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英去世

悟为

<p style="text-align: center;">再见黄宗英</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叶绿了,花开了,属云的她停下了</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原创 千古 可凡倾听</p><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p><p style="text-align: center;">1925-2020</p><p style="text-align: center;">2020年12月14日凌晨3时28分</p><p style="text-align: center;">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作家黄宗英</p><p style="text-align: center;">与世长辞,享年95岁。</p> <p>银幕舞台留旧梦</p><p>她是美丽动人的“甜姐儿”</p><p>荒原极地续新篇</p><p>她是妙笔生花的女作家</p><p>2015年5月在黄宗英九十华诞之际</p><p>《可凡倾听》曾特别奉献《属云的人》</p><p>送给黄宗英老师,也送给千千万万</p><p>记得她、想念她、喜欢她的读者和观众</p> <p>如今,那个属云的人走了</p><p>且让我们重启那年回忆1</p><p>对曹可凡来说,采访黄宗英是一段延续十年之久的邀约。早在2004年,他就在北京致电黄宗英,希望获得一次采访机会。</p> <p>黄宗英老师在电话里念了一首她刚写的小诗:钟走着,表走着,我停了。叶绿了,花开了,我蔫了。</p><p>原来,彼时的黄宗英正受到多发性脑栓塞的困扰,自觉状态不佳,不愿意面对媒体。</p><p>但或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曹可凡一再努力下,黄宗英破例允许他到家里进行一次闲谈,并且允许节目组用录像机来记录下整个谈话过程。</p> <p>采访中,虽然老人的叙述有些支离破碎,但她那充满诗情画意的如珠妙语和毫无保留的肺腑之言,还是给无数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p><p>后来曹可凡才知道,闲谈的这段时间,原本是黄宗英每日用来练字的。她带着曹可凡看自己练的字写的诗。</p> <p>2</p><p>1925年,黄宗英出生于北京。9岁那年父亲病故,家道中落,经济拮据。</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和大哥黄宗江☝️</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1941年,16岁的她只身来到上海投奔大哥黄宗江,以见习生的身份进入上海职业剧团。不久,话剧《蜕变》中的一位女演员临时缺席,黄宗英作为替补救场,从此开始了舞台生涯。。</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话剧《甜姐儿》剧照☝️</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此后,黄宗英陆续主演了多部话剧,声名渐起。尤其是1942年的喜剧《甜姐儿》令她红遍了上海滩,成为万众追捧的舞台明星。自此,“甜姐儿”也成了黄宗英的代名词。</p><p>也就在这个时候,爱情悄然降临,黄宗英在18岁的花样年华披上了嫁衣,她的爱人异方是剧团里的指挥。那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尘封往事,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离奇,快到匪夷所思,离奇得像一出光怪陆离的荒诞剧。婚后仅仅18天,异方就因为心脏病离世。</p> <p>失去新婚丈夫的黄宗英,在北京香山度过了大半年郁郁寡欢的日子。回归舞台之后,她加入了南北剧社,并在1946年与时任社长的程述尧结婚。</p><p>在黄宗英眼中,程述尧无疑是个大好人,但在一起的他们彼此着实合不来。后来两人分开又各自组建家庭,关系倒分外和睦起来。</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电影《追》剧照☝️</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也是在1946年,黄宗英主演了生平第一部电影《追》,由舞台走上了银幕。</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电影《幸福狂想曲》剧照☝️</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1947年,在主演的第二部电影《幸福狂想曲》中,黄宗英与年长她十岁的赵丹擦出了火花,电影中的幸福狂想曲余音未了,现实中的爱情进行曲悄然奏响。</p><p>“拍完戏之后,他跟我说,你应该是我的妻子了。”</p><p>3</p><p>人的一生或许会经历过很多段感情,但刻骨铭心的只会是一个人。对于黄宗英来说,这个人,就是和她共度32载的丈夫赵丹。</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和赵丹☝️</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1948年,黄宗英和赵丹结为夫妇,年仅23岁的她,一下子就成了两个半大孩子的继母。此前曹可凡曾经采访赵丹和前妻叶露茜的女儿、著名舞蹈家赵青女士,在她的眼中,那位宗英妈妈永远是温柔慈爱,同时又不失童心。</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电影《丽人行》剧照☝️</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黄宗英与赵丹既是生活中的比翼鸟,也是银幕上的双飞燕。除了他俩的定情之作《幸福狂想曲》,黄宗英的其它几部代表作品《丽人行》、《乌鸦与麻雀》、《聂耳》,也都是与赵丹合作的。</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乌鸦与麻雀》剧照☝️</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尤其是开拍于解放前,完成于解放后的《乌鸦与麻雀》,黄宗英在其中扮演一名国民党小官僚的情妇,时而妖媚轻浮,时而凶神恶煞。这与她之前的银幕形象反差极大,展现出不凡的演技。</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与赵丹☝️</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1951年,赵丹、黄宗英夫妇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他们出演的电影《武训传》上映之后原本反响很好,这年5月却突然被定性为“反动电影”,随之而来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全国性批判,作为主演的赵丹更是首当其冲。</p><p>回想起这段经历,尽管已经过去很久,黄宗英还是心生恐惧,“我们俩小吵小闹多得很,但每次他一受到大委屈的时候,我一定站在他旁边。这就是大苦大难,把我们铸成了。”</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与冯亦代☝️</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尽管黄宗英晚年和文学家冯亦代先生共谱一曲黄昏恋,然而赵丹却是她一生的至爱,是她人生的永恒主题。</p><p>正如冯亦代先生对结发妻子郑安娜同样也是情深义重,两位睿智的老人便选择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既尊重彼此的过去,又相扶相持,安度晚年。</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与赵丹☝️</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他永远活着,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因为他永远活着。我任何一个文集里都有赵丹的事,我自个儿就下了决心,莫道不并蒂,偏随我双游。”</p><p>如今,赵丹离开人世近四十年,但回忆起他们的故事,黄宗英依旧如故。</p><p>“人家问我一生你难演的角色是什么?我说难为赵丹妻。你一生中最成功的角色是什么?我说同样的,也是赵丹妻。我活着,不能让他死了。”</p> <p>4</p><p>天生丽质难自弃,天生才华亦难自弃。在黄宗英身上,我们分明感到了那种所谓天赋的力量。</p><p>黄宗英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因为家道中落,她初中毕业就辍学学艺。但是,她的身上却有着那种与生俱来的悲悯情怀和诗情画意。</p><p>“我想从先秦读,好多字我可能不认识,好多意思我可能不懂,我就从清读,结果我发现也有好多字不认识。我就说我自个儿是个贫女,是在文化上很贫穷的女孩子。”</p><p>上世纪50年代,作为演员的黄宗英渐渐淡出,作为作家的黄宗英却如鱼得水,特别是在报告文学领域更是成绩斐然,她走进了自己的另一片天地。</p> <p>《特别的姑娘》《小丫扛大旗》和《新泮伯》等报告文学,都是她按照自己在农村的体会写的,得到了权威的认可。</p><p>报告文学的特殊性质,注定了黄宗英必须放弃安稳舒适的生活,东奔西走,翻山越岭,甚至风餐露宿,去往各地体验生活。而她也是全心投入,乐此不疲。</p><p>1990年,黄宗英临危受命,出任大型纪录片《望长城》外景主持人。年逾花甲的她追随着古长城的遗迹,辗转跋涉于茫茫草原、漫漫戈壁,老骥伏枥,壮心不已。</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和高山森林生态学家徐凤翔☝️</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在黄宗英的诸多报告文学作品中,《小木屋》是最为人熟知的一篇,讲述的是女科学家徐凤翔致力于建设高原生态研究站的故事。</p><p>这部作品既为她赢得了荣誉,也给她带来了无可逆转的创伤。1994年,69岁的黄宗英第三次跟随徐凤翔入藏考察,不料却发生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几乎到鬼门关转了一遭。</p><p>“5月1日昏过去,5月3日醒过来,后来我一直坚持到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到6月1号,我才随着大队赶回,这20多天来,我一直带病工作,所以血管始终就伤得厉害了。”</p> <p>5</p><p>一息尚存,不落征帆。这八个字既是当年“小木屋”主人徐凤翔的座右铭,也是如今黄宗英的人生信条。</p> <p>采访中黄宗英给曹可凡看她的书法习作,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尽管耄耋之年病痛缠身,但她心中仍有未竟的梦想,她不愿虚度一分一秒,她始终盼望着还能与观众、读者真情对话、心灵相交。</p><p>爱人赵丹曾说自己的愿望是天下都乐,黄宗英也如此,“活着兴趣很广的,我没有闷的。有闷的话只有说,我从来没想到自个儿能活到快八十岁,没有安排得那么晚。”</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文集》☝️</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就在采访播出的那段时间,《黄宗英文集》由海天出版社出版成册。这部文集共四卷:第一卷《存之天下》,是一些写亲人朋友的文章;第二卷《小丫扛大旗》,收录了报告文学、人物特写、早期的影视剧本、诗歌等作品;第三卷《我公然老了》,主要是散文作品;第四卷《纯爱》,收录了黄宗英、冯亦代的往来书信,时间为1993年2月26日至11月4日。</p><p>她曾如此评价自己,一个属云的人。的确,她的人生就像是那一朵白云,从一个家飘到另一个家,从一个城市飘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职业飘到另一个职业,仿佛永远过着那种漂泊无定的生活,但是在哪一处,好像都能够落地生根。</p> <p>如今,钟走着,表走着,她停了。叶绿了,花开了,那个属云的人走了。但还有千千万万喜欢她的读者和观众记得她,思念她,她的故事永远流传着,如云化雨,滋润人间。</p><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老师,一路走好!</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p><p>原标题:《再见黄宗英丨叶绿了,花开了,属云的她停下了》</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仿佛从未逾越过家庭熏陶这个圈</p><p style="text-align: center;">“甜姐儿”黄宗英逝世</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令人悲伤的消息,据多家媒体报道,我国著名表演艺术家、作家黄宗英于12月14日凌晨3时28分于华东医院逝世,享年95岁。她曾在电影《乌鸦与麻雀》《家》《聂耳》中扮演过重要角色。因其在话剧《甜姐儿》中入木三分的表演,“甜姐儿”自此成为黄宗英的代名词。</p><p>黄宗英1925年7月13日出生于北京,1940年,她在上海职业剧团开始了表演生涯。1946年,黄宗英凭借首部电影《追》步入影坛。次年,她又将自己求学演戏的所思所感,冠之以《寒窗走笔》的标题,于《文汇报》连载。这之后的数十年,黄宗英先后创作了多部报告文学、散文、随笔等作品。其中,黄宗英与黄宗江、黄宗洛、黄宗汉等亲人合著的《卖艺黄家》一书以黄家故事为主线,呈现了黄家兄妹戏里戏外的人生。</p> <p>黄宗英(1925-2020),浙江瑞安人。演员、作家。194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报告文学《特别姑娘》《小丫扛大旗》《天空没有云》《没有一片树叶》,散文集《星》《桔》《半山半水半书窗》《黄宗英报告文学选》等;还将所作报告文学《小木屋》改编并作为主持人摄制成电视片。其中,《大雁情》《美丽的眼睛》《桔》分别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小木屋》改编拍摄的电视片在美国获国际奖。2016年,91岁高龄的黄宗英出版了《黄宗英文集》。</p><p>所谓“卖艺黄家”,按照大哥黄宗江的意思,他们祖上三世翰林、书香门第,到了他们这一代,由于时代的变迁、个人的爱好诸种因素,他们兄弟姊妹中多数“下海”演戏,当了演员,成为“艺人”。“卖艺”既有一种叛逆的含义,又不失为会心的解嘲。</p><p>以下内容节选自《卖艺黄家》,均为黄宗英的自述。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p> <p>《卖艺黄家》,黄宗江、黄宗淮、黄宗英、黄宗洛、黄宗汉等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7月版。</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原文作者丨黄宗英</p><p style="text-align: center;">摘编丨安也</p><p style="text-align: center;">故我依然</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1925年我出生在一个温馨而自在的家庭。父亲是总工程师。我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两个弟弟。我母亲是姐姐们的继母——这关系可是在我九岁丧父之后,两个姐姐帮着撑持家庭并且把我这个丑丫头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我从亲戚、邻居夸我姐姐的话里才知道的。我总觉得我们家无所谓“家教”。我爸爸活着的时候老没大没小地撺掇着我们上树、爬墙,还拿他当大马骑,并常年在戏园子里订包厢带全家看戏。孩子们在学校里开同乐会演戏、演讲、跳绳……爸爸都是最佳观众“追孩族”。</p> <p>大姐美得秀气娇丽(右一),二姐美得帅气天真(右二)。左一为黄宗淮,左二为黄宗江。</p><p style="text-align: cente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父母从没说过一句让我们好好读书的话,却一个书库一个书库地给我们买书:《万有文库》《中学生文库》《小朋友文库》……连描金漆绿题字的玻璃橱门的书架子一起买回来(真格的,现在讲究高消费了,倒连买个书架也费劲了)。姐妹兄弟办起了“我们的图书馆”,还刻了章。我最喜欢整理书架,把书摊一地,慢悠悠半懂不懂地一本本看过去。爸爸留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我们家从北京带到青岛去的王厨子患败血症暴卒于医院,爸爸说他是为我们家死的,出大殡时爸爸披麻打幡,我们全家白衣送丧厚葬于当地德国公墓。</p><p>谁善待过我们家,我们都不会忘记,虽说俗礼答谢修书叩安这一套总记不得。</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少年黄宗英。(摄于1937年,天津)☝️</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七岁看大”这句话对我不是没道理的。我仿佛从未逾越过“家庭熏陶”这个圈儿。大哥宗江把痴迷于戏剧艺术的圈给我套上,妹子我也受下了。其实,1940年我十五岁踏上话剧舞台,只因我父早亡,家道中落,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凄清,我小小年纪整日做着养家孝母供兄弟上学的梦。我梦着去当护士,母亲说当护士太苦了;我梦着去当文书,因为家里有英文打字机,我会打,可人家嫌我小;梦见卖花,因为“小小姑娘清早起来,提着花篮上市场”的歌儿好听;梦见吆喝着卖菜、摇卜楞鼓卖针头线脑……反正自始至终没做过当巨星、当文豪的梦。</p><p>也许我此生没得到发展的天赋是当个好主妇。十来岁时,入冬课余要做五双棉鞋帮,织五副手套、袜子,把五件毛衣拆洗更新加大。我干什么活儿都挺认真,和我猛然间被推上话剧舞台以及又演电影一样——分内的事我必得做好;分外的、搭不上手的我也尽力试着去做。无论是多幕剧落幕之前我上场演一个不说话的新娘子,还是第一幕幕启时演个走场子的边民女,我都早早化好妆候场并守到谢幕。</p><p>1959年我奉命专业创作,不坐班。自忖不坐班等于全天上班,自此除了三伏天我从来就不穿拖鞋了。也许是我又把演好角色写出文章当紧针密线缝鞋帮了。是的,我此生原本只想做一个好女儿、好姐妹、好妻子、好母亲,而此一角色却在个人际遇、民族兴亡中衍化出种种情节。文法须知:情节者性格之历史也。删略情节种种,堪慰故我依然。</p><p>其实,我一生中迂回曲折最“出戏”的情节,是“难为赵丹妻”。</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赵丹剧照☝️</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1946年我开始拍电影,1947年我碰到赵丹,1948年我们结婚。主要因为他是个落拓不羁、饱经摧残、乏人照料的有正义感的单身中年艺术家。他的锐敏和正义感注定了他一辈子不得安宁。70年代后期他曾为邓拓写过挽联:</p><p>悼念亡友一腔直言竟以身殉</p><p>瞻望未来万种艰难犹有牺牲</p><p>岂料终成谶语。我既然钟情于他的永远天真的正义感和勇气,也就无悔于跟着他大起大落久经折腾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十载身为赵丹之妻,敲打得我也就不仅仅是“陪斗”的了。前两年我重病住院(至今“保外观察”),为此我哥哥弟弟,曾围坐叹息掉泪说:“如今我们不愁儿、不愁女,更不愁自己,就愁小妹(姐)了。”谁都说我命苦,认得的不认得的人常劝我:“想开点。”</p><p>大哥叮嘱我常记一句祷词:“Take it easy.”(随它去)。我真算想得开的了。记得小学六年级时老师命题写有关过年的作文。同学们写欢欢乐乐,我写父亲遗像前的一对白烛。彼时从来自拟是“天下惆怅女”,把个“葬花词”“祭妹文”默写得跟金刚经似的。往后年复一年,净轮到我碰上些小说里、戏剧里、电影里都没有的悲剧情节,我便愈来愈无绪去愁了。劳劳尘世,如今倒数秒不知从哪个寿数往回磨蹭,于是给自己定下个天晓得守不守得住的守则:</p><p>只做别人无法代替你做的事</p><p>少做或不做人人都能做的事</p><p>诚然,一个人干什么都受生存环境和时代潮流的影响。而不干什么,则是理性的选择。归隐书林,还我本原,“勤习针黹”,是此时此际我的梦。</p><p>小迷糊大不了了</p><p>我从小生活在憧憬、幻想、梦想里。</p><p>当我走向生活,跟着大哥宗江到上海去演话剧,想挣点钱给哥哥弟弟贴补学费;我觉得自己像《小妇人》里三姐佩斯般温存懂事,更觉得投身艺术高尚庄严之至。十五岁的我,老想将来像法国女演员萨拉·伯尔娜一样,演戏演到七十多岁,坐着轮椅上台。可我羞涩的行囊里,没有忘记带洋娃娃、碎花布和彩色绒线,至今也时不时地向十一岁的小外孙女募几个可爱的小娃娃、小动物放在床头和窗前。</p><p>算起来,我入世甚早,于今专业工龄已五十四载矣(别相信我的任何数字),但一直涉世不深。剧团和反动当局、审查机构、特务汉奸、地痞流氓、青帮红帮、军警宪……的种种周旋、麻烦乃至被捕坐牢,都是爷叔伯伯阿哥阿姐们顶着,我仅略知一二,感到惊险神秘蛮带劲。</p><p>40年代中期,有一次在天津演戏,社会局点名要我单独拜客;那年月话剧演员倒是从不进衙门拜见长官的,如此怎放心得下让十八九岁花骨朵般的小妹只身入虎穴?可不去嘛,剧团不可能登记公演,几十名演职员拉家带口又怎么活下去?记得那晚阿哥们研究一夜,我呼呼睡了一宿。第二天,方知剧团决定,佯作不懂,集体伴小妹进衙门拱手“您多关照,多关照”地转了一圈,安全地出了衙门。这出戏,我只演过这一回,印象极深,成为我日后扮演被旧社会黑暗势力迫害的女伶、私门头、外室等形象的薄弱的生活参数。</p> <p>“小时候的我是小斜眼,黑炭条,翘黄毛。方成画的我小时候,把我美化了”</p><p>“文革”中,我被从上海作家协会揪回上海电影厂(天马厂),我的历史太简单,查到底也查不出啥,可我被外调的次数名列前茅,光是调“黄宗”什么的就有六十六起,把美国的著名摄影家黄宗霑(James Huang)也扯成是我哥——“反动海外关系”,我否认也不听,我只能说:“黄家是个大家族……”</p><p>“反动家族!!”造反派拍案大吼。</p><p>我噎了噎:“……我是说人数。我也只从‘一家人’的角度了解我的亲姐姐亲兄弟;你们调查的人,如果祖籍浙江温州瑞安,长者可能是我的出或不出五服的兄姐,比我小的可能是弟弟妹妹,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又干了什么,我真的说不清道不明。”</p><p>“你在天津大光明演戏时,前台经理是不是被日本宪兵逮捕了?”</p><p>我想得脑瓜疼:“……后台演戏……前台抓人,或演着演着同台的人不知去向的事都有,就是哪一回是真事、哪一回是戏里的情节我搞不清楚。除非是真的枪口顶着我心口,不是道具手枪;除非我自己真的被打了嘴巴,不是后台配效果,我是闹不清哪是真事、哪是戏,哪是我幻想过的。”</p><p>“你好狡猾!老实交代!”</p><p>“是老实话。事关人家的政治历史,你们最好找明白人,找当时主事的人去外调。”</p><p>我一生分不清真真假假,绰号“小迷糊”,真事也当戏,当小说里的情节去“演”。十二三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大哥的燕京大学同学扁桃哥来天津树德里二号我家,手心里攒着大哥写的一张一指宽的纸条,大概是随时准备吞进去。我和我娘一看这皱皱巴巴纸条上歪歪斜斜的“哥体”,就明白了扁桃哥要在我家藏一阵子,当时日寇正到处搜捕抗日青年。</p><p>傍晚时分,我悄悄把扁桃哥领上二楼屋顶平台,我一边收衣裳,一边告诉他:“跨过木栏杆,三号里住着瑞蚨祥孟掌柜的七姨太,窑姐儿出身,是好人……四号是……五号是……胡同尽头篱笆墙大宅院里有大狼狗,这可是个死胡同……”我娘和忠仆老张妈把出了嫁的大姐的闺房的门开了让他住,也不敢在那屋生炉子,晚上也不让他点大灯。</p><p>扁桃哥白天在姐屋看书临帖,傍黑常在我娘和孩子一起住的大屋呆着,有时辅导我们做功课,帮我解那使我算术成绩开始下降的鸡兔同笼,我绕绒线的时候还帮我撑线。过了十来天,扁桃哥要出去,娘叮嘱:“千万回来吃饭,千万。”扁桃哥回来吃饭时,告诉我们他明天走,我们也不问他上哪儿去。他走了。几十年后,造反派来外调,说的天津话:“你和大叛徒娄平‘吗’关系?”</p><p>“娄——平——?是哪个剧团的?是演小生的?”</p><p>“别演戏了,他根本不是唱戏的。他被捕后当了叛徒,混进冀东游击队,你会不认识?!”</p><p>“我是盘算过投奔冀东游击队,可我不认识也没听说过娄平。”“你老老实实,我们还念你在天津地界呆过;你不老实,证据可在我们手里!写交代!!”</p><p>我把呆过的剧团的角儿、里子、龙套想了个遍,想不出个娄平,只好说:“我只想出个陈平,演过皇帝……”</p><p>“谁跟你扯帝王将相那一套,你看!”</p><p>“啪”的一声,一张四寸半身照扔在我面前,我一瞅:“哎呀,这是大扁桃啊!”</p><p>“什么桃啊柿子还大萝卜哩!交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p><p>我老老实实交代:“大扁桃学名陶声垂,因为脸生得像扁桃,外号大扁桃,我叫他扁桃哥,约在某年冬天……在我家藏了半个月……”</p> <p>黄宗英十五岁踏上话剧舞台,因父早亡、家道中落,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凄清,宗英小小年纪整日做着养家孝母供兄弟上学的梦。图为十九岁的黄宗英,1943年摄于良友照相馆。</p><p>“没了?”“没了。”</p><p>“签名盖章。”</p><p>我签了名:“我没章。”</p><p>他们取出印色盒:“按手印。”</p><p>“我不是犯人。”</p><p>“叫你按,你就按!”</p><p>我想这是演的哪一出啊,我别扭地用食指挖着印泥狠狠地按了一垛红。</p><p>后来——“文革”之后——才知道,那年冬天,陶声垂与华北一地下党接上关系,去了冀东游击队,解放之后,他任南开大学副校长。“运动”中,他的政历有半个月的下落“交代不清”,被说成是进了天津日本宪兵司令部投降后混进游击队……天啊,幸亏当时小小年纪的我还活着,而娘和老张妈早已阴阳隔界,若不是我的交代和他的交代相符,他这“半个月”是永远清不了啦。真是人生如戏若梦。</p><p>是我的从小如戏若梦的种种经历,使我总把戏、梦、人生分不清、掰不开。我十七岁初恋,准备结婚后一起翻过北京香山去游击队,可新郎突然病倒,勉强被搀扶着行过“昏”礼,就住在石驸马大街他的当医生的舅舅家,我住舅妈屋。十八天后的深夜,新郎在羊市大街医院病房里熟睡。我和他妹妹轮班守护,妹妹睡在椅子上,我有一针没一针地织手套撑着精神,听病人睡得很沉,出气一声比一声长,我想他睡得好香,可妹妹突然奔出病房,又突然,病人喉咙里有咳痰声,更突然,一切都静止了。医生赶来了。护士用被单把他蒙了起来,我还不相信是他死了。偏说:“医生医生,是痰,让他把痰咳出来就好啦!”可是护士已把他连头带脚裹了起来,看我实在年轻痴得可怜,护士也抹了抹泪,当我跟着移动车往太平间走时,我才哭了:“他会冷的,会冷的……”</p><p>第二天,新郎已被化好妆,寿衣俱全地躺在棺材里,我才明白为什么婆母和小叔多日没露面。哀乐声声,棺材被抬上香山,在长着无核大枣的小院北屋停了半刻,吹吹打打,又起杠抬到公主坟,埋了。杠夫和乐手们吃起了松枝烤肉,喝着酒,吆喝着划拳,比戏还戏,做梦也没梦到过。我婆婆劝我信基督教进隔壁的女查经班,把自己奉献给主;天天一大早,婆婆带着我做早祷,女信徒们呼天哭地,我学会了唱圣歌:</p><p>我听复活救主常说:哦,跟随我,跟随我,跟随我。</p><p>我可怎么也跟随不了,只天天跟《约翰·克利斯朵夫》上山,依着岩松阅读。再后来,共产党地下党员岱云和国民党情报人员林葆龄一起到香山来接我回上海演戏。我叩拜告别了婆母,虔诚的婆母带我到德高望重的宋牧师家告别。宋牧师已重病气息奄奄躺在床上,他为我做了祷告,又对我说:“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走毁灭的道路?”</p><p>……还要继续写“毁灭的道路”吗?暂停罢。</p><p>我的剧团、我的电影厂、我的杂志社,一而再地毁灭过,生存过,又毁灭过,又凤凰般地重生过……我的好兄弟姐妹们,我们在我们的文学艺术中永生。</p><p>待续。续也不续难说。</p><p style="text-align: right;">1994年10月4日</p><p style="text-align: center;">上海新康花园寓所</p><p>本文节选自《卖艺黄家》,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p><p><br></p><p><br></p><p>作者丨黄宗英</p><p>摘编丨安也</p><p>编辑丨张婷</p><p>导语校对丨刘军</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甜姐儿”黄宗英最后的日子:永远都别说自己老了</p><p><br></p><p>2020年12月14日凌晨3时28分,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作家黄宗英在上海逝世,享年95岁。黄宗英曾说:“从小我没想当演员却当了演员,没想当作家却当了作家。”“我的人生就是我的艺术,我的艺术在过去、现在、将来,都是我真实不变的人生!”</p> <p>黄宗英老师和新民晚报副刊“夜光杯”有很深的渊源。她1951年7月9日就在新民报晚刊上发表长诗《献给你,祖国啊!》,抒发对我们英雄国土的深爱。她在“夜光杯”上共开过4个专栏,分别为《平安家书》(1996年)、《冯亦代黄宗英情书》(2005年)、《百衲衣》(2006年);2014年,九十高龄的她还为夜光杯开设了专栏《天下都乐》。她前后共发表155篇署名文章。“读者牵记她,想读她的东西。”这是我们恳请黄宗英开设个人专栏的缘由。从优秀艺术家到优秀作家,黄宗英当之无愧。她独特的文笔,写人物、写经历、写感受,述写生活百态,深受读者好评。</p><p>今天,我们特邀作家简平写下黄宗英最后的日子,一起缅怀这位热爱生活、积极、乐观的“甜姐儿”。</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话剧《甜姐儿》剧照☝️</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甜姐儿”最后的日子</p><p>简平</p><p>“甜姐儿”走了,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在我们心中,她更像是个“老可爱”,充满了童真。</p><p><br></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本文作者简平和黄宗英☝️</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去年春节后去看她,她拿出一本本子给我看,我惊讶地发现她还在记日记。很多她的粉丝都以为她是上影厂的演员,其实她的单位,她的“户口”在作协,她是上海作协正儿八经的专业作家。本子上记录着前两天,作协来看望退休职工,送了几只苹果几只香蕉。回去后,遇见作协相关领导,说起这件事,作协的同志说,我们还送了其他新年礼物呢。我赶紧又去了次病房,和宗英老师解释,原来是保姆小芹忘了和她说了。宗英老师又拿出本子,乐呵呵地说,我不在乎,只要大家来看我,我就开心。</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电影《追》剧照 (1946年)☝️</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我们去看她,会事先和保姆小芹打好招呼,但也常会有人不期而至。遇到不速之客,她都会赶紧让小芹把门关起来,自己在里面换衣服、化妆,常常一弄就是二十分钟,半小时。她就是要让别人看到最精神的自己。</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电影《乌鸦与麻雀》(1949年)☝️</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在医院住了好多年,她早已把病房当做自己的家,鲜花、剧照、小摆设,布置得漂漂亮亮。她最后一次大手术是因为肠癌,对身体伤害很大,术后肺部感染,换了房间,之后她的身体状态就很差了,再也没有力气布置,只让小芹在床头放了一张剧照,就是《乌鸦与麻雀》。尽管如此,她一直很乐观,和医生表示,“我就是要最狠的治疗,我想多活几天,多想点事情,多看点东西”。</p><p>“甜姐儿”最后的日子一点都没有糊涂,非常清醒。因为疫情,她担心家人,让他们不要来医院。三四天前,她知道自己不太好了,对陪伴了她多年的小芹说:“小芹,下辈子我要和你换一下,让我来照顾你。”</p><p>今天早晨,如同天使要回去自己的家,“甜姐儿”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了人间。</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主演电影《为孩子们祝福》</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剧照(1952年)☝️</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在电影《家》中扮演梅表姐</p><p style="text-align: center;">☝️(1956年)☝️</p> <p>2017年,92岁的黄宗英不服老,给夜光杯发来了《别说自己老了》,这是这位“甜姐儿”刊登在夜光杯版面上的最后一篇文章。</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别说自己老了</p><p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宗英</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别说自己老了!别老说自己老了!!根本别去想自己老还是不老。</p><p>青春的节奏还在我心中跳跃,未来的蓝图依然盘旋在我的头脑,儿童般的好奇也并没有把我抛掉,</p><p>追求新知识那股劲头我也不输学生年少。凭什么说自己老了?</p><p>唉!暮年该来的烦恼找上了我,我就跟比我还糟糕的人去比较,于是坦然一笑,哈哈,还好还好!心理自我调适是其中的奥妙。</p><p>其实,一个人只要积极、乐观、心态平衡,他就永远也不会老。这才是其中的奥妙,他就永远也不会老!(刊于2017年9月1日《新民晚报》夜光杯)</p> <p>2005年10月2日 《新民晚报》星期天夜光杯记忆版刊登黄宗英整版文章《童年时对我影响最大的人》</p> <p>☝️2017年,92岁的黄宗英出版文集共四卷☝️</p><p><br></p><p>【来源:新民晚报】</p><p><br></p><p>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小编联系,我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p> <p>黄宗英(1925年7月13日-2020年12月14日),出生于北京市,中国内地演员、作家、编剧。</p><p>1941年,主演个人首部话剧《甜姐儿》。1946年,主演个人首部电影《追》。1950年,主演剧情电影《武训传》。1954年,创作电影剧本《平凡的事业》。1960年,担任剧情电影《六十年代第一春》的编剧。1965年,在中国作协上海分会专职创作。1980年,创作报告文学《大雁情》 ,该作品获得1977-1980年中国优秀报告文学奖。1982年,主演剧情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1983年,创作报告文学《桔》,该作品获得1983-1984年中国优秀报告文学奖。1988年,与丁玲联合创作报告文学集《一代天骄》。1995年,出版散文集《半山半水半书窗》。2000年,与黄宗江、黄宗洛共同创作散文集《卖艺黄家》。2005年,创作散文集《卖艺人家》。2016年,出版文集《黄宗英文集》。2019年,荣获第七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p><p>据新浪娱乐报道:2020年12月14日凌晨3:28,黄宗英逝世,享年95岁。</p><p>中文名 黄宗英</p><p>国 籍 中国</p><p>出生地 北京市</p><p>出生日期 1925年7月13日</p><p>逝世日期 2020年12月14日</p><p>星 座 巨蟹座</p><p>职 业 演员、作家、编剧</p><p>代表作品</p><p>追、武训传、六十年代第一春、一盘没有下完的棋</p><p>主要成就</p><p>第1届环保妇女百佳荣誉称号</p><p><br></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著名表演艺术家、作家黄宗英于12月14日凌晨在复旦大学附属华东医院病逝,享年96岁。</p><p style="text-align: center;">据上海市作协介绍,根据黄宗英遗愿和家属意见,其后事安排从简,将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只举行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送别黄宗英老师</p><p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路走好</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