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华纺宿舍百年之谜

漁夫

目录

1、 全上海找不到这弄堂的原始资料
2、“我这里有你们要的图纸”
3、 两条“护城河”之间的弄堂
4、 寻找899弄早期建设的密码
5、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6、 房屋数量随居住“人气”而增长
7、 安二小学当初竟是企业招待所！
8、 1925年899弄的等级和门号
9、 八年后，二维图纸变成三维弄堂
10、填了小河，建了新房，也留下了历史争议
11、“绑”牢水塔，改建了26号三层楼
12、尾声：那河，那人，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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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上海找不到这弄堂的原始资料

安远路899弄，

被称为“东洋工房”、“华纺宿舍”。

这是一个静安区“遗世独立”的、与众不同的弄堂。

直到上世纪90年代，

它还是一个完整的日式宿舍，

1945年前，曾经居住过六百多日籍职员和他们的家属；

1945年后，曾陆续居住过数千中国居民。

里面建有9种、19栋“和洋折衷”风格的日本建筑，

1座高达六层、当初曾是曹家渡一带最高建筑的日式八边形水塔，以及大大小小近百个私家花园。

【上世纪50~60年代899弄建筑全图，其中19栋由日本人设计建造。笔者制作】

随着抗日战争结束、日本人的撤离，

随着1945年后入住此地的第一代中国居民的老迈、往生，

这个弄堂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

例如，

弄堂究竟是哪一年建设的？

哪家设计所设计的？

为什么有了自来水还要建水塔？

水塔为什么与楼房粘在一起、不像其它水塔独立高耸？

为什么多数房屋都是2层楼以上，唯独西北侧的11号～21号是一排平房？

为什么一个化粪池建在26号门口、另一个建在小学门口？

为什么26号二、三楼走道挪到中间，房间改成了南北单间？

为什么东北侧的长方形花园被四零工厂轻易“吃掉”了？

为什么最早动迁的西北侧11号～21号，被弄外的新楼“吃掉”了？

无数的谜……

曾经在这里长大的、如今60、70多岁的第二代老邻居，

几乎没人知道这个弄堂的端倪。

100年后的今天，

当你心心念念想寻觅它的历史痕迹时，

却又发现，难度极大。

上海各家历史资料收藏地，

包括上海城市建设档案馆、上海档案馆、上海地方志办公室等处，

都没有完整史料可查。

百度上说，

它占地1.8公顷，由日本人在上世纪1928年兴建。

在上海地方志办公室网页的《静安区志》“1949年前境内工房一览表”里，

“华纺宿舍”只有一栏简介(见下表)。

在《静安区地名志》里，

也只有一段可能是上海官方关于此弄堂的“最详细”介绍（见下图）。

就是这200多个字的介绍，

也是前后矛盾、错误多多，不乏猜测想象。

这个弄堂确实与众不同，
它只是企业附属的宿舍，不是商业用房；
没有房产开发商与开发商留下的资料记录，
更不会有房屋交易记录。

再说，
当年里面住过的日籍“纺织系统”职员，
也不可能留下诸如鲁迅、张爱玲之类中国文化痕迹。

……

就在这迷雾重重、线索中断，
找遍上海、查遍网络“踏破铁鞋无觅处”时，

那几近绝迹的、一百年前的、日本人的第一手的资料，
竟然突然出现在眼前！

至今仍感觉匪夷所思、
真乃天赐我也！

2、“我这里有你们要的图纸”

2020年10月5日，

在美篇的“未关注人私信”里，

一位素不相识的网友留了言。

“你好”，

“这几天看了你的文章，很感人”。

他指的是“安远路899弄的老邻居”美篇。

“手头正好有套日华纺的图纸，给你看看”

……

随即在留言窗口里，

用美篇格式发来了一张手机翻拍的图纸。

这张深蓝色的图纸，

竟然是早期日本人画的弄堂平面图！

背后还有四个中文字：“日人社宅”。

这张突然出现的图纸，

展现了安远路899弄建设初期的状态；

其中蕴含的信息，

许多地方颠覆了第二代老邻居们对老弄堂的存量印记，

也破解了前面提到的众多历史之谜！

提供图纸的网友，网名叫“未名”，

他是一位图纸收藏爱好者。

去年，居然从安徽某家不知名的小网店里，

淘来了一叠上世纪20年代日华纺的工程图纸。

【 里面存放着安远路899弄最早建筑平面图的文件夹。（笔者摄）】

这批图纸共47张，
整整齐齐叠放在一个古老的文件夹中。

文件夹已经锈迹斑斑，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夹子打开。

里面全部是日商“日华纺织株式会社”当年在上海的工厂建筑和设备安装图纸，
基本上绘制于上世纪20年代，
距今已有100年！

【 100年前的这种结构的文件夹，现在已经看不见了。（笔者摄）】

“未名”先生对我说，

他平时喜欢收藏老图纸，尤其是民国时期与市民生活有关的图纸。

拿到这批图纸后，

发现设计师使用的图签、说明、签名等基本上都是用英文，

只是少数几张在正面与背面用了中文。

许多图纸画的是车间或车间局部，

也有的图纸上标示了工厂名称“HIS HO”，

比如下面这张：

【 图签都是漂亮的英文字。（“未名”先生提供）】

开始也不知道“HIS HO”是哪里的工厂，
后来找来上海社科院出版的《老上海百业指南》（即翻印的1947年版《上海行号路途录》），

将图纸里的方位、建筑布局与老上海地图作对照，
方知晓这张图纸画的是当年日本人的日华纺织厂一角。

图纸北端标有“CREEK”，

即指苏州河。

西侧建筑标有“godown（仓库）”，

与《上海行号路途录》里的标示完全一致。

东侧的小路只标了“pavement（路面）”，

按位置应是叶家宅路。

1920年代初它只是一条小道，

虽然后来被称为“宝成弄”，

但此图上还未标示具体路名。

后来进一步知晓，
“HIS HO”，是1920年代中后期，

日华纺的日本老板兼并了中国老板刘伯森的“宝成纱厂”、

将工厂改名为“喜和纱厂”的“喜和”二字的英译名。

而这张图纸似乎是喜和纱厂轧花车间的改造图纸。

【 通过与左图1947年版《上海行号路途录》（左图）比较，可知晓右图里画的，是叶家宅路北端西侧、苏州河畔的宝成纱厂，即日本人购并后的喜和（日华纺织）第六、七厂，也即后来的中纺七厂、解放后的国棉七厂东北角。 （“未名”先生提供图纸 笔者制作）】

之后，又在47张大多数是喜和工厂的图纸中，
发现里面夹有两张“日人社宅”的平面图。

经与《老上海百业指南》图对照，
知道两张“日人社宅”平面图，
画的正是安远路899弄——“东洋工房”老底子的建筑布局。

他说，
看了你们写的899弄老邻居的美篇，深受感动，
觉得这就是你们弄堂的原始图纸，所以就联系你了。

只想告诉你，
我这里有你要找的图纸！

这番话非常真诚，
看来，对“老底子”上海历史感兴趣的人还真不少!

“未名”先生表示，
这些图纸都可以拷贝给你们研究，

我不要任何报酬。

真是遇到志同道合的大好人了！

随即与他约定，
一起把47张图纸都翻拍成数码JPG文件，便于网上交流。

后来知道，
“未名”先生是上海某知名IT公司的高管，
一位值得尊敬的中年新上海人。

3、两条“护城河”之间的弄堂

新发现的“东洋工房”的原版平面图，
一张有制图完成时间，以下简称“图纸A”。
一张没有时间记录，但推测在其后（以下简称“图纸B”）。

【 左为图纸A，右为图纸B，蓝图看不清没关系，下文有详细解读。（“未名”先生提供）】

与其他所有图纸用英文作图签不同，
这两张宿舍图纸的图签都是一式的中文繁体字——《社宅居住者一览图表》。

所谓“图表”，
意即一张有门号的宿舍建筑平面图，加上一张租住户的姓名登记表。

既可按平面图中的宿舍门号，来查找表中的租住户姓名，
亦可按表中的租住户姓名，来查找平面图中其租住的宿舍门号。

让宿舍管理部门掌握全宿舍的实际租住状况，也便于寻找空余房间、安置新来的租户。

显然，它们的功能与其它图纸截然不同，
它们不是用来建造宿舍的，只是用来管理宿舍的。

【 图纸A和图纸B的背面都写有中文字。（“未名”先生提供）】

图纸A的背面，

写有中文“日人社宅”、“社宅居住者一览”字样。

难得的是，

右下角留有剪裁后残缺的原始版本平面图的图签。

虽然制图者姓名只有第一个英文字母“P”,

但保存了“13/7 25”字样，

显示此图中的原始版本平面图于1925年7月13日完成绘制。

图纸B的背面，

写有中文“日本人社宅居住者一览”字样。

右侧的租户登记表基本填满，

纸张中心和边缘都有小破损，

显示这张图纸已经实际使用了一段时间。

遗憾的是，

图纸上没有留下原版平面图的制作时间、作者等图签。

这两张平面图，为我们研究早期“东洋工房”的形成，提供了极其宝贵的线索。

以下，我们开始尝试用这两把“钥匙”来解开899弄那些未解的谜团。

为了便于识读，我们先把这新发现的两张蓝图在电脑里重新醒目地绘制一下，看看此图与我们记忆中、老底子的899弄有哪些不一样。

【 这迄今发现的最早的、1925年7月13日由日本人绘制的安远路899弄平面图。右上角的A，表示它来自图纸A。（笔者根据原图绘制）】

【 图纸B虽然没标示时间，但根据图中增加的建筑（红色部分），可推测在A图绘制之后的某年里绘制。但也不会晚至小河被填埋之后。右上角的B，表示它来自图纸B。（笔者根据原图绘制）】

【 图纸B（右图）与图纸A（左图）的主要差异：一是比图纸A增加了建筑（红色部分），二是长方形中央花园被新建筑覆盖，三是中东侧两座桥已经没有了。（笔者绘图）】

这两幅平面图中，
最引人注目的是“东洋工房”南北各有小河环绕。

南面的河，
图纸上用英文标示“CREEK”，意即“小河”。
也即899弄60、70岁以上老邻居小辰光见过的“臭河浜”。

蹊跷的是，
小河上没有小辰光见过的（木头）桥。

也就是说，
最初时期的“东洋工房”小区，
与河对岸的空置地——“菜园子”没有来往！

弄堂北侧与安远路之间，

（图中英文“PENANG ROAD”即当时的“槟榔路”）
竟然也隔着一条小河，
这出乎老邻居们的意料！

小河标有英文名字：
“OLD SOOCHOW CREEK”，意即“旧的苏州河支流”。

根据1948年的航摄图地貌，
可以复原当初苏州河支流的位置。

【1900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修筑劳勃生路（长寿路）时，截断了流向安远路、余姚路的苏州河支流，使其下游成为死河浜。1930年代前、中期，流经899弄北侧的老苏州河支流被填埋；1950年代，流经和丰里的一段被填埋；剩下899弄南侧一截断头河浜，直到解放后1960年代才填埋。（笔者根据1948年航摄图标记）】

问题来了，

小区北侧这条当时已被切断源头的“旧的苏州河支流”，

完全可以在建造小区时一并将其填埋。

然而，小河并没有被填埋！

这颇令人费解。

莫非，

特意挑选并保留这一南一北两条“护城河”、“天然屏障”，

是为了让来自异国他乡的淘金者睡得更安稳？

还有，

北侧小河上建的是木桥，还是水泥桥？

鉴于当年水泥金贵，用木桥可能性较大。

当年苏州河上的三官堂桥、宝成桥，也都是木桥。

会不会是“安全系数”更高的吊桥？

白天放下、夜晚收起，防盗防贼？

百年前情况，

今日无法知晓。

【 清代之前，安远路、余姚路一带水网密布，都是源于吴淞江的支流，在晚清至民国初期、中期的工业化进程中，河网被逐步截断、填平。左侧最粗的河道是苏州河。（笔者根据《静安区古河道图》等历史资料汇总）】

从上面的古河道图中，

可知晓安远路、余姚路一带曾经水网密布，

原始地貌属于苏州河流域的湿地。

也许因为地面低洼、被河道分割呈碎片化，

这里原住民——上海本地菜农并不多，

地皮也不太值钱，

却被日本人选中占据（拿到地皮的途径不清楚），

建起了“曹家渡工场”的后方大本营——“曹家渡社宅（中国人称'东洋工房'）”。

【1920年上海地价分布图。长寿路、安远路一带是全市最低价。（历史资料图）】

猜测当初规划者保留两条河道的初衷，
既可强化住宅区的安全，
亦可方便雨天排水。

当然，河道也是双刃剑，
如果河道排水不畅，
遇到大暴雨时也会溢出，让周边陷入涝灾。

“东洋工房”所有老房子的底层地面都特意被架高了70厘米左右，
是不是应对那一带低洼（潮湿）地面的一个特设的“对策”？

【 弄口苏州河支流的被填埋，是不是上世纪50、60年代899弄经常发生暴雨后“攀大水”的一个原因？（笔者合成制图）】

4、寻找899弄早期建设的密码

图纸A上有个重要的细节，
就是弄堂北端短短100米不到的“旧的苏州河支流”河段上，
先后竟然架过三座桥。

东侧两座桥（下图左、中桥）都标有“此の桥废止（此桥已撤去）”字样；
西侧一座桥，通往“东洋工房”朝北的大门口。

进入河对面的居住区，何必建造三座桥？
随便哪里架一座桥不是过河了？

这三座桥里隐藏着什么奥秘？
不禁令人浮想联翩。

【 注意：每座桥都对应着南侧弄堂一条内部道路。】

要解开这些谜团，
探寻当年“东洋工房”建设者的意图与建设轨迹，
先得了解一下“宿舍建设”的背景。

首先要知晓，所有的纺织厂都是三班制；
所有纺织厂在建厂时就需同步在厂附近建设（或购置）职工宿舍。

有了宿舍，

职工休息有保证，才能卖力投入生产经营；

上班准时，才能实现机械化时代的高效率。

当年“东洋工房”、和丰里及叶家宅路两侧的工房，
都分别是日华纺织三、四、五、六、七厂的宿舍。

它们最初都归属于工厂，只供工厂内部员工租住，
解放后才逐步划归当地房管局管理。

与面向房地产市场的“商品房”性质截然不同，

宿舍的建设资金来自所属的企业，
产权、建设、管理亦归属于企业。

在企业管辖自家宿舍的年代，
租住者如果离开企业，
宿舍的租住也同步终止。

【 这是1940年代长寿路上日华纺织三厂、四厂日籍职员进出工厂的大门。出厂门过马路朝东步行100来米，就是安远路上的“东洋工房”——日籍职员宿舍。（历史资料图片）】

其次要知晓，
宿舍建设是企业整体发展计划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除了资金的准备，宿舍建设的规模与时间进度，
一是取决于工厂的发展进度，二是取决于租住的需求。

也就是说，
工厂建设、运行到哪一步，需要多少职工，就需要建多少宿舍。

假如不盖（买）宿舍，就没人来厂里工作，
而宿舍盖（买）多了，盖（买）早了，就会造成资金的浪费，因为空置的房子不可能出售或出租给“外面人”，让其与本厂职工“混住”。

就“东洋工房”来说，不盖与多盖，无论哪种情况，
老板都不会同意。

还有一些历史背景要把握一下：
在上世纪1910～1920年代，
沪西长寿路、安远路一带乃是近郊农村。

【 此图为1880年的南京路。1910～1920年的劳勃生路槟榔路（长寿路安远路）大致上也就是酱紫。（历史资料图片）】

长寿路、安远路刚辟通时，
如同穿越在郊区的道路。

往路两旁望去，
不是茅屋、简棚，就是荒芜杂乱的土地、小菜园、小河浜。

路边没有三层楼以上的像样房子。
路上也没有公交车辆。

【 那时全上海也没有几辆卡车、自行车，即便市中心，路上跑的只有人拉手推的板车、老虎塌车和人力黄包车。（图片源于网络）】

人们日常外出基本靠双脚，
生活的天地极其狭小。

纺织厂货物和建筑材料的运输，全靠水运。
日华纺到曹家渡一带建厂、建宿舍选点时，
最重要的是贴近苏州河，而且建厂前必先把码头建好。

那时造房子也很费劲，
没有起重机，挖掘机，打桩机，
没有电锯、电钻……
只有传统的竹木脚手架、泥木工具，
把水泥、砖木、混凝土、钢筋搬到三层楼以上是极为繁重的“大项目”。

【 上世纪初，谁家拥有自己的苏州河码头，就获得了物流的优势。（图片源于网络）】

了解了这些基本背景，
再结合当年日华纺在曹家渡一带的发展轨迹，
就可以大致推算出“东洋工房”建设的脉络。

而现在见到的这两图、三桥，
则为当年“东洋工房”的建造脉络，
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5、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从标记“1925年7月13日”的图纸A看，
“东洋工房”在那时已经如图所现，完成了规划的基本框架。

但图纸A中缺失的建筑和短距离内的三座桥；
以及图纸B中增加的、仍然缺失的建筑，
都实锤告诉我们，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图纸A每座桥的南侧，
其实都对应着“当时的弄堂大门口”。

东侧撤掉的两座桥，
就是关闭了的、曾经的两个“弄堂大门口”！

三座小桥默默地告诉我们，
在1925年7月之前，“东洋工房”宿舍的建设，
其实已经经过了两个阶段。

每座桥，
都代表着宿舍建设的一个时期。

换言之，
宿舍建到哪，桥就架到哪。

【 根据图纸B还原的1930年～1936年小河未填埋时（但新门号1号楼房已改建好），安远路899弄大门口场景。这座木桥是3座桥的最后一座。（笔者合成制作）】

日华纺织株式会社建立于1918年，
1921年7月，在劳勃生路槟榔路口建立了日华纺织三厂。

为了这家工厂的建设和运营，
日华纺在工厂东大门（白领进出门）100米处的槟榔路（安远路899弄）南侧，圈了1.8公顷荒地，建造一个日式宿舍——“东洋工房”供自家厂里的日本职员租住。

同时在工厂东北大门（蓝领进出门）300余米处的劳勃生路东侧（长寿路891弄），圈了0.84公顷地，建造了一个广式工房宿舍（和丰里）——供自家厂里的中国职员、中国工人包括部分“养成工”租住。
（同时还在厂附近另行购置了“六凤里”等几个中国工人宿舍，本文不展开探讨）。

【 和丰里一览图。（和丰里老邻居吴家兴创作）】

历史记载，
日华纺织株式会社在沪西长寿路自行建造的第一家工厂——“日华纺织第三厂”，于1921年7月建成。

和丰里工房，
官方《静安区志》里记载建造年代为1922年，应该指“弄内全部设施建成”。

当工厂1921年7月运转时，
至少一部分中国工人已经住进了和丰里。
这才合乎逻辑。

那么问题来了，
《静安区志》里记载日籍职员居住的华纺宿舍“约建成于1928年”，
假如这是真的，请问，
1920年建造工厂时，参与建厂的日本人住在哪里？
1921年工厂开工时，管理工厂的日本人住在哪里？

【 最早建造、管理国棉六厂的日本人莫非住在这里？（899弄老邻居俞寿山拍摄）】

要知道，
劳勃生路（长寿路）上的第一辆公交16路电车，是1926年通车的！
大自鸣钟（长寿路西康路）最早的公交19路电车，也是1926年通车的！
厂里的日本职员要想住别处也没法住呀。

住和丰里？
和丰里是供中国人住的，
自认高人一等的日本人不可能与中国工人同居一处。
下班回来万一被在厂里受气的中国工人群殴怎么办？

其实，图纸A上东侧的第一座桥和它当时的位置，
已默默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它告诉我们，
日华纺织三厂第一批日本职员租住的宿舍，
与和丰里建成于同一年。

地点就在华纺宿舍内，
实际上就是整个宿舍建筑的“东列”——
那最东一列、从南往北数过来的三栋三层楼建筑。

【 东侧第一座桥的位置，实际上就是宿舍建设第一期所对应的宿舍位置。门牌号码是图纸A上标注的最初的门牌编号。老邻居所知那个化粪池是建在26号三层楼入口处，其实在建化粪池的时候，还没有26号楼与水塔的影子呢。（笔者根据图纸A制作）】

如果更精确些推算，
三栋中最靠北的那栋宿舍（也可能全部三栋），
应该在1920年就已交付租住，
距今已经100年！

因为建厂过程起码两年，
在1919年筹建工厂的日本员工，
当年就得同步建设自己的住宅。

而且，从建设时间安排看，
它们完全可能与和丰里出自同一个设计者，
即S.NEGAMI（日文“根上”）建筑事务所。

这三栋三层楼建的是日式外廊式宿舍，

东西两端建有经典的日式外置式楼梯，
遇到火灾等突发灾害，居民可以迅速从两端逃生。

建于百年前的建筑，
依然符合21世纪今日上海的消防标准。

【 三层楼日式宿舍建于一百年前，是899弄里的第一批宿舍。（899弄老邻居俞寿山拍摄）】

【 第一批来沪西的日华纺日籍职员就住在这样的住宅里。左图是建筑平面图，右图是铺设榻榻米的情景。（899弄老邻居、高级工艺美术师荣德芳绘图）】

房子属于框架式结构，
用了很多钢筋、水泥，
应该与当时建“日华纺织三厂”所需的建材一并采购而来。

电，用的工部局的电，
自来水，来自自家工厂里的深井水
——苏州河湿地，地表之下原本就不缺水。

水管越过劳勃生路（长寿路），
沿着安远路南侧一直延伸到后来的水塔附近，
那儿建有一个中转泵站，
增压后通往各栋宿舍。

根据当初居住者不多、
用水也不多的实际情况，
自来水压力到达三楼没问题。

从1947年中纺六厂（即日华纺织三、四厂）资料图里可见，
水管一直接到最东端的三层楼宿舍北端。
而不是离工厂最近的宿舍西北角。

这意味着，

正是那儿的宿舍，最早产生了对水的需求。

【1947年中纺六厂的历史资料里，记载了水管从工厂深井口通往899弄宿舍的管线（图中红色线条是笔者描的，原图是黑线）。】

化粪池建在当时的弄口与最近的一栋宿舍的中间（当时还未建水塔与毗邻的那栋三层楼宿舍），
既方便环卫工操作，也与宿舍保持一段距离，
掏粪时不至影响到三层楼宿舍租户的生活质量。

可能又有人要问，
为何1920年不能把桥建在1925年那张图上的最西侧的建桥位置，
从宅区内部筑条路通到三层楼宿舍？
那样不就不用三迁其桥了？

从最终完成的小区看，这样的提问确实合乎逻辑。

但尚在建设中期的日本人不是这样想的。
自己专门修条路，毕竟要购置沙石建材，不如先借用现成的安远路走合算。

因为前面已经说过，

宿舍建设，是紧随工厂发展而推进的。

如果日华纺工厂在沪西发展不顺利、中途撤退的话，后面的宿舍就不建了，自然这路也就没必要先建了！

而且，桥是“活的”，
可以灵活地随着宿舍建筑的往西延伸，搬迁到各个最佳的位置。

从图纸上看，

这河宽度约等于安远路宽的一半，

安远路约莫10几米，河宽也就5、6米，

木桥应该胜任。

现在看来，“东洋工房”是整块地皮先搞定，
由S.NEGAMI建筑事务所根据若干等级、房型，以及宿舍生活需求，统一规划设计好，
然后根据工厂的发展（包括银子的积攒情况），对人力资源的需求，再逐步铺开、完成整个宿舍的建设的。

注意，在图纸A、B中，
在（中东列）南端小河畔建有一栋与众不同的二层楼建筑，
紧贴着它的西侧位置建了一个公共浴室（1960年代民办小学位置）。

这应该是供建设施工单位的职员（工程师、监工、材料采购员等）居住的宿舍（可能工厂工地上也有类似的建筑），也即“东洋工房”地块上出现的第一栋建筑。

【 类似此图的简易、速成的二层楼砖木房子，可供最初进入工地的建造商职员居住。（网络图片）】

这种快速简易的工房，不需要每户建个浴室，
故而只在西侧建了个公共“浴场”，
方便建设者从工地返回宿舍时清洗尘土、油污。

与所有建筑工地一样，
这栋临时建筑直到整个地块规划的建筑即将全部建成时才会拆除。

6、房屋数量随居住“人气”而增长

从1921年起，
日华纺的工厂在曹家渡一带迅速发展，
宿舍则紧随着发展的脚步，一步一趋地建造，
形成了华纺宿舍自己的演变脉络与节奏。

1923年，日华纺织四厂建成投产，
日本大阪等地又来了一批日本职员。

“东洋工房”开始扩容（见下图）。

【 当初这两排宿舍每排只有6个门号。(笔者绘图)】

图中新增了联排两层、带一个三层阁楼的砖木结构住宅，
楼下一间起居室兼餐厅，楼上南北两间卧室，
有壁炉和完整的水电煤气和带抽水马桶的卫浴室，
还有一个50～60平米的花园，
很适合新婚后的小家庭居住，是“东洋工房”里建得最多的住宅。

之后的几年里，
随着日华纺三厂顺利满产、四厂全面运转，“蓝凤”牌棉纱产品在国内外迅速打开销路，企业进入了良性循环，银子逐渐涌来。

“东洋工房”的建设也持续进行着，
承诺给高管租住的弄内中列、中西列的高档宿舍，都在有条不紊地建造。

到了1924～1925年，
第一批10套高档宿舍建成了。

【 中东列的这一栋连体双层花园住宅，从左面至中间4个门号，以及远处门朝东的二层连体别墅住宅，是弄内最早建成的高级宿舍。（899弄老邻居荣德扬拍摄）】

【 高级宿舍的平面图。下方是卧室铺设榻榻米情景。弄内所有高级住宅的底层起居室都是“硬木地板（或瓷砖)加壁炉”的欧式设计，不用榻榻米。（899弄老邻居，高级工艺美术师荣德芳绘图）】

【 上述高级宿舍的剖面图。（899弄老邻居，高级工艺美术师荣德芳绘图）】

原先与普通职员同住在三层楼宿舍楼下、共同艰苦创业的工厂高管们，
喜笑颜开地从创业初期的三层楼宿舍搬出，
与家属一起搬进了位于小区中东列和中西列的、
花园面积80到100平米的“花园别墅版”的宿舍里居住。

换个角度看，
原先日华纺老板对“离乡背井出国打工、选择日华纺为自己事业”的日籍高管们的物质承诺，此时得到了初步的兑现。

总不能让厂长、总师等工厂高管们每天上下班绕圈子、跨化粪池进进出出吧？

于是，
原来的第一个弄口关了，第一座桥撤了。

弄口朝着劳勃生路日华纺织三厂大门的方向，又挪近了几十米，

木桥也随之往西“搬迁”到新的弄堂大门口。

至此，
规划中的B、C、D、E、F五种造型，四个档次的职员宿舍（营建商居住的D栋除外），已经陆续立体呈现在宿舍小区的地面。

【 第二座木桥——应该就是原先的第一座木桥，随着弄口的西移，也拆迁到了西面新弄堂口。（笔者绘图）】

7、安二小学当初竟是企业招待所！

1920年，
武进人刘伯森在与日华纺织三、四厂一墙之隔的叶家宅路111号建成了“宝成纱厂”。

随后因吃心太重，借了日资放贷机构“东亚兴业会社”的高利贷，
在叶家宅路100号续建“宝成纱厂二厂”（即现在叶家宅路的《创想塔》创意园区）。

1925年，
刘老板无力还债，把工厂卖给了日华纺老板喜多又蔵。

喜多又蔵为纪念已去世的他的搭档、日华纺织株式会社第一任总经理和田丰治，用两人名字的第一个字，将厂名改成“喜和”，两个“宝成纱厂”拆分成三个“喜和纱厂”，对外叫“喜和五、六、七厂”，内部称“日华纺织五、六、七厂”。

在一次捡到这“三只皮夹子”后，
日华纺在沪西曹家渡的纱厂纺锭增加了一倍多，
第一件事就是立即招募管理工厂的日籍职员。

于是，“东洋工房”又大大地扩容了。

【 在第四期建设完成时，弄口和小桥再次西移，移到离劳勃生路（长寿路）日华纺织三、四厂大门最近、宿舍住户回家最少绕弯的弄内西侧主通道对应位置。】

从上图中可见，
此阶段完成了规划中“西列”房屋的建造。

在这最西侧的一列里，
除了新建三排、18户与中东列二期同样构造的联排二层楼、带壁炉、小花园的宿舍外，

特别醒目的是，
建造了标记为“A”的“合宿所”！

899弄老邻居们都知道，
那儿是记忆中的“59号”，

1950年代至1980年代是静安区安远路第二小学，
传说它的前身也是日本人的职员子弟小学。

现在图纸A、B的发现，
证明这个说法是错的！

——最初日本人并没有在那里建学校，
甚至到1945年撤离，那儿也没开设过“日本学校”！

设计师用英文标注为“BOARDING HOUSE”，
在下面标示“合宿所”！

在英语和日语里
“BOARDING HOUSE” 与“合宿所”，
都是“（含餐）招待所”意思。

【“合宿所”是抗战结束后才改成小学和幼儿园。右上图由899弄老邻居萧钢绘图，其余笔者绘图。】

这下实锤了，
那儿最早建设的是一栋招待所。

从位置看，它与工厂高管居住的B1、B2房屋毗邻，
房屋高大上，建了三层，
不可能是一般打工者的“集体宿舍”。

推测是日华纺公司内部的“企业旅馆（招待所）”，
专供商务往来者租住。

【 这座弄内唯一的“A级”建筑、带三层阁楼的“合宿所”，于1946年改成了中纺第三职工子弟小学，并加建了左侧的平房教室。（899弄老邻居、高级工艺美术师荣德芳创作）】

当年日华纺作为海外投资商，
需要获得日本国内资源的支持，
与日本国内经济界来往不会少。

而作为棉纱产品的外销商，
日华纺销售、代销人员也需在上海与东南亚各国之间往返。

当年的世界又是那么乱，
中国对日本，
华商对日商，
上海劳工民众对日本纱厂老板，
关系都十分敏感而紧绷，尖锐而对立。

处处充满着侵略与被侵略，
压迫与反压迫的一触即发的斗争，
商人往来又往往会携带大量现金银票……

身处异国他乡的日商，
在守卫森严的企业“自家宅院”里设立“自家的旅馆招待所”，
无疑为做生意提供了较为“安全”的保障。

【1932年1月28日，日军轰炸闸北，遭到了中国军民的坚决抵抗。史称“1.28事变”，又称“1.28淞沪抗战”。（历史资料图片）】

此外，中国旅馆一般没有“榻榻米；
当年的长寿路安远路一带尚属物质贫乏的沪西城乡结合部，
也难觅合适的日本旅馆，
没有日式旅馆和榻榻米，日本旅客又怎么睡得安稳？

这个招待所，
在1946年被中纺公司改建成了“中纺第三职员子弟小学”。
解放后，改成了静安区安远路第二小学。

1940年代之后，
安远路899弄、和丰里出生长大的第二代老邻居，
以及均泰里等附近弄堂不少老邻居，
基本都在这里上了人生的第一课。

这座建筑的底层，
解放后曾改成“华纺幼儿园”。

1950年代，
上述弄堂的许多小孩在这里接受了3年的学龄前教育。

孩子们都还依稀记得，
中午睡午觉，都是睡在榻榻米上！

不知道，那是不是日华纺的“合宿所”留下的，还是另购置的榻榻米，
但是，一张张榻榻米铺在教室里，没有一点缝隙。

这似乎也证明，
那些教室——即之前“合宿所”的住宿房间，
都是按照铺榻榻米卧室的规格标准设计的。

【 日本榻榻米的传统尺寸是宽90cm，长180cm，厚5cm，传统的日本建筑中，房间尺寸都是90cm的整倍数。（图片源于网络）】

至此，
建造商已经完成“东洋工房”主要楼房的建造，

并为弄内楼房就近建造了相应的小化粪池。

由于西列建了一个很多人居住的“合宿所”，
原有的东侧大化粪池无法接到百米外的西列，容量也不够。

于是，建造者又在西列南部，即“合宿所”（招待所）北墙外的通道上，建了弄内第二个大型化粪池。

那个位置，

当年远离“合宿所”大门，是个人迹稀少的断头路。

这回应了899弄老邻居当初上安二小学读书时的一件困惑事：

当初日本人怎么竟然在小学门口的过道上，
挖了这么大的散发臭气的化粪池？！

因为，
开挖这个化粪池时，那儿压根就没有小学。

挖的人也压根没想到，
二十五年后，
那儿会变成安二小学校的大门口！

8、1925年899弄的等级和门号

在图纸A上可发现，
一百年前的日本设计师，
在规划时就将宿舍的各类建筑划分了等级档次，
并标示了最初的门号。

最初时，全弄门号按照A、B、C、D、E、F六个档次（房型）的建筑来分别编排，
每类都从1号开始标示。
划分的建筑等级与899弄老邻居设想的总体相似，
但也不尽相同。

【 此图为图纸A的高清原图，由当时的宿舍平面图与左下方的“居住者一览表”两部分合并而成。其右侧边缘缺失，但犹可见“13/7 25”字样，证实原版的图纸完成于1925年7月13日。各位可点击放大或下载细看。（收藏者“未名”先生提供）】

让我们具体看看，
最初的日本设计师是怎样划分建筑档次的。

最高档： A级，合宿所（招待所），
即新门号59号——安二小学老校舍！

（为了方便与图纸A上的门号作比较，以下将解放后至1998年拆建改造前的门号统称为“新门号”）
A级就这一栋。

第二档：B级住宅，
是B1→B10号。

即中西列、新门号1、3、5、7、9号；以及中东列、新门号24、22、20、18号（参见下图）。

【1946年中国纺织建设公司接收日华纺工厂时，租住B1、B2门号的，是中纺六厂副厂长邹春座、工程师谭玉碧（正厂长惠志道当时没住在华纺宿舍）。】

【1947年，中纺六厂工程师谭玉碧一家曾住在“B1”（新门号5号，上图右半部）二楼。这是1949年秋他请人拍作留念的建筑实景。按照日华纺最初的住宅规划，这栋楼是全弄最高级住宅。（899弄老邻居谭康平提供）】

在1925年的图纸上，
还没有同为这一等级的新门号16、14、12、10、8、6、4、2号房子！

新门号1号房子，
最早时期也没有。

那位置上，
只有与新门号3、9，5、7号一样的一栋双联别墅住宅，
叫B5、B6号！

【 当年被日本人称为“二轩家”的双连别墅住宅，是日华纺高管租住的宿舍。（899老邻居萧钢根据照片绘图)】

在B级住宅的“居住者登记表里”，
将房型分为“二轩家”和“四轩家”（日语），
再次证明，
双联别墅房的（新门号）3、9，5、7号，
与四联别墅房的（新门号）双号18→24号，
属于最初就规划好的、弄内最高档的、企业高管租住的房子。

回想起来，
这档次房屋确实与众不同。

门口两侧，都有花岗石的石阶护栏（参见下图），
门前雨篷、门廊也高出一个档次，

底楼的起居室都是欧式的硬木地板（或瓷砖）加壁炉……

【 这里的1、2、3小图，为“二轩家”式住宅，图4为“四轩家”式住宅。（图3为899老邻居萧钢根据记忆绘图，其余为历史资料）】

按照最初的规划，
B级别里等级最高的住宅B1、B2号，
是中西列最南端、面对游泳池的新门号5、7号！

第三档：C级住宅，
是西列的那三排，即新门号单号23→33、35→45、47→57的18户，
当时叫C1→C18（参见下图）。

【 这是比较后期完成的二层联排宿舍。（笔者绘图）】

【“C级”与“E级”是相同的二层楼联排花园住宅。（历史资料图）】

第四档：D级住宅，
就是中东列的最南端的那一排营造商宿舍，
楼上5户，楼下5户，
当时编为D1→D10（参见下图）。
后来拆了，
那里重新盖了2排有门廊的二层联排住宅，规格要高于其南面的2排E级二层联排住宅。

【 这是后期建造的、最南端靠着均泰里的5个门牌。（老邻居方向提供）】

【 这是后期建造的、紧靠最南端一排的、新门号100-112号。（老邻居荣德扬拍摄）】

第5档：E级住宅，
是中东列偏南的二排二层联排住宅、新门号双号42 → 52、74 → 84的12户，规格与C级住宅相同（只是建造年代不同）。
当时叫E1→E12（参见下图）。

【上右图中红色标记的门号，是后来修改规划增建的房屋。】

【“E级”与“C级”的二层楼联排花园住宅，是弄内建造最多的住宅。（899老邻居萧钢根据照片绘图）】

【“E级”与“C级”的二层楼联排花园住宅平面图，下图是铺设榻榻米情景。（899弄老邻居、高级工艺美术师荣德芳绘图）】

在1925年的图纸上

这两排宿舍刚建成时，没有（新门号）双号“36、38、40”和“68、70、72”号的6套房屋！
那个位置，原始规划为一个长方形中央花园。

后来修改了规划，

取消了这个中央花园，两栋宿舍分别往西“接长”了两套房屋——即新门号“38、40”号与“70、72”号；

再后来，又分别在两栋宿舍西端再建了一套，即“36”与“68”号。

至此，

原规划的中东列和中西列之间的中央通道，因增建新房屋的出现而收窄（见下图）。

居住在新门号70号的老邻居萧洪曾对自家山墙作过实地观察，证实了上述两栋宿舍最西端确有三座山墙（通常只有一座），这说明最西端三套房屋不仅是“增建”的，而且是分两次增建的。

第6档：F级住宅，
是东列的三排、新门号双号54 → 66、86 →98， 114→122的54户，即三排“三层楼住宅”。
当时叫F1→18，F19→36，F37→54（参见下图）。

房子盖到1925年时，
从图纸A上看，
这6个档次的房子，
与1950年代的房子相比照，
数量还缺了不少。

“东洋工房”还得继续建！

【 东列的三排“三层楼住宅”在最初的规划中列为“F”级住宅，至今仍在。（图片源于网络）】

9、八年后，二维图纸变成三维弄堂

1926年，

另一家建在宝山的“华丰纱厂”的华商老板，

也因无力偿还“东亚兴业会社”的借款，

工厂被日华纺收购，改为日华纺织八厂。

从1918年日华纺在沪成立开始，

到1926年的这家日华纺织八厂，

平均1年增添1厂。

这样的膨胀速度，也使得日籍管理队伍不断膨胀，

“东洋工房”的建设无法停止，

只能建、建、建……

建设者调整了规划，

宿舍小区中央的长方形“中央花园”不见了，

空地尽可能盖上房子。

B级住宅又加建了4套，

C级住宅加建了8套。

同时，建了“医局”——社宅医院，

以及医务人员居住的、与医局连成一体的别墅型建筑。

【 899弄的新门号4号建筑，当初建设规划就是“医局”——它是按照医院的要求建造的。（历史资料图片）】

又对新门号33号的房子进行改建，将它一分为二，
南部底层辟为门面，成为一个“购买会”——为居住者提供日用品的便利店；
北部底层则是便利店货品仓库，楼上是管理员宿舍。
（注：也可能一开始就这样建的）

【 新门号33号门朝东，左、右一大一小两扇门，最初是社区便利店。解放后曾在左侧大门内开过便利店、理发店、食堂、图书馆……那儿也是弄内社交场所之一。（笔者绘图）】

同时，为了防止不同等级的相同号码的交叉混淆，
图纸B对全部门号进行了统一的、没有重复的编排。

从1号招待所开始，一直到三层楼的131号，
不分单号双号，从西列到东列，依次排列，一目了然。

不管是图纸B，还是图纸A，
两张图都证明了一点：
解放后沿用的，
那种单双号分离的、强调住宅等级的、令人如入迷宫般的门牌编号，
并不是最初的日本规划设计师和早期的日籍宿舍管理人制定的！

从图纸B看（下面有高清原图），
1928年的东洋工房门号似乎已经“客满”。

如果一个门号居住1户，全弄可住131户日籍职员，
如果每户住一家四口，当时起码可容纳524人。

加上招待所里起码40～80人的“常住客”，
899弄总共居住了约600名日本职员。

据1927年日本驻沪领馆统计，
居住在日华纺工场（厂）及社宅附近的日籍人员共291户1527人（此数字应该包括浦东和杨浦的三家工厂）。

当年沪西日本人总共587户，
日华纺的日籍人员占了约一半，而其中一大半都住在899弄内。

“东洋工房”名号不胫而走，
俨然成为曹家渡长寿路一带的地标。

【 此图由笔者依据下面的原图绘制，红色为此阶段新建的房屋。注意此图右起三列住宅的门号总共75个。】

【 此图为图纸B的高清原图，由当时的宿舍平面图与右侧的“居住者一览表”两部分合成。图中平面图中央有微小破损。右侧填有当年日籍“原租民”的全部人员名单。上一幅平面图“槟榔路社宅第五期”依据此原图绘制。各位可点击放大或下载细看。（收藏者“未名”先生提供）】

【上图左为1927年英国陆军航拍的槟榔路日华纺日本职员宿舍，没有26号3层楼宿舍和水塔。可与1948年（临近解放时)的航拍图（上图右）比较下。（历史资料图）】

1933年，日华纺织株式会社撰写的《日华纺织ノ概要》中记载，1927年，日华纺完成了“槟榔路250号日人社宅75轩新筑”。

这“槟榔路250号”即后来的安远路899弄；而75轩（户）新建筑，正是图纸B里，除去东列三层楼宿舍的所有宿舍门号；这个记载也间接证明，先有三层楼宿舍，再有其他宿舍。

　　

10、填了小河，建了新房，留下了历史争议

从1928年到1936年抗战前。
日华纺断断续续受到抵制日货和工人罢工的停机、停产影响。

但是下属工厂，

加上1935年在日华纺织三、四厂内新建的织布车间的投产，

还是为老板股东带来了大量的银子。

此时，
日华纺第一批来沪创业的职员，
年龄又长了17岁。

即使他当年20岁来曹家渡，此时已经37岁；
即便晚十年来的，也都步入“开枝散叶”繁育后代的年龄。

“东洋工房”的房子不免捉襟见肘，
又到了急需扩容的时候。

由于小区布局已经形成，挖潜的重点放在了边边角角，尤其是距离工厂最近的宿舍北门前的小河。

小河是哪一年填埋的呢？没找到直接资料，只能推算。

【1932年日军绘制的军用地图上，日华纺日本职员宿舍与槟榔路之间的小河还未填埋。（历史资料图，可点击放大细看）】

【1935年由英国战争办公室绘制、美国陆军地图服务公司印刷的沪西军用地图里，日华纺职员宿舍南北两条小河依然清晰存在，推测此图测绘时间在1933~1934年间。（历史资料图片）】

【1940年，日本在东京出版了由侵华日军实地测绘制作的“1比5000”上海详细地图，整张地图有四张床单大。图中清晰地显示出1938~1939年测绘地图期间，沪西日华纺工厂及职员宿舍和附近和丰里、均泰里的建筑布局形态。此时华纺宿舍北部小河已变成狭小水沟。而26号三层楼已经建成，水塔虽未标明，但有证据证明1940年时已经建成。（历史资料图片，可点击放大看）】

【 填埋北侧小河后得到的地皮，又让“东洋工房”见缝插针增建了一批宿舍。但东南角的空地为何迟迟不开发，始终是个谜。（笔者绘图）】

大约在1936至1937年间，

“东洋工房”北侧与槟榔路之间的“苏州河支流”终于被填（河道内埋入排水涵管）。

“东洋工房”的北墙，趁机往北扩充到了紧贴安远路的路南侧。给弄堂小区增加了约一亩的面积。

于是，在东列靠马路位置，建造了与最初的三栋三层楼一样规格的三层楼宿舍。

因为地皮面积的限制，每层只造了4个门号，共12户。
原设计在东北角的消防逃生梯，为了避开新填的河道，被挪建到正东立面。
这就是现在还保留着的、紧贴水塔的新门号双号26→34号三层楼。

同时在西列靠马路位置，造了一排单层房屋6间，其中有后勤仓库、车库，也有管理仓库的职员宿舍。

又在中东列的最南端，拆除了最初给营造商暂住的二层楼宿舍，建了两排共12套联排二层带花园住宅。

这两排住宅大门与弄内其他独立门户住宅门口的“雨篷”不同，它们添建了独特的方形拱门“门斗”，具有更佳的分隔、挡风、御寒作用，房屋规格亦比北侧的C型宿舍要高些，建筑面积也大些。

另外，在这两栋建筑东南角，建了140号工房和一个车库。

至此，总共增加30多个门号，其中包括若干车库。

在弄堂往北扩张的时候，
弄口大门也一并往北搬迁。

不仅大门两侧分设边门，
还配套造了面积可观、带值班卧室的弧形气派门卫室（早期和丰里门卫室也是弧形），
日后成为弄堂的一个地标建筑和服务网点。

【 弧形的899弄门卫室，三年自然灾害时成为向居民分配山芋的地点。（899老邻居、高级工艺美术师荣德芳创作）】

现在还不清楚，

当初填河以后的土地是合法划给了日华纺，
还是日华纺非法侵占了这些面积？
这似乎给未来留下了历史问题。

在此期间，还完成中西列最北那栋别墅型住宅的改建。
原本是一座与新门牌3号9号一样的双联别墅型花园洋房，
现在改成了单独门号的别墅型豪宅，
即新门号1号、解放后的托儿所。

【 新门号1号，其实是后来改建的。（历史资料图）】

这栋房子的改扩建，似乎显示当时曹家渡几家日华纺工厂，
实际的掌控者，只有一个。

他家南面有300平米的私家大花园，
园中除了樱花，东侧栽着一排高大的白杨，西侧栽着几棵高近8米的广玉兰。

豪宅北面大门口外，还建了一个三角形公共花园，为其提供“绿色的屏障”。

因为原规划的中央长方形花园已经改作宿舍，
就在填埋掉的小河的中段、弄堂的北墙侧，
建了一个带喷水池的美丽的狭长花园。

至1930年代中期，
“东洋工房”的各种住宅建筑已经基本建成。

老邻居立马会问：
那水塔呢？游泳池呢？

这是个好问题，
也是个悬疑较大的问题。

【 游泳池或许是水塔建成之后建造的。背景建筑左为“合宿所”，右为1920年代末弄内最高级的B1、B2号（新门号5号、7号）双联别墅型住宅。（899弄老邻居萧钢根据实景创作）】

11，“绑”牢水塔，改建了26号三层楼

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战争爆发。

1939年，日华纺在三厂、四厂西侧空地上，建造了织布工场（车间）。

这一年起，日华纺织株式会社总部迁入长寿路834号的日华纺织三、四厂的办公楼内。

与此同时，大量的日本人追随着侵华日军的步伐来到中国，尤其来到上海淘金。

1930年代里“东洋工房”进入人丁最旺的时期。

据1932年的统计，日华纺在沪日籍职员总计1028人，其中从事生产技术137人，从事经营、管理、行政杂务的891人。

房子盖满了，人也住满了。
原本相对单一的职员宿舍，现在老婆孩子一大堆，
人口的增长，使得对水的需求也迅速增长。

而宿舍的水源，
原本是日华纺织三、四厂的深井，现在要供应日华三、四、五、六、七——5家工厂的工业用水，
再要满足日益增长的宿舍生活用水，已经捉襟见肘。

如果优先满足生产用水，
宿舍里傍晚下班用水高峰时水就不够用，
三层楼的水龙头更拧不开了。

更糟的是，
乱世年头还经常停电，
常常有水也打不上来、送不出去。

为解决宿舍生活用水，
日华纺的管理者试图在槟榔路寻找新的水源。

那里本是河网密布之地，地下水资源丰富。

【根据前面1940年东京出版的1比5000上海地图，均泰里西、北部标准厂房，均泰里过街楼下的深井位置，当时都在日华纺职员宿舍（安远路899弄)区域内。（笔者根据老地图标注说明，可点击放大细看）】

1936年4月，
日华纺的日本人安倍雇佣中国掘井队，在东洋工房附近掘井。
因为事先没有向当时的“上海市公用局”备案，被责令整改，
这事在上海档案馆里有资料可查。

据毗邻“东洋工房”的“均泰里”老邻居回忆，
当时均泰里中部，就有日华纺公司开凿的一口自来水深井，
并在上面建了装有泵房的“过街楼”。

取出的水，
除了通过管道输往百米外的“东洋工房”，
同时也有偿供应给均泰里住户。
这与“上海市公用局”的“安倍掘井”记载似乎吻合。

【 均泰里中部的“过街楼”，其实是深井水的泵房。（899弄老邻居、高级工艺美术师荣德芳创作）】

新水源有了，
受供电的影响还存在。

为了彻底解决偌大宿舍供水问题，
唯一方式是在弄内建个水塔。

水塔中可储水，妥妥满足高峰用水；
水塔高于建筑，时时提供稳定水压。

【 水塔示意图。（笔者绘图）】

水塔建在哪里？
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其时弄内住宅建筑已经基本建成，
要在任何一栋住宅南面建这么个高出一大截、遮挡阳光的塔，
已无可能。
要建只能建在“东洋工房”最北侧。

从平面图上看，
也只有东北角、紧靠着原有水泵站的位置最为经济实用。

当时东北角已经建了一栋三层楼住宅（新门号双号26→34号），
拆了它建水塔肯定得不偿失。

要建，只能建在三层楼的北部的三角型空地上，
那儿本来就是老的泵房所在地。

但是，
这带来一个极大的技术性难题。

那儿往北十来米处，
就是填埋不久的“老苏州河支流”河道。

建造水塔用的是钢筋水泥，
塔高达六层楼，
第五层是储水20多吨的水箱。

这么个沉甸甸的大家伙放在河边软土上，
不用几年，不是沉了、就是倾倒了。

然而，地址非此莫属，
只能在建筑设计上想办法。

【 塔高六层楼，第五层是储水20多吨的水箱。（笔者摄）】

均泰里老邻居吴仁礼谈起一段往事：
在“备战备荒”的1970年代初，
一批工人和工程技术人员来到安远路899弄水塔北侧空地上挖“防空洞”，
结果发现那儿无法挖，
地下全是流沙。

只听到工程师在一边说，
水塔根本就没有很深、很坚固的地基，
它是被“捆绑在那座三层楼身上的”！

从上一章节中的“第六期平面图（A6）”分析，
新门号26号三层楼是1935年左右就已造好使用了的，
不是与水塔同步建造的。

假如“捆绑”是真，
那就需要在建塔的时候，
对26号三层楼进行大幅度改建。

从下图不难看出，
从塔的地基到被填埋不久的老苏州河支流，只有十来米距离，

在没有打桩机的时代，
假如不与三层楼“捆绑”，
河岸的软土及地下的流沙，确实极可能让水塔还没封顶就下沉或侧倾。

那设计师是如何把“重量级”的水塔
“捆绑”在那栋三层楼建筑上的呢？

让我们结合实地考察，
来复原当初的“捆绑工程”（见下图）。

“捆绑工程”的第一步，
是将三层楼的12户住户全部迁出。

【 水塔的下半部与毗邻的三层楼宿舍建筑紧紧“捆绑”在一起。（笔者绘图）】

第二步，
对三层楼宿舍——紧贴着水塔的北半部进行大幅改造。

改造工程为：
把北立面的“外走廊”用钢筋混凝土加厚加固；
将原来敞开、无间隔的外廊道，
改成一间间房间，砌上了内、外墙；
走廊平移到宿舍建筑平面的正中；
房间改成南、北分离的两排单间；
原来各家独用的盥洗室、厕所等都移到外部，变成公用。

【 现在改变后的结构依然可见。——周边崛起的高楼，使得当年沪西曹家渡一带最高建筑的水塔，如今已不再显得巍峨。（笔者摄）】

第三步，
将八边形平面的水塔的下半部三层（与三层楼宿舍等高部分），改成六边形平面，
将这六边形南面最长的一边，
以及塔的其它“五个边”的外墙面，
与三层楼宿舍北部钢筋水泥的框架式结构楼面，
用钢筋混凝土紧密捆绑浇筑。

第四步，
待水塔下半部三层与楼房三层改建完成，结构融为一体后，再续建、完成水塔上半部八边形平面的检修室、水箱、瞭望室等三层。

这一改造，
大大强化了三层楼建筑北侧的结构强度，
让老的三层楼建筑牢牢地“抱住了”水塔。

最终，
把“重量级”的水塔，
变成了“浮在”软土上的“轻地基”、轻量级建筑！

【“捆绑”前后对26号三层楼宿舍的改建示意图。（笔者绘图）】

这一改造，
也把原来的三层、12个门号的独立成套住宅，
改成三层、32个门号的“单人宿舍”。

为了满足“单身狗”们的生活需求，
又将底层部分单人房间改成了食堂、厨房和公厕（包括单人宿舍管理员房间）。

从工程角度，
不得不让人佩服。

不过这样一改，
也降低了三层楼宿舍的设施水准，为当时施工技术所限，实属出于无奈。

在1938年至1939年间，水塔建成了。

与水塔“减重”同一道理，
当时在河填埋后增加的地皮上新建的西列新门号单号11号~21号，
只能建一排轻型矮平房，
因为地基不允许建设重量翻倍的楼房。
……

建了水塔，
永久地解决了全弄的供水问题。

原来计划中的一个游泳池，
因担心水不够迟迟没动手。

现在水够用了，
就在中西列南端的空地上，
建了一个5米乘15米的小型露天游泳池，
以及附属的更衣室等设施。

至此，
安远路899弄东洋工房，
终于建成为解放后新生代老邻居来到这个世界时见到的那个样子。

【 这是1940年代最终完成建造的“东洋工房”平面图。直到1980年代，曾在此居住过的日本职员和他们出生在此的子女，来弄内“寻根游”时，都惊叹“一点没有变化”。（笔者绘图）】

12、尾声：那河，那人，那房……

考证到这里，
安远路899弄的种种难解之迷已经大体解开。

回过头看，
那两条河，
尤其在安远路南侧与宿舍小区相隔的、被日本人称为“旧的苏州河支流”的河，
对宿舍的演绎影响很大，
尤其是北部的建筑面貌，以及弄内的排水。

当年这条小河是如何填埋的，
填埋后多出的地皮并入899弄，
是当时上海政府当局的决定，
还是日华纺擅自决定？

现在看来，
日华纺的擅自决定不是没有可能。

多个迹象表明，
解放后政府部门，
并不认为这部分“填河土地”归属于“华纺地块”。

你看东侧部分，
到了解放后的70年代，
又由静安区政府调拨，
给了899弄对面——安远路北侧四零工厂。

西侧部分，
在80年代初期，
那排新门号单号11号到21号的平房，
与它北墙外面——弄堂外的简房一起动拆迁，
它原来的、在弄内的“宅基地”地皮，
也一并划归墙外——被来自墙外的新住宅一并“吃掉”了！

也许是巧合，
也许未必是巧合，正是地块遗留的历史划界问题所致吧！

图纸A、B名叫《社宅居住者一览图表》，
除了平面图，还有居住者的名单。

图纸A上所有“居住者名单”都没填写，
是何原因尚不清楚。
或许登记在另一张同样的表格里了。
登记表格覆盖了整个社宅的每一个门号，
唯独没有A级别“合宿所”（招待所）。
（见下图）

【 5个档次的租住房门号，一览无余。（《社宅居住者一览图表》局部放大）】

图纸B登记表格同样覆盖了整个社宅的每一个门号，
而且“居住者名单”已大部分填满。

估计这份名单，现在的日本档案管理机构都未必存有。

其中1号为“合宿舍”（与“合宿所”一样，都是日文招待所意思），
下面14个空格里都没有填名字，
似乎说明里面没有长租户，
管理者也住在别处。

2号叫“贿方”，
日文里意思是“厨房”，即招待所的厨房，没有住户名字。
（见下图）

899弄老邻居从这份名单里，
或许可以查找到，
你住了半辈子的房子，老底子曾住过哪些日本职员。

【 名字看不清可点击放大。（收藏者“未名”先生提供）】

图纸B表格中的第二个表格是21～26六户，
就是位于弄内中西列的新门号单号1号～ 9号，
亦即等级最高的双门号联体别墅住宅。

后来的新门号1号，

当时是双门号联体别墅住宅，即表格中的21、22号。

这六位应该是当时日华纺的六位高管，
包括工场长（日文厂长）、总工程师、总会计师等。

表中有一些门号没有住户，
似乎当时房屋还有空余。

但仔细与图纸中的门号一一核对，
却发现，
76、77，两个门号，
57、58、59、60、61、62、63、64、65，九个门号，
平面图中居然没有。

也就是说，房子没盖好，门号已经预留。
这很有趣。

从门号编排次序看，
57、58、59、60、61、62、63、64、65，九个门号，
就是新门号双号100～112这一排的位置。

当时是空置地面，
极可能计划建造与新门号双号68～84一样的、
九个门号的二层楼联排带花园宿舍。

不知为何后来放弃了这一计划，
改成档次拔高一点的、七个门号的、新门号双号100～112的二层楼房。

而76、77两个号究竟准备建在哪里？
只能让大家猜谜了。

剔除这些未完成的建筑，
整个宿舍小区的门号，
真正有房子、没登记租户的只有六个门号。

而其中很有可能有的尚在内部装修中，
或派了管理等其它用场。
总之，用“客满”来形容不为过。

还要说明的是，
登记的只有一个户主名字，
家属子女名字没有记录，实际居住人数要乘上几倍。

用来管理“东洋工房”日籍居民的图表，
在1920至1946年的26年里，
也绝不可能只使用了这两张，
理应一年一张登记表才合理。

随着1945年底绝大部分日籍职员被遣返回国，
“东洋工房”已经成为中国纺织建设公司的接收人员
和中纺工厂内中国职员居住的宿舍。

它已经不再是“东洋工房”，
尽管附近一些老人还在这样称呼它。

【 老邻居记忆中1960年代的899弄大门口，当时还是日华纺宿舍的原样。（899弄老邻居、高级工艺美术师荣德芳创作）】

离去的日本人，
留下了19栋“和洋折衷风格”的现代建筑，
水塔、游泳池、招待所、医院、小卖部（理发店）、食堂……
包括各门号里带不走的“榻榻米”、各个花园里的樱花树等花木。

此外，
还有两块未来得及动用的地皮。

一块地皮在宿舍小区南端小河对面，有数亩。
自1930年代后期，那儿应该已经建了木桥（见下图中“地块1”）。

建了桥，意味着未来宿舍可向小河对岸（南面的“菜园子”）发展，
也可能，在河对岸已有新的项目进入筹划。

为了方便未来去那儿的机动车交通安全，
规划者特地在通往小桥方向的、宿舍西侧主通道两侧，
建了如同市区马路一样的“标准的”水泥“人行道。”

另一块地皮在招待所与西列宿舍的西侧，有十来亩。
已经用围墙围了起来，
隔墙即是后来的上钢八厂（见下图中“地块2”）。

在1940年的地图上，那里曾是一个独立的地块，四周筑有围墙（或篱笆），里面有两栋房屋和小道，不是私家别墅就是有地的农户。到了40年代后期，这块地块上已经没有房屋，只是块空地。看起来有点像日华纺储备的新事业或新宿舍地块，也许根本不属于日华纺。

至于当年在上面有没有画过蓝图？谁画的？
现在已经无从知晓。

【 根据1948年航摄图标示的两块未及开发的地块。（笔者标示）】

毕竟人算不如天算，
还没等日本商人画好新的蓝图，
八年抗战已经结束。

他们只能怀揣着未完成的图纸，
揣着曹家渡的美梦，
心情复杂地返回东洋老家。

哪些住在槟榔路宿舍里的日本职员是些什么人？

长什么样？

有什么爱好？

“图纸门号32号，就是我家1946年起租住的新门号12号”，从小在那儿出生长大的899弄老邻居荣德芳回忆到。

"现在知道原住户户主叫兴捛（“旅”的同音古字）久治。

他显然是个美术爱好者，遣返回国时，由于只准携带有限的随身用品，便留下了油画工具，陶瓷工艺品，动物标本等。其中油画箱、调色油盒仍完好，颜料几十年仍未老化。我一直保存到房屋拆除。”

“1980年代中后期，兴捛久治的后代曾来探访，但未进屋。

那天白天只有楼下吴素珍老太太退休在家。就在门口聊了几句。因吴老太太对情况不清楚，来访者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我当时在外地，回来后听吴老太太说起此事。”

……

【1940年代后期，中纺六厂（即日华纺三、四厂）工程师谭玉碧一家搬进了899弄，当时弄内还居住着几位留用的日籍职员。其中一位成了他的日语教师，每周二次来谭家帮助他学日语。这是日本教师（右）在回国前，与谭玉碧一起在弄内长三角花园的樱花树下摄影留念。可惜70多年前的照片，没法让我们看得更清楚。（899弄老邻居谭康利提供）】

出生在899弄的中国第二代老邻居只看见：

“臭河浜”上的小桥虽已架好，
留下来的是河对面“菜园子”的一片荒芜，
秋天里只有蛐蛐、油葫芦、“棺材板”的叫声。

宿舍最西侧的空地，
解放后划给了安远路第二小学，
成为50、60年代孩子们追逐嬉闹的操场和新教室的“宅基地”。

还曾成为50年代后期“大炼钢铁”、
70年代“备战备荒”年代里，
搭建窑炉的“火红工地”。

七十六年后，
“东洋工房”19栋日式住宅里，
15栋被全部拆除，
只留下东列4栋三层楼宿舍与水塔未拆。

【 上图右半部的红色砖墙三层楼宿舍建筑与远处的水塔，至今仍然在原地，它们是上世纪初日华纺在沪西最早的足迹。（899弄老邻居拍摄）】

保留这些历史建筑的决策者好眼力：
刚好是日华纺在沪西建的最早的三栋日式宿舍
——距今已经100年！

加上独特的日式建筑——八边形水塔，
与三层楼宿舍“捆绑”后，
神奇般“悬浮”在流沙河的地皮上。

迄今80年，
不倒不斜，
全上海再找不到第二座！

（ 全文完 ）

【 安远路旧居最后的遗存——2019.9.18 。(899弄老邻居、高级工艺美术师荣德芳拍摄 )】

【“悬浮”在流沙层上的水塔，全上海没有第二座。（笔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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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美篇仅是个人根据大家提供的资料和原始图纸整理的心得，

欢迎各位老邻居在下面的留言栏里，

发表您对图纸的理解，

以及您对899弄建造历史的不同看法和意见。

我会及时把大家的真知灼见整合进这篇考证里。

最后，

让我们真心感谢好友“未名”先生，感谢他无私提供的具有珍贵历史价值的百年图纸！

真心感谢互联网、《美篇》平台！

真心感谢老邻居的支持和参与，感谢网友们费时的阅读！

899弄老邻居 俞远明

2020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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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华纺系列《美篇》】：

• 《 安远路899弄的前世今生—上海百年华纺（之一） 》
• 《 中国第一代白领的家园—上海百年华纺（之二） 》
• 《 没有护身符的洋房—上海百年华纺（之三） 》

【 相关《美篇》】：

• 梦回故乡“沪西三弄”寻根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