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说自画》读后感之三（上篇）

戴上心的眼镜

黄苗子、郁风与沈嘉蔚

杨泓

写于美国新英格兰老林子

2020年12月8日起笔

2020年11月19日，收到沈嘉蔚寄来的《自说自画 》。这本书是三联书店刚刚出版的新书。作者是他本人。

通常读书，我比较循规蹈矩，先过一遍目录，然后读序，最后照章阅读。

这次反常，未读序是不想先入为主地受陈丹青意识的影响。他太强势，我唯恐失去自己的真实读感。留在最后读陈丹青写的序，想看看自己与他在意识上的同异。

先精读第13篇《爱玲世家》，缘由是不解为什么沈嘉蔚画张爱玲。边读，边将意识流式的读感写入《张爱玲，离奇？传奇？》。2020年12月1日，将读感发在微信Discover平台上。

接着精读第14篇《造像苗子、郁风》，缘由并不是这两篇相连接，而是它触发了我的好奇。那是一个谜。自1988年以来，它一直在我心里潜藏着并始终未能释解的三家三世之交的种种扑朔迷离的因缘脉络。

我，不善文。若无灵感，挤不出半个字儿来。有感而发时，又挡不住脑袋里稀里哗啦地出来的意识流。我都不知道读了十来遍沈嘉蔚的这段文字后，自己的脑袋瓜里会冒出什么“幺蛾子”来。

这是一个坠入、坠入，再坠入深渊的感受。

壹 

坠入深渊，从“四不像”印象切入。



《苗子郁风像》（沈嘉蔚 油画 213cm x 167cm 1995）

在沈嘉蔚的绘画中，这是一幅比较奇特的创作。它之所以奇特是因为“四不像”：不像他的传统肖像画，不像他的专长历史画，不像他为画展创作的主流题材画，不像他以往的火红年代的笔触。此画中的笔触渗透着一种沧桑感。那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味道。它使我想起一位世交吴宏骞伯伯。

沈嘉蔚的绘画创作，大多是历史题材，比如《红星照耀中国》、《救亡》、《启蒙》、《兄弟阋于墙》、等等、以及他正在创作的《巴别塔》。

壁画《巴别塔》工作照图文由沈嘉蔚提供

沈嘉蔚以一种独到的表现方法将众多历史人物排山倒海般地展现于如同一面墙似的画布上。他并不是炫耀自己对人物肖像的那种西方油画绘画的深厚功底与精湛技艺，而是以独特的史观去彰显历史中的人物。他展现的是对那些人物的认识，再认识，以至几经往返的重新认识。那些人物再现于“沈视”的历史场面中。

对于那些被“沈视”筛选过并出现在他的视觉性“史记”图中的人物，他给予暗喻性的特殊排列以及极其微妙的组合。每一个排列与组合都是一部福祸相倚，荣辱与共，悲欢离合，命运多舛的人间戏剧。

这种历史再现的视觉冲击感不仅比读大块头的史书或传记要来得直接，还使人联想到那些非史非传非文所及的种种耐人寻味的历史轶事。

红星照耀中国 （沈嘉蔚 油画 183cm x 1188cm 1987 ）

2019年9月19日，我在北京收到沈嘉蔚的知会：“我于九一八那日在南屠纪念馆出席李斌巨作东京审判开幕式，前晚回京，今夜飞回悉尼。中国美术馆国庆展应该展示我的旧作红星照耀中国，您可以看到。”

2019年9月26日，是《伟大历程，壮丽画卷》- 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70周年美术作品展开幕日。27日，我回美。正巧前一天赶上开幕式。亲临其画，感受至深，令人震撼，令人难忘，令人反思。

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壁画。这种阵势的表现手法，我只见过《八十七神仙卷》的截图。此画因无落款，徐悲鸿认为出自于盛唐壁画家吴道子（公元685-785年）之手。而黄苗子认为是宋代《朝元仙仗图》的摹本。

面对《苗子郁风像》，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既陌生又亲切。如果没有一直关注沈嘉蔚的绘画，也许觉察不出那些逐步向自己告别的“退步“与“演变”，这是陌生。见到画中的前辈黄苗子与郁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

自从2008年学习水彩画后，我去加拿大多伦多看望吴宏骞伯伯时，会带去我的绘画图像与他交流。吴伯伯喜欢画水彩。他的钢笔字写得非常好。早在80年代，他写给我父亲的信，仍旧是繁体字，老式的从右到左、自上而下的竖写格式。他的硬笔书法来自于毛笔字的功底。他自幼临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以及魏碑中的极品爨龙颜碑。他的毛笔字可以当字帖。我父亲的字，同样好，风格不同。

吴宏骞伯伯赠我一本他写的回忆录《九十自述》。其中夹了这页他早年毛笔字的复印。

一谈起字画，吴伯伯就会兴致勃勃地提到在澳洲的老朋友黄苗子和郁风夫妇。他与郁家是世交。他与我家也是世交。

此时，2020年末，我看到书中的《苗子郁风像》时，郁风，黄苗子、吴宏骞都已经仙逝了。

我将沈嘉蔚这篇文用手机拍下来，发给30年前在北美纽约上州读书时的好友郁岑。她的父亲郁兴治是郁风最小的弟弟。

1990年6月，SUNY New Paltz （前右二 郁岑、后左五笔者杨泓）

郁岑很快发来一幅照片并注释，“谢谢分享！沈嘉蔚的这幅画现在在‘富阳郁风黄苗子纪念馆’。2018年秋陪爸爸回去过。”

郁兴治在《苗子郁风像》前，2018(郁岑提供)

富阳纪念馆里这幅《苗子郁风像》是照相放大复制图片。此画原作已由画家沈嘉蔚捐赠给中国美术馆收藏。 

如果沈嘉蔚没有为黄苗子与郁风夫妇画这幅像，“二流堂”的一流文人也许就随着岁月的流逝被后人遗忘了。

贰

坠入深渊，从文化落差切入。



看沈嘉蔚的画，难懂，若读史书。读沈嘉蔚的文字，更难懂，若陷入历史谜团。

读了几遍，云山雾罩。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是他文字的问题，是我阅历浅薄。他写的简洁，质朴，凿实。每次读，我就像乘飞机从西岸起飞，越过一片山脉。透过机窗，往下乍眼一看，纵有千古，横有八方。再延伸每一个山谷沟壑读下去，就开始坠落，......

这篇文提及的人物大约30来人。从古代，近代到当代，有不同政见的政治家，也有隔着朝代的文人，还有画家的家人、亲眷、朋友。每一个人物的出现，都是一个铺垫，一个对比，一个连接，一个伏笔，一个隐喻。他的笔触于文于画都渗透着精准的拿捏。比如，对自己五岁的小女曦妮修改大书法家黄苗子签名的场景，他描写得十分幽默。又如，他对黄苗子与郁风结婚的描写暗喻着几方政治人物和不同阵营的文化人士的交集。

这篇文触及的历史脉络从辛亥革命，国共合作，抗日战争，延安文化摇篮，北大荒改造，WG劫难，一直穿越至今。在这种大框架，大格局，大运势的社会更迭中，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谁的命运都逃不过否极泰来，泰极否来的规律。在芸芸人海中，他发现了这对传奇性的神仙眷侣黄苗子与郁风。

在读这篇文的同时，我能感受到30年前的沈嘉蔚在历史的空间探索未知并穿越已知。他的思维触角在开放、广博、深入的吸收中孕育着一种独特的视角与笔触。果然，多年之后他让人们360度全方位地看到与黄苗子和郁风同时期的历史人物。他厚积薄发地表现那个时代的巨幅历史油画《救亡》、《启蒙》诞生了。

《救亡》2013年，左起：郁华、郁达夫



《启蒙》2014年局部左起：郁风与蓝苹

这篇文中涉及的文化元素从鉴别远古小李将军的古董，华碞与钱维诚合作的花鸟令，黄慎的一幅老人与男孩，一幅“仇英”伪作，到1983年汉娜的小画廊“会意轩”。像黄苗子这样懂中国文化的前辈，逐渐地一一离开我们。

沈嘉蔚这位一直画西画的当代画家想留住一份对中华文化元素情有独钟的传人 - 黄苗子与郁风的珍惜。《苗子郁风像》记录了他的画风蜕变。从此，沈嘉蔚绘画中的中国文化本元符号开始多起来。这里指的是他的绘画语言，并不是用西法画出中国人像与服饰那种直接的视觉符号。

《苗子郁风像》的背景用了一幅古画，北宋画家范宽（约950年-约1932年）的《雪景寒林图》。这幅画有一种特别的“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味道。中国山水的大气是世界之最。沈嘉蔚用油画重新捋了一遍范宽创作“大气”的视角、情结、心路。这种“临摹”为他的绘画语言融入了中国元素的精髓。他又将维米尔的精准视觉效果技法做为地板处理，让苗子郁风二老实实在在地接着地气置身于大气的中国山水背景中。

沈嘉蔚在这篇文里是这样描写他的中西合璧，“对着画稿又看了几天，明白过来了：背景不应是写实的墙面上挂范宽的画，而是应该以超现实的方式，让范宽的画占据全部背景。后来的发展，是将维米尔画中的方格地砖画作地面，以喻中西合璧。”

这篇文对于《苗子郁风像》创作念头的生成，构图与绘画的过程都有比较全面的记载。不赘述。

读沈嘉蔚写的《苗子郁风像》的创作心路，对我有很大的启发。我学的是西方水彩干笔层次技法，与中国水墨、水彩技法不同。

我目前的中西合璧只是用西画技法画中国物件，一条多姿多彩的丝绸头巾与仿唐三彩的瓷方。我琢磨在一幅创作里展示中西水彩的不同语汇，并将它们揉合在一起。25年前沈嘉蔚将范宽与维米尔“揉合”在《苗子郁风像》的实践正是我目前的纠结所在。

丝瓷韵 （2019）杨泓 水彩 17“ x 17” 美国私人收藏

我非常欣慰的是收到沈嘉蔚对此画的评论。他不仅精准地看到构图中的构思，还有极其受益的延伸性指教。“您的这幅水彩非常棒，中西合璧自然而不露声色。我尤其欣赏它背后的线条走向韵味。中法头部方图下面的西法丝绸明显构成了与头相连的身体。一条主结构线 从画顶下接到头部鬓角到耳垂再到“肩部” 并以切线逸出画外，另一条线是从画顶偏右处下来贯通“臂部” ，此线左右各有作为头部方图右垂直边以及最右侧的辅助线。此外画面左下角以另一侧“臂部”为边界的那角黑色区，都堪称完美布局。这些安排无论出于主动还是偶然，都体现出作者的天资与后天学养。”

读着，琢磨着，突然，沈嘉蔚笔锋一转集中在1993年。那年，他45岁，有了画苗子郁风二老的念想。著名女画家郁风为两名当代女画家王兰与唐薇撰文。1995年，他开始画《苗子郁风像》。同年，他的油画《澳大利亚的玛丽·麦格洛普》获得“玛丽·麦 格洛普”艺术奖的第一名。除了两万五千元的奖金外，还意外地获得教皇约翰·保罗二世的接见与颁发纪念金牌。

澳大利亚的玛丽·麦格洛普（1994） 沈嘉蔚 油画 153x122cm 香港私人收藏



1995年1月19日沈嘉蔚获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接见颁奖（悉尼动力博物馆照片库）

大约读了10遍后，我给沈嘉蔚发了一个短信，“读你的画，难。读你的文，难。读你的心路，更难。你，太广，太深，太杂。称你为“广深杂”君，一点都不扯。”

沈嘉蔚回，“三联出版的这篇苗子郁风，曾经几乎被原出版社抽下，后由三联重新收在书内，并由苗子郁风基金会资助此书出版。但书中此篇有所删节以脱敏。未删的原文曾刊于郁氏家族网站，郁兴治可能读到过。”

郁岑的确来过短信，“我表哥说： 如果是沈嘉蔚最近出的书，那可能就是我们以黄苗子郁风基金会赞助出版他写的《自说自画-从黑龙江兵团到澳大利亚》。” 她还发来沈嘉蔚提到的原文 - 沈嘉蔚 | 怀念黄苗子郁风：拥抱后告别，不信有来生。

幸亏，黄苗子与郁风的后人拯救了这篇险些遭遇被放逐的弃篇儿。不然，我岂不是错过了这种文化差异的坠落感受。我真的是为包括我本人在内的一代文化盲流的低洼水平感到遗憾与悲哀，也真的是十分敬佩悲催的同代人中还有屈指可数的像沈嘉蔚这样不断学习，不断探索，不断创作的画家与独立思考人。

突然，我明白了！那些东“扯”西”扯”是他在探索自己以往没有接触到的历史与文化元素，他在寻求自己艺术支点与多元化的新源泉，他在穿越自己已经被沈化/神话的绘画巅峰，他在一个新的归零孤旅中迎着挑战向自己的以往告别，他在积蓄并开始铺垫着另一个绘画的巅峰。沈嘉蔚的这种告别情怀与陈丹青的“退步”感悟如出一辙，一拍即合。

往往舍得舍得，不舍不得，大舍大得。舍不得，不舍得，得不舍中的学问，大了。李白对舍得的经典绝句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因为明白，我开始读懂了！命运多舛中的这对文人夫妇黄苗子与郁风，脊梁骨尚存，坦荡犹在。他们高风亮节的品行深深地触动了沈嘉蔚。他将一份崇敬抒发在《苗子郁风像》的作品中。同时，我读出这篇文中渗透出来的一股子“深刻”劲头儿，《苗子郁风像》仅仅是一个开始。的确，《救亡》、《启蒙》与《兄弟阋于墙》等巨幅历史画作逐一出世。

叁

坠入深渊，从“两插”的命运切入。

这个“两插”，不是金庸古侠小说里描写的江湖侠义精神，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个“两插”是指“土插队”与“洋插队”。“两插”是被历史称作“失去的一代人”中一小部分人的特殊经历：“土插队”是指60年代末开始的大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经历；“洋插队”是指80年代开始的一小批自费出国留学生靠打工赚钱读书的经历。

1970年，22岁的沈嘉蔚从温暖的南方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1989年，40岁出头的沈嘉蔚走出国门，负笈求学向东，到了比东瀛还东两个时差的澳大利亚。

这篇文将我带回了当初那段“转世”的艰辛日子。我也有“两插”经历。尽管我比沈嘉蔚小5岁，可每“插”都比他早一年。1969年，我16岁，从北京去北大荒。1988年，我34岁，从北京向西，到了美国纽约州。《北京人在纽约》比较真实地反映了我们那个时候的情景。在我的词汇里，将“土插队”的日子称为前生前世，将“洋插队”的日子称为再生再世。

两世之间，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转折。那个转折就像一个泥人，用东方文化的水合成之后，被碾碎。然后用西方文化的水再合成一次。每一个泥人被碾碎的程度不同，掺合的西方文化水分多少不等，以至被新塑造出来的泥人形状也各不相同。

那个时候从中国出来的自费留学生十分穷，最大的压力是没有经济来源。为了赚钱交学费，我在中国餐馆打工，连鞋底都磨穿了一个洞。加上语言不通，文化基础差，我这个泥人从一开始到了美国社会就被各种压力碾得粉碎。前生前世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1987年，大名鼎鼎的画家沈嘉蔚完成了壮观的巨幅历史画作《红星照耀中国》。转年间，他远离了巅峰，出现在悉尼，补习英文，当街头画家，成了默默无闻的实至名归的无名“鼠”辈。他是1948年出生，属鼠。他有趣地称自己在”洋插队”的再生再世里变成了袋鼠。

街头画家沈嘉蔚

全篇文中，沈嘉蔚最打动我的是这一段，“尽管我穷困潦倒，但是我将自己的创作与通过委托肖像挣钱截然分开，以免互相影响。我在给苗、郁二老的信上说明，绝不利用为他俩画的肖像谋利。”

独立思考，是一个人真正的灵魂。在命运的转折中，我佩服沈嘉蔚坚守为人坦荡的品行，做人作画的认真态度。即使他穷得叮当响，靠街头画像维持生存，可他人穷志不短。

街头画家沈嘉蔚

在绘画创作上，他还是不疯魔不成活。在那种经济来源十分拮据的日子里，他扑捉到自己喜欢的题材，会穷尽自己的一切去追求它。那个时候澳洲并不知道沈嘉蔚。他靠当街头画家一点点积攒的钱去买昂贵的作画材料，继续去创造独立思考出来的念想。

街头画家沈嘉蔚

沈嘉蔚的文字情真意切。他从1993年的一个念想儿开始，认识了苗子郁风二老，为他们作画，在接触中向他们学习，成了他们的莫逆之交，如约地将《苗子郁风像》捐赠，到与郁风的最后一个拥抱，每一个文字都浸透着言必信的承诺。

贫穷时，有富贵的尊严；富贵时，有贫穷的谦逊。沈嘉蔚从街头画家开始，逐渐地走上了自己的又一个新的绘画巅峰。即使沈嘉蔚拿到了大奖，获得了澳洲人物肖像的盛誉，创作出一幅又一幅的惊世作品，他对苗子郁风二老不言于表的敬重与诚信如若沉香一如继往。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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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说自画》读后感之三（下篇）

《自说自画》读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