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滴滴忆奶奶

何依

<p class="ql-block">奶奶出生于辛亥革命前,算起来应该清朝人,大概在钱塘江入海口的某一个村落,兄妹三人,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嫁给我爷爷后的情况我略知一二。</p> <p class="ql-block">我爷爷家在海宁县的老盐仓,那是一个大家庭,六个兄弟中爷爷排行老二,大哥是长安火车站的站长,爷爷就在车站谋了个售票员工作,那也是金庸和徐志摩的故乡,想象着他们是否在火车站有过交集。</p> <p class="ql-block">1976年夏天,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探望老家,是从杭州外婆家过去的,两个叔叔将我和妹妹带在自行车后座,沿着钱塘江一路骑行到村口。依稀记得有很多的池塘,泡着桑麻,一种清香伴着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不远处就是观回头潮的地方,阵阵潮水拍击着巨大的堤坝。</p> <p class="ql-block">何家在老盐仓是一个大户人家,宅子阔大却也破败,如同我常见的南方地区传统民居:前面有一个铺着水磨石地面的大厅,被生产队用作养蚕房,里面放着一层层堆着桑叶的笤箕;后面是一个回廊式的二层楼院,类似宁波江北的那种跑马楼,因年久失修,二楼的地板和木栏杆已不完整。</p><p class="ql-block">老宅内住着两位年过古稀的老太太,是爷爷的继母和大嫂,接我们过来的国良叔是回乡知青,也在此住。楼下的东厢房做客厅,西厢房永远是紧闭着,里面放有寿棺。这座寂寞的老宅对我来说就是祖籍,大概住了五六天,也算是对奶奶的人生环境铺了一个底色。</p> <p class="ql-block">奶奶性情刚烈,一生好强,她这个岁数坚持不裹脚也是少有的。抗战时期爷爷随大家庭去重庆避难,奶奶无论如何也不肯同行,后来爷爷另娶,奶奶就开始了独居生活。直到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父亲在北京安定下来,她便在我出生之际离开老家。从此,随着我父母工作迁移,过起了动荡的生活。</p><p class="ql-block">我对奶奶的记忆,是北京、襄樊、武汉的三地印象,是童年、少年、成年的三段人生。同时,也是中国现代社会共同的集体记忆。</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奶奶无论在哪里,都是老盐仓的乡下人的样子,穿着斜襟的盘扣褂子,非蓝即黑,从没见她身上有过色彩。</i></p> <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一)北京的单位大院</b></p> <p class="ql-block">50年代未,我父母先后从部队转业在北京安了家,我们一家生活在北京化工研究的“单位大院”,那是一组典型的五十年代住区,数幢红砖楼房围合成一个大院。我家住在中间单元的一楼,我和妹妹常常蹲在楼梯下的小空间玩抓骨头,或在单元门口跳皮筋,活动半径不能超出奶奶的视线。如果与别人家的孩子起争执,奶奶就象老母鸡护小鸡,不分青红皂白的出来助战,尽管她一口浙江话没人听的懂。</p> <p class="ql-block">记得每天中午,为了让在医院工作的母亲能休息一会儿,她一手抱着老三,一手牵着老二,带上我们三姐妹去不远的土城。土城上面长着毛毛草,周围都是一片农地,记得有节杆式的作物,应该是高梁。我们一老三小坐在土城上,用毛毛草编着小猫小狗,打发着时间,估摸着母亲该上班了,我们就开始往回走。</p> <p class="ql-block">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我们最馋奶奶做的包子,包子馅是芝麻拌白糖,中间放一小块猪油,那个“好吃”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日后的多少美味都无法与之比拟。母亲帮我回忆,有一次小爹爹一家来串门,奶奶买了两个罐头,自创了水果糖包子招待客人。我们每天都对奶奶的菜篮子充满期待,那里面会有西红柿和黄瓜,有时也买几个残缺的苹果回来,那是把烂的挖掉后贱买的,成为我和妹妹奢侈的水果。</p> <p class="ql-block">我们家的南窗正对着化工研究院的大门,每天的上下班时间,大人们随着高音喇叭涌进涌出。到了夏天,大门里的两排合欢树高高挂着粉色花朵,一直沿路伸向大院的深处。</p><p class="ql-block">童年的记忆是窗外的世界:北窗是“看电影”,第一颗氢弹爆破成功,院子里放映“新闻简报”,我们就在书桌上放个小板凳,透过窗户观看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在寒冬中享受着小包间的待遇;南窗是“看大字报”,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在一夜之间出现,对面的单位大门外拉起了一道报墙,母亲下班后看完大字报才回家,回来就把所见所闻讲给奶奶听。<span style="font-size: 18px;">奶奶的所有见识几乎都来自母亲,所以即便是照顾家里,也知道外面的世界,这让她对母亲的同事和朋友产生了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来访时总会热情的</span>给她们端上好吃的,最常见的就是荷包蛋了。</p><p class="ql-block">记得从那时开始,陆续有熟悉的人一家家离开北京,我们家则是父亲走了,去了远在湖北襄樊的五七干校。</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奶奶和襁褓中的我,这是她留下最年轻照片了。</i></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打着和平街地名的全家福。</i></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全家人在家门口的合影。</i></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那个时候北京二环分明就是郊区。</i></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感谢这些照片,真实记录了我们的童年。</i></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128, 128, 128);">文革中,母亲的战友、各地的亲戚来北京大串联,我们家因此成了接待站,有时一下子来了两拨。这是从上海来北京串联的堂姑姑,她称奶奶为妮(二)妈妈。</i></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在第一机床厂工作的表叔叔周日常来看我们,离京前夕他为我们全家留影,老三在看红宝书。</i></p> <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二)襄樊的三线工厂</b></p> <p>我们一家在北京生活了十年,六十年代末在化工部工作的父亲响应号召,下放到襄樊的部属五七干校。记得父亲常有信来,绘声绘色的描述汉江边的这个小城,上山采蘑菇,下河摸螺丝,有人回北京就捎来一袋油炸花生米,那可真是香啊。这一切都让母亲对襄樊充满了美好的期待,于是他们决定举家南下,决心之大连同户口也一并迁走了。</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这是父亲(中)初到襄樊时,在汉江边与化工部干校同事的照片,我依稀记得右边这位姓崔…</i></p> <p>初到襄樊是一个夜晚,一辆大卡车载着我家六口人和简单的随身行李,只记得进山了,有一段路因为过窄,汽车是擦着树枝免强通过的。</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醒来,知道这是大山里的一个林场,说是林场实际上就是一个护林站,仅有两排平房和一个伙房错落在一个山沟里,下面一排住人,上面一排是仓库和牛圈。从北京来到大山深处,落差是何等之大,出门泥泞不堪,厕所还在山坡上。记得有一天深更半夜狼来了,护林人就在伙房里有铁锹用力铲着铁锅,发出巨大的声音把狼吓走。</p><p class="ql-block">在山里安顿下来后,奶奶在房子的山墙外面搭了一个鸡窝,养了一只公鸡和三只母鸡。公鸡要打呜住在外面,母鸡会下蛋就住屋里,每天清晨那只大公鸡都会准时进屋,趾高气昂的来接三只母鸡出门。那时候,“猜一猜今天下了几个鸡蛋?”成为了一家人每天的趣事。直到有一天,鸡窝遭遇了黄鼠狼的袭击,公鸡遇难,场面血腥,这个原生态的山林中家禽是无法生存的。从此,鸡窝就再也没有搭起来。</p><p class="ql-block">这个时期的奶奶忙碌不止,似乎回归了老盐仓,她作为一家之主,在井边开荒种菜,做煤球拾柴烧火,下河洗衣服洗菜。还经常在午饭后去水里摸蚌壳,当地人从不吃这种河鲜,于是就成了我家独享的美味,记家里得那时候大大小小的盆子里总是装着河蚌,待它吐净泥沙后食用。春天到了,她就去田间地头挖野菜,那种叫“马兰头”的小草成了我们的家常菜,几十年后,当我在酒店的餐桌上正式见到了这道菜时,无限感慨。奶奶就是在这种近乎原始社会的环境中照料着一家人,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生活。</p> <p>最让奶奶操心的是我们姐妹上学,方园几里只有一个无疆大队的乡村小学,座落在一个很远的小山包上,现在想起来应该是用一个什么庙改建的。从我们家到学校,先要走一段山梁,穿一片水田,翻一座小山,再走一段公路,最后爬上小山包。</p><p>因为中途要经过一个深不见底的水库,曾有人滑入水中不幸遇难。所以奶奶就一直陪着我们走到山梁尾部,隔着那片水田,远远的看着我们过了水库后消失在小山后面。到了放学的时间,我们远远的就能看到奶奶抱着老三又出现在水田的那一头。</p> <p>后来,三线建设完成了“先生产,后生活”的发展,我们几经搬家,终于住上了工厂的宿舍楼。那些陆续建起来的红砖住宅,垂直汉江依次布局在高坡上,完工一幢分配一幢。我们家住在第一幢,于走廊向东眺望汉江,枯水时可见江中的沙洲鸟屿和点点船帆,少年的我,对江的那一边总是怀有无限遐想。这是奶奶的黄金时代,外走廊上一共六户人家,邻里融洽,大家开着门在走廊边聊天边准备晚饭,楼上下班的经过都要招呼一声,奶奶自然是其中的重要一员,在这个熟人社会中她感到充实。</p> <p>三线工厂汇集了五湖四海,食堂和灯光球场是工作之余的热点场所,尤其对周未露天电影,大家从上午就开始了期盼。一些小孩用粉笔在球场画出一个个框,写上名字以示占座位,奶奶也会去争地盘,早早就从家里把凳子搬去,并且尽快做好晚饭去看场子。有些新电影如杜鹃山和奇袭白虎团,因为跑片子要到半夜才能放映,大家就穿着棉大衣裹着头巾在寒冬中等待。一但听到摩托车的声响,就知道是片子到了,黑暗中一阵欢呼,孩子们也睡意全无,人们就这样迎来了新电影。</p><p><br></p><p>那是一段简单而快乐的生活,三年前我曾回去,球场还在,食堂也在,但怎么看都变小了,也许是世界变大了。</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我们一家在襄樊少有照片,这是黑龙江的五奶奶来看我们时,在汉江边木船上的纪念照。那个时候,有亲戚远道而来是家里的盛事。</i></p> <p>后来,我去市中心的襄樊四中住校上学,每个周末回家,从很远就能看到奶奶倚在走廊的栏杆上,望着我回家的方向,几年如一日,这个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从未模糊。</p> <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三)武汉的东湖之畔</b></p> <p>七十年代未,人事关系开始解冻,北京是回不去了,我们一家好不容易在武汉落了户,单位宿舍在水果湖堤外,属于东湖的范围。</p> <p>随着我们姐妹长大成家,这个时候的奶奶也老了,好强的性格中多了些许温和。但仍然操持着所有家务,每天早晨步行两站路,从高家湾到水果湖菜市场,跨着满满一篮子食材回家。多少次我在那条路上见到埋头走路她,大喊一声“奶奶!”然后接过篮子,她满脸惊喜的样子我记忆犹新。再后来她就走不远了,这条湖畔的人行道上也没有了她的身影。</p> <p>其实,我母亲担心她年事已高,一直阻止她出门,但好强的奶奶总是会悄悄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单位有一个开水房,乘我们不注意她就提着壶去打开水,风雨无阻,甚至下大雪也要去。现在才明白,她是觉得自己老了,害怕不再被大家需要。</p> <p>奶奶在家里有一个独处的小屋,床头上有一本看了又看的书,是溥仪皇帝写的《我的前半生》,她最喜欢看的电视是《还珠格格》,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百看不厌,后来想想是因为那是她的时代背景。</p><p><br></p> <p class="ql-block">我十三岁住校,十七岁下乡,后又高考离家,这个家一直就没有我的固定住所。有了小家之后,每一次回来都匆匆忙忙,和奶奶仅有一次长谈。那是一个有阳光的下午,家里只有我和奶奶俩人,我坐在她的床沿上,听她用老盐仓话讲“长毛”的故事。当年洪秀全的农民起义军抓走了她的父亲,因为年龄太小走路犯困,掉队后又跑了回来。记得她兴奋的说了半天,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中间的细节我大多都忘了。</p> <p>那个时代的人陆续离开了,父亲也先她而去,奶奶的晚年是寂寞的,从不求人的她也显得有些无助。每天都是盘腿坐在床上,一遍一遍的用扑克牌玩接龙,打发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唯一的乐趣是打麻将,这个活动将她的基因优势全部调动出来,耳聪目明,反应极快,是常胜将军。</p> <p>一百岁时我们回来给她过了一个生日,再往后就很难出门了。每当我们回来,她就从小房间里出来,默默坐在旁边听大家说话,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听见。记得她最后一次走出家门,应该是我开车带她去水果湖一带兜风,奶奶坐在副驾驶好奇的望着窗外,不停的问我这里怎么都变了?</p> <p>2008年12月4日,奶奶在她那间小屋过世了,享年102岁又4个月,没有任何疾病,也没有一点糊涂,摔了一跤后在床上躺了十天,我们姐妹给她换好衣服,送她远行……</p> <p>奶奶这一生,跟随着我们父母在颠沛流离中照料着全家的生活,付出了她全部的心血。奶奶顽强的生命力,就像她在屋后石缝中栽种的那些扁豆,开花结果,只为养育我们。每当我们惹她生气时,她回应的杀手锏就是:“我要回老盐仓!”尽管她知道,那是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老家。</p><p><br></p><p>奶奶原本是一个农妇,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但却裹挟在时代的洪流中,在一个多世纪中见证过无数的大历史与小人物。赫克斯科在《记忆力密码》中说过:“每个人的记忆都是自己的私人文学。” 对他人的记忆组成了个体的生命过程,瞬间的或是阶段的,奶奶的后半生参与了我的前半生,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构成了一个生命关联体。所以,奶奶并未走远,她活在我们心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