一阵风，轻轻地飞来，又轻轻地飞走。

大家把老人家送上山，都回了家。

我蓦然觉得还该做件事，就急急忙忙找镰刀，准备去割几根夹竹桃，插到母亲的墓地上。

妻朝我摇摇手说，别跑了。妻有先见之明，她已找了好几朵夹竹桃装在盆里。妻说，墓地不栽桃，夹竹桃也别插了，把这盆花送给老娘吧！

我端着一盆花走进墓地，放在碑前，朝母亲默默地鞠了三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