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不是外祖母

毛世佳

　　姥姥不是外祖母

畜牧场六队坐落在小河南岸，河的北岸是冬夏常绿，蓊蓊郁郁的树林，清一色的松树，挺拔整齐，从铁道旁一直到小河边，一眼望不到边。树林的西面是林业局的苗圃，像一个硕大的棋盘，上面长满了绿绿的小树苗。小河南岸是一望无际的沃野，生活在这片沃野上的是来自不同省份的农场农工和家属，从小我就生活在他们中间。

妈妈是上中学时才来的黑龙江，除了自己家的五口人，在这里再没有别的亲人，可是在我的记忆里，这里的人仿佛是浑然一体的，一家人没有感受过孤单寂寞，更谈不上凄苦。妈妈爸爸都上过学，有文化，又有工作，少不了帮助邻里们写信念信，办他们办不了的事情，危难或纠纷时，又能帮他们出谋划策，排忧解难，他们也给了我们亲人般的温暖。

从我记事姥姥就常年生病，到冬天几乎都不能下炕，而身为长女的妈妈，既要带自己的孩子，又要照顾父母和两个弟弟，辛苦劳累，可想而知。邻里的大娘婶子们，看到这种情况，就经常来帮助妈妈，于是我就有了一群不是外祖母的姥姥。

第一个是杨姥姥，因为跟妈是同姓，于是就认了一家子。杨姥姥中等个子，长的比较富态，黑黝黝的脸，小眼睛，一双小脚，可是走起路来却像一阵风。她特别热心肠，又能说又能干，是个主事儿的人，家里外头的帮人张罗事情。杨姥爷长得很端正，年轻时候也是个英俊后生，又和气，就是有些耳背，一般时候都是微笑着，不怎么说话。有一次，我们几个去他家找杨姥姥，刚进院，就看见她家院子里有只山羊，进屋一看，有两只雪白的小羊羔，煞是可爱，我们就逗小羊玩儿，杨姥爷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我们玩儿。玩儿了一会儿，想起正事来了，我们连忙问杨姥爷：“我杨姥姥呢？”他没听清，我们又大声说了一遍，他指指外面说：“在外面吃草呢！”我和弟弟妹妹都笑了，告诉他，我们问的是杨姥姥去哪儿了，没问小羊的妈妈在哪里，他也呵呵地笑了。

杨姥姥能张罗事儿，也能看个病什么的，但解决方法基本上是让人家烧点儿纸钱、替身，她再帮助施展点儿功夫，驱驱鬼之类的。如果是小孩儿生病，她就会说，这个孩子是上天的小童子，在人间呆不长，烧个替身送送就好了。那一年，有一家人很长时间家里事情不断，就请她看看，她房前屋后看了一圈儿，念叨起来了：“你家房顶上有个九千年的王八精，闹得你家不安宁！”

别看她能看明白别人家的事，自己家的事却有时也让她心烦，但她有她自己的解决办法。他有两个儿子，不知因为什么跟二儿媳闹别扭了，夹在两个强势女人中间的二儿子，就只好两面敷衍。杨姥姥觉得儿子窝囊，还向着媳妇，她决定要好好寒碜一下儿子！那天居委会开群众大会，刚散会，她就挨个扒拉着别人高声问：“你看见俺家二王八了吗？”问完这个问那个，三儿子两口子也在旁边，三儿子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连忙拉住她：“娘，你别这样叫啊！多不好听啊！你就说你们看见俺家长春了吗？再不就说看见俺家二小子了吗？这二王八、二王八的，多难听啊！”老太太气愤地扭头说道：“我还叫你三王八呢！”在一旁的三儿媳妇不愿意了：“对！二王八，三王八，老王八，一家子都是王八！”老太太横了横眼睛，没吱声。

其实杨姥姥是个非常热心肠的人，妈妈对她这个本家婶子也很敬重，有些事情也很依赖。姥姥去世那年，妈才30出头，年轻没经历过这事，再加上非常悲痛，有些不知所措，丧事的全过程都是杨姥姥给张罗的，事情办得非常顺利。烧五七的时候，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就是女儿得给故去的父母扎个聚宝盆，再扎几个花盆。杨姥姥帮着请来了七八个心灵手巧的老太太，一天功夫全扎完了。聚宝盆里装满了金元宝，摇钱树上也挂满了金元宝，金光灿灿的；花盆的纸花也十分鲜艳逼真。这些姥姥们边做活边打趣说：“这老太太多有福气！姑娘给扎了这么大一个聚宝盆，等咱们去那边了，没钱花就去找她借。”她们还手把手教会了我折纸花和金元宝。她们这么说着，干着，屋里的气氛不再低沉凝重了，妈妈也不那么哀伤了。

离我们家最近的是王姥姥家，王姥姥是一个白净瘦削的小脚老太太，说话声音尖，也快。王姥爷名叫忠厚，真是名如其人，忠厚老实，本分得不能再本分了，可是有一年我都十七八岁了，我们家也搬走了，二妹回来说，在街里的市场看见王姥姥老两口干起来了，对着骂：“操你个妈妈的！”我们都异常惊讶，王姥爷还敢骂王姥姥！王姥姥虽然厉害，但她人心肠好，并且对妈一家子有恩：妈妈带着姥姥和两个舅舅，还有小姨（五岁时去世了），来黑龙江投奔姥爷，姥爷修水利去了，到这儿的时候，天都黑了，举目无亲，天又冷，一家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是王姥姥让一家人在她家西屋住下了。妈妈每想起这事就感激不已。

小河在我们家东边向东南拐了个弯儿，孙姥姥家就住在那儿，孙姥姥是这些姥姥里唯一的东北人，她家是从吉林朝鲜族居住区搬过来的。她长着大脸盘儿，脸上有很多雀斑，说话慢声拉语的，但也不是黑龙江方言。她梳着中间分缝儿的平滑的发髻，梳头方式非常像鲜族人，她也用头顶顶着面袋或米袋走路。她家特别干净，屋里院子、家什器具，都归置得整整齐齐，擦扫得一尘不染。孙姥姥很精明，也很细致，跟妈妈很好的原因，是因为爸爸帮助她家买过木材等紧俏的东西，还帮她家办过户口，而妈妈手头紧的时候，她主动借钱给妈妈。我们每年过年都要互送些礼物，初一我们还要去她家给长辈们拜年，直到我15岁那年，我们搬家了，离得远了，来往才少了，但我们每次回河东，都要去看望她。

赵姥姥是我同学的奶奶，她家是从河南搬来的，住在我家南面300多米远的地方。印象最深的是赵姥姥的灰白头发，总是梳得光溜溜的，一丝不乱，用一根扁宽的刻着花纹的银簪，把发髻盘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赵姥姥会治一些小病，头疼脑热、拉肚子，她都可以用点儿偏方给治好，还会按摩一些穴位。我九岁那年，妈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病倒了，爸爸又出差了，妈连忙把我叫过来，让我去找赵姥姥，赵姥姥马上就跟着我来了，进门就问：“俺的孩儿，你这是咋了？”她给妈摸了摸脉，掐了掐人中，又按摩了一会儿，妈妈的情况就缓解了。晚上，她又端了一碗自己熬的糖稀来看妈妈。糖稀就是自己用甜菜熬出来的饴糖，很甜，很好吃的。我和赵姥姥的二孙女是好朋友，我们俩也是班级并列第一的学生，可惜她没有考大学，家太困难了，供不起。

我的姥姥50多岁就去世了，妈妈又没有姐妹，可是有了这些不是我外祖母的姥姥们的来往，陪伴，她过得不仅不孤单，反而其乐融融，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