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造黎明

山林

<p>  </p><p> 他们走出战壕,抖落硝烟和尘土,没有荣归故里,没来得及与亲人告别,来到这里,演绎了一出信仰与忠诚的活剧!</p><p> ——题记</p><p><br></p> <p> (一)</p><p> 这里是傣家人追赶金马鹿发现的地方,它的名字和美丽的傣族传说连在一起。</p><p>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烟波浩渺的湖泊,鱼虾满湖,四周稻谷遍野,瓜果飘香……夕阳里,劳作一天的百姓来到湖边,洗净果实和劳累,在湖边尽情的歌舞……一公一母两只雕魔眼谗了,强占了整个湖泊,危害四方。整个天地被魔气笼罩,死气沉沉。傣族英雄召底咪在百姓的支持下,奋力杀了雕魔。那可恶的雕魔尽管沉入水底,但还是臭气熏天;整个湖成了死湖、臭湖。 有一天,佛祖经过此地,见此情景,便用手杖划了一道,形成一条排水的河,将臭水排走,露出一片黑黝黝的土地。勐遮由此得名,是傣语“淹死魔鬼的地方”,又可以叫“水淹的平地”之意。</p><p> 坝子的中央有两座连在一起形似乌龟的山就叫乌龟山。当年佛祖排泄湖中臭水,两声龟魔一只伏地不动,一直顺水爬行,湖水干涸以后,两只龟魔无法生存,变成了勐遮平坝中间的公乌龟山和母乌龟山。这两座山名气可大了,是土司王宫和南桥县县府的所在。山下有蒋军的一个军用机场,1950年2月1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3军一部将蒋军千余人包围在这里,17日凌晨发起猛攻,俘敌500余人,击毙敌人70多人。这一仗是云南全境解放的最后一仗,同时也是人民解放军解放西双版纳时与蔣军进行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从此,围绕着这座山上演了一出壮丽的活剧!</p> <p> (二)</p><p> 蒋军走了,老兵来了。这群刚走出战壕的人就在乌龟山周围,演绎了一出信仰和忠诚的活剧。</p><p> 1955年3月-5月间,解放军第13军39、37师和军直的1300余名复转老兵来到这里,在乌龟山旁宣告了西双版纳第一个军垦农场的成立,老兵都爱这个名字——黎明!</p><p> “屯垦戍边”,这是给老兵的任务,也是走出战壕的老兵生命的全部。</p><p> 刚解放的勐遮,黑黝黝的土地被灌木和杂草吞噬着,是豹子马鹿的天堂。</p><p> 老兵放下枪,抡起锄头,进行另一场战争。</p><p> 割来茅草,砍来竹子,和点泥巴,房盖起来了;钉上四个木桩,摆上几根木头,铺上点篱笆,床有了;夜深了,老兵们围坐在自己新开垦的土地上,点燃篝火,聊天,想家,吹口琴,唱歌,拌嘴……若干年以后农场的纪念画展的第一幅就叫“篝火”。</p> <p>  天亮了,雾浓得几米远就看不清人。老兵们一骨碌从篾巴床上起身,捧起刚从井里打上的水就往脸上撩。一通速度惊人的早饭,急速赶往垦荒地。老兵们展开了“大竞赛”。39师、37师、军直的老兵分为八个队,谁也不甘落后啊,本队内部人人也争着往前撵。谁在头里,给红旗;谁在后边,给乌龟。“丟不起那人!”拚!锄头、砍刀毕竟不是最好的开荒工具,进度不理想,眼看季节不等人,几个老兵聚在一起,借来牛拉的犁,找来粗绳,拉!一张,两张,快多了,快多了,快多了!从此,“人拉犁”成了黎明植在骨子里的魂!</p><p> 老魏用自己的复员费买来第一头拉犁的牛……第二年,老兵们有了第一台从东欧进口的拖拉机。这也是西双版纳第一台拖拉机。</p><p> 老兵们也有“走麦城”的时候。那一夜,下了两天的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老兵们早已入睡,不知是谁起夜,习惯地把脚往下一探:冷冰冰的潮湿!心头一紧,怪叫声炸,打开手电筒一看,满屋都是水,鞋早不知跑哪去了……被吵醒的老兵们也乱了:笑的,骂的,找鞋的,找裤子的……那水还哗哗地流着。等老兵们弄好了排水沟,一个个都成落汤鸡了。那一夜,损失了不少鞋;那一夜,再无人入眠。</p><p> 老兵们虽走了麦城,但也能翻盘。乌龟山上的生产办公室把厕所建在一个一人多深的杂草丛里,留个不到一公尺的小道,能过人就行。那一晚天黑不久,厕所那边就传来“唬”“唬”“唬”的声响,听着让人心里一阵发虚。有人说,那是豹子。不怕打仗的老兵倒是很怕这怪物。那一夜,没有人敢去厕所,憋着,或找个地方解决。一连几个晚上都这样,老兵犯了愁:“这不是个事儿!”得想办法。又一个晚上,豹子又来了,老兵们有的拿枪,有的拿棒,有的拿手电,大声吆喝,吓吓豹子,也为自己壮胆。豹子不经吓,跑了,从此再不光顾。老兵们终于夺回了厕所。</p> <p> 三</p><p> 老兵来了,傣族百姓可高兴了。他们腾出竹楼,扫了又扫,让老兵住,甚至把神圣的偭寺也腾了出来。望着这些精神能干的小伙子,有的傣家少女也怦然心动,后来嫁给了老兵。一次与勐遮“头人”闲聊,无意间说起我们都认识的一位嫁给老兵的傣家女子,她原来是“头人”家的丫头,嫁了老兵,孩子都六十多了。说起这段经历,她依然还那么激动,她说,不悔!</p><p> 境外的敌对势力和曾经的对手不高兴了。他们不敢和老兵面对面交手,就玩阴的,一会儿造谣说那些当兵的待不长,几个月就得走,一会儿又恐吓要这个的命,要那个的命,要炸这里那里……1955年5月7日那一天,他们动手了。</p><p> 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正是中午时分,太阳当顶,脚下的土地被烤得发烫,为躲避酷热,人们大都待在屋里或树荫下。</p><p> 忽然勐遮街上一片浓烟烈焰,整条街上人们都慌张不知所措:跑的,喊的,哭的,找孩子,找老人的,牵牛的,赶猪的,搬东西的……</p><p> “着火了!”</p><p> 没人通知,不用命令,不用动员,火警就是号角。老兵从所住的各个不同方向冲向火场,耳畔仿佛又响起冲锋的号声!他们又端起枪,向敌堡扑去,那荆棘、铁丝网算什么,冲锋的路上,踏过小鬼子的尸骨,渡过黄河,跨过长江,把对手打败了,打怕了。危机时刻,他们又来了!</p><p> 从银行里抢出的新钞旧币、各类账簿堆的整整齐齐,移交的时候无一缺漏。老兵们转身又进了火场。</p><p> “救救娃娃!”一位咪涛求助。</p><p> 老兵冲上去了,孩子已经奄奄一息,老兵抱着孩子,用脊背挡住落下的着了火的木材和茅草,在烟和火里突围……孩子才四岁,她得救了!</p><p> 百货公司里,满是肩扛、怀抱物资的老兵,这些见惯了硝烟的人一趟一趟冲进来,衣裤着了,扑打一下;汗水浸眼了,擦一下;摔倒了,爬起来;呛晕了,醒过来又上……勐遮历史上最大的一场大火被扑灭了!</p><p> 那一天,勐遮地方政府和农场联合召开了勐遮历史上最隆重的一场追悼大会,悼念一位在烈火中牺牲的老兵,他是农场第一位烈士。他叫陈泽贵,死在冲锋的路上。</p><p> 老兵们见惯了身边战友的倒下,那一天,依然没流泪。那一晚老兵用茶缸斟满烈酒,仰脖,茶缸见底:妈的,干!</p><p> </p><p> </p> <p> 四</p><p> 老兵,一群让对手胆寒的男人。</p><p> 被打到境外的蒋军残部闹腾得厉害。欺压他国百姓,扰我边境,威胁我安全,气焰十分嚣张。</p><p> 1961年元旦一过,以330名老兵为主组成支前队,配合边防部队清除干扰我边境一带的蒋军残部。老兵们送送弹药,抬抬着伤员,运运给养,没捞到什么仗打。偶尔遇上几个残兵捣乱,枪声一响,老兵精神一振,搁下担架,操起步枪,成战斗队形就上去了。对方从老兵的枪声里知道老冤家来了,一溜烟没影了。老兵们说起来都很精彩。无法考证,也许是老兵的一份自豪。23天后,老兵们把奖旗扛了回来,那一次支前队受到昆明军区的表彰。</p><p> 老兵们复员了,复员多年,还象部队那样只争第一,没有第二。从部队开始打篮球,都争强好胜。各个球队盛行一条“潜规则”:打赢了,杀猪,吃肉;打输了,不争辩,一锅稀饭!吃着稀饭的老兵把牙咬得铁紧:不信就打不赢,拼了!</p> <p>  老兵们死后大多葬在一座公墓里,头枕大山,面朝太阳升起的地方,山脚下是他们亲手修建的坝子第一个人工湖。那水碧蓝碧蓝的,终年不干!</p><p> 公墓里,一到深夜,老兵们嗓门特大,笑的,骂的,吵的,冲啊,杀啊……不过倒并不恐怖,习惯了,他们活着就这样。</p> <p> 五</p><p> 父亲是老兵。</p><p> 父亲的复员证上有这样的记录:立过两次大功,四次小功,负过三次伤……父亲走的时候,一位与父亲一起走过几十年的老兵指着父亲头上一道长长的白亮白亮的疤痕告诉我:“打淮海让炮弹炸的。”父亲很少给我讲战斗故事,却有一个故事让我终生不忘:那一次战斗和敌人耗上了,对面有个神枪手,连着伤了父亲身边两个弟兄,还把父亲他们压在战壕里抬不起头来。父亲让刚参军的小战士用木棍顶起自己的军帽,伸出战壕。对方一枪将军帽穿了个窟窿。几乎同时,父亲持枪!跃起!射击!对方那个战位再也没有射出一颗子弹。后来在电影电视剧里看到这种场面,我一点也不觉得稀奇。</p><p> 老兵中盛传,某个老兵在一次剿匪战斗中因自己的弟兄牺牲太大了而“疯了”,突入匪群,连打带砍,如涉无人之境。也敢玩命的土匪,避之唯恐不及。杀红眼时,土匪投降了。那老兵却扔下刀,抢着机枪,把投降的土匪全突突了。那老兵被撤了职,带着处分来到这里。我没敢问是不是父亲。</p><p> 我的父亲和岳父都有一个了不起的本事,走着路可以睡着觉。我从小就想模仿,到了还是学不会。</p><p> 我的岳父也是一名老兵,在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前夕走了,终年91岁。当年在山东老家参军,渡过黄河、长江,打过淮海,一直打到祖国的最西南。岳父健谈,最爱讲“挺进大别山”的事。我就记住两件事,一是往大别山的路上,过河,桥很窄,旱鸭子的岳父不小心摔了一跤跌下河,庆幸的是岳父和背包刚好挂在小桥的两头,背包救了岳父。二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部队要过敌人的封锁线,连续走了几天几夜的部队乏极了,不知是谁点燃旱烟。后边立刻传来低沉的川音:“妈买X,不想活了?灭了!”没人敢吭声,烟迅即灭了。岳父说:“那骂人的肯定是邓政委!”</p><p> 那一年他们的政委走了,几个还健在的老兵相约来到那条横贯坝子的公路上,都不说话,并排向前走着……他们用自己的方式送别他们的政委。</p><p> 岳父80那一年,我和爱人开车送她到昆明看外孙,过了元江红河大桥,停车,让老人看看这里的曾经的“世界第一高桥”。岳父站在山上,手指着对面的大山给我们讲,他不少战友就牺牲在那里……嘴里小声念着战友的名字的岳父在山上站了许久,我们不忍打扰他。微风吹动着老人银色的头发,我们分明看见老人眼里有一片光亮闪动……</p><p> 老兵大多已离去,离去时普遍都有一个遗憾:没能亲眼见到毛主席。主席走了40多年了,为了了却这个心愿,父亲80多了还跟小儿子去了北京。那天,老人穿戴整齐,跟着长长的队伍缓缓前行。当来到主席遗体前时,老人突然做出一个惊人动作:大步跨出,面朝主席……警卫人员吓一跳,急忙阻拦。小儿子解释道,他是老兵,对主席感情特深……警卫人员默许了老人的行为。只见老人人一下精神了,腰挺起来了,举手一个军礼!……老人激动了好久!</p><p> 老兵,一群情义的汉子!</p><p> </p> <p> 六</p><p> 老兵大都没什么文化,只在部队里扫了三个月盲。说实话,他们大都也“不愿意”学文化:“那活儿干不了!”一个笑话在农场流传了好多年:副场长管生活,哪个队杀个猪牛,得他特批。可这副场长总这样批:同意杀某某某,这“某某某”是副厂长的大名,行文不要格式,不另起行,也不写日期。特批的条子很管用,不管你养牛的养猪的愿不愿意,非得照办。看老兵杀牛,那是个刺激:不带捆不带绑的,上去一人握住牛的两个角,开始角力,瞅准机会用力一扳,牛倒地……自然能这样的人很少,多数上去扳不倒牛,让牛扳倒的那也是有的。</p><p> 老兵们对孩子出奇的好。</p><p> 我上学的第一天是骑在不识几个字的父亲肩膀上去的。我的那些小同学有背着去的,抱着去的,牵着去的……我走进教室的时候,父亲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小脑袋……老兵把孩子上学当做过节一样。</p><p> 我的生命是老兵给的。童年三次大难不死,又是源于老兵。我小时候很顽皮,老”手欠”惹事儿。没上学时一次竟爬到逮豹子的木笼里,可怕的是木笼从中间隔开,我一爬进去,手触到机关,门一下关死了。开始感到恐惧的我竟然看见隔壁关着一只豹子,我吓得已经不会喊叫啦……巡查的老兵发现了我,把我弄出来,牵着我,把我送给父亲。临别,救我的老兵拍了拍我的小脑袋,走了。第二次,我闲着没事做,到处游荡。一天,很自然的到隔壁老兵家玩。不知怎么地把房点着了,那时候可是茅草房啊,我混然不知,仍在玩耍,老兵冲进来把我抱了出去。老兵没怪我烧了他的房,牵着我把我交给父亲。临别,老兵拍拍我的小脑袋,走了。第三次,我掉到水塘里差点淹死,还是老兵将我捞了上来。</p><p> 我长大了,戴着眼镜,一点不像“兵”,父亲居然一点不生气。多年后我才悟过来:他们那是期盼“有文化”啊!</p> <p> 七</p><p> 老兵们也有不少陋习,一般的爆粗口就普遍了。一次我想当然的问老兵:“你们当年是不是唱《南泥湾》开荒?”老兵看我一眼:”球!就唱《我是一个兵》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烟酒倒是老兵不可缺少的。老兵大多喝酒,据说可以御寒解乏,很管用的,是部队传下来的。喝酒可以喝出花样,喝出特别。老兵喝酒一般不要下酒菜,干喝!我父亲喝酒,一直沿用部队时的行军壶,;起床,咕嘟咕嘟几口,出去转一阵,咕嘟咕嘟几口;上床睡觉,咕嘟咕嘟几口……一天下来,一壶酒没了。见过老兵买酒吗?那是一坛几十斤的买,两人一前一后抬。老兵老梁,端一盛滿酒的茶缸串门,边聊边喝;不到半天茶缸子见底了,人也回家了。你没见过他们聚在一起喝酒,那叫一个气势,房顶都要塌了。</p><p> 老兵都抽烟,听老兵讲,那是任务,要挺进西南了,听说那里疾病较多,瘴气横行。部队首长要求每一个战士都学会抽烟,说可以有效地预防疾病和瘴气。老兵们不折不扣地执行,抽了一辈子,走的时候都没戒。从小我就习惯他们身上的“烟屎”气味。</p> <p>  老兵普遍死脑筋,固执,幸福生活是啥样?老兵会告诉你:“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一问,是当年部队首长说的。我曾问过老兵,你们打也打过了,苦也苦过了,现在儿孙满堂没什么遗憾了吧。老兵看我一眼:“扯!电灯电话有了,还没楼上楼下呢。”任我怎么说,老兵就梗着脖子:“扯!”</p><p> 六十多年了,黎明早变了:工厂有了,粮食有了,甘蔗有了,橡胶有了,茶叶有了,医院有了,学校有了……</p> <p> 八</p><p> 那一天,在公墓里安葬了岳父。我又站在乌龟山顶,四下里望着坝子:这块土地上,北京知青走了,重庆知青走了,上海知青走了,昆明知青走了……老兵们留下了,永远地留下了……</p><p> 周恩来总理亲自为黎明签发了奖状,老部长王震拉着老兵的手,发自内心的笑……</p><p> 丁玲、吴伯箫等一大批作家、艺术家来到老兵中间。那年农场三十岁了,作家蒋子龙携夫人来到农场。纪念大会上同样也是老兵的蒋子龙深情地说:“农场老一辈开拓者们30年来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民族付出了艰辛的劳动……我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作家站着讲,话不长。后来作家说,我也当过兵,可在他们面前简直就无地自容……</p> <p>  作为老兵的后人,我们常常谈起父辈,心情是复杂的。有人这样概括父辈的一生:“光荣与梦想”,但遭到绝大多数人的反对,傻,憨,笨,蠢等词我听了不少,说起父辈还是那样:“不好说!”</p> <p>  信仰,忠诚——这就是我心里的父辈!那些死了的、活着的老兵!</p><p> 山那边的太阳正慢慢落下,血红血红的……</p><p> 老兵不死!</p><p> 黎明不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