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作时，你是一支芦笛

清风逸云

文字/清风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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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意义这几个字，在母亲听来，实在太过隆重和煞有介事，对于母亲，它的实际意义就是去村里的集市转转，给我买双袜子、买软软的棉袄衣片，在温暖的午后做棉被、给我们做老式的棉袄，还有去田间地头劳作她的庄稼。

母亲一生都在劳作，且没有出过远门，我都替她想过了：最东边她去过在钢城区的二舅舅家，最西边，她都没走出过她的老家，最南边是村子里距离家很远的山岭地，最北边是有一年妹妹带她去雪野湖玩过一次，她最远的距离不过是在村子周围四五十里的地方走过，她始终围绕着村子、围绕着我们转悠。

年轻时，忙着推碾、摊煎饼，帮姥姥照顾五个舅舅和一个小姨，嫁到奶奶家，忙着田地里的庄稼，家里我们姐妹四个，我们都没毕业之前，母亲每周都要帮我们准备上学的伙食，推不完的碾，摊不完的煎饼，村子里那盘古老的石碾知道：母亲转了多少圈？留下了多少坚实的脚印？院子里的石磨知道：经年累月，母亲把玉米糁子一勺一勺地放到磨眼里，磨上碾下一大盆细细地糊糊，院子南边的小饭屋的鏊子知道：母亲坐在矮矮的板凳上，一边往鏊子底下塞着柴火，一边把一勺一勺地糊糊摊成薄如纸片的煎饼，那一摞厚厚的煎饼带着母亲亲切的笑容和满脸的烟灰：孩子们这周的饭总算是有了着落！

母亲没上过一天学，不认识一个字，但母亲是有信仰的人。虽然这种信仰有些混沌，甚至在我看来有些“封建迷信”的色彩。但母亲依旧那么执着的去相信，那么，母亲相信的是什么呢？

是“天”。母亲虔诚地敬天、爱天。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都没说过老天的坏话，即使在我们贫瘠的童年时代，在她汗流浃背劳作时，在她受尽委屈时，她都会说，日子总会好的，老天爷都保佑着我们呢！

母亲用她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老天的敬畏：每年的六月、十月，都会挑选一个好日子，母亲都要隆重的“敬天”，那是母亲忙碌的日子，说实话，母亲的手并不巧，无论是做针线活或是做饭，但对“敬天”这件事，她的手就变巧了：黄灿灿、亮晃晃的金银元宝叠的真好看，一大堆“金银财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作供品的食材也精巧别致，摆上贡品，烧上香，母亲开始虔诚地给各路神仙烧纸、“捎元宝”，她一边用一根木棍拨动厚厚的火纸，一边默念着各路神仙的名字，以保佑全家平安！火光映着母亲虔诚的脸，她有时候念出声来，有时候在心里默念，烧完后，跪在纸灰旁边郑重其事的磕头，对我的随意，母亲会很生气，说是对老天的不恭敬，老天是长眼睛的，它都在天上看着呢！

家有高兴事时，母亲要敬天，弟弟出差时，母亲要敬天，我们几个结婚时，母亲要敬天，我们生病时母亲要敬天，得知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时，母亲要敬天，在母亲的心里，老天就是她的神灵，老天会保佑我们平平安安！

每当看到电视新闻里哪个地方发生了灾难，母亲总会说：我们这里的天真好啊！没风没火的，老天爷保佑我们呢！母亲从没想过那些地方跟我们同属一片天，母亲的天空就是我们家院子里的一小片天空。

母亲性格沉稳、平静，几乎没对我们发过脾气，情绪上从没有大起大落，即使在姥姥去逝时，出殡那天，母亲号啕大哭，事后，母亲擦干眼泪，手臂上带着黑纱，挽着我的手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看见认识的路人，母亲要跪下磕头，一路上母亲不知磕过多少头，跪下、被搀起，母亲都强忍着眼泪，第二天，母亲依旧去田地间劳动，依旧给我们做饭。

她没有抱怨老天让她成为孤独的孩子，她在心里用自己的方式祈祷那段孤苦的日子，劳动，就是祈祷，希望，就是我们平安地长大。刨地、除草、洗衣服、做饭，就是母亲的祈祷，母亲以虔诚爱惜的心情去面对一颗幼苗、一片庄稼、一条小河、一朵牵牛花以及一只麻雀。

母亲在劳动的时候，都是满怀喜悦，看着被她侍弄过的土地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那绿油油的蔬菜越发生机勃勃，此刻，母亲的心是芳香和透明的。无论是阴天还是阳光灿烂的天气里，母亲一如既往地满脸平静，她喜欢在清晨去地里给她的蔬菜浇水、间苗，满手的露水合着泥土的芳香，我觉得诗人的句子是对母亲劳作最好的诠释：“你劳作，为的是与大地极其灵魂一道前进。劳作时，你是一支芦笛，时光的低语在你的腹中变成了乐曲。”

今天是母亲七十三岁的生日，她的头发白了，背驼了，双手指的关节突兀着，双膝盖骨的疼痛使她每一次起身都那么艰难，她依旧敬畏老天，时不时的会为我们烧纸以求平安，步履蹒跚地去地里看她的白菜、萝卜，在我们各自回家时，她一一为我们“打包”，带上我们各自喜欢吃的东西，站在大门口一遍遍叮嘱我们，直到我们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我想，母亲该有时间来想想她人生的意义了吧？这样“深奥”的问题对单纯善良的母亲来说也许特别的简单，她全部的人生意义就是希望我们都好好的生活，就是看着我们离开家门后不舍的期盼的眼神，她的勤劳、她的质朴、她对老天的敬畏、她对我们沉默的爱，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位诗人，虽然她不识一个字，没读过一句诗。她不知道诗是什么，但那些林林总总的事物、那些风雨摇曳的日子、那经年丰满的身体也被时光带走了，她平静地生活在属于她的一片天地里，她的小天地就是她的诗与远方。她不需要去理解，所有的诗意已经融入在她身上了。那份朴素是不是已经抵得过一个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