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

若寒

戏梦

文/若寒

        那夜，子枫做了一个梦。他梦见：金牌调来银牌宣，他头戴凤冠，身穿蟒袍，腰系玉带，足蹬朝靴，大摇大摆地上了金车凤辇，在轻云薄雾之中去上金銮殿。梦醒来他才知道，原来只是南柯之梦。他坐了起来，透过玻璃看着满天的星星，两行眼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慢慢地滑落下来。过了明晚，他再不能登台唱戏了。至于以后的路，他也不知道。

       那晚，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台下依旧坐满了男女老少，一些顽皮的孩童骑在戏院里的老树上，眺望着，等待着。那晚是折子戏，子枫的《探窑》王宝钏。他很早的时候就到了后台，他把落在油彩盒子上的灰尘擦拭了一番，脱去外衣，换了一件洁白的棉布水衣。一种留恋，一种落寞，油然而生。但他和往常一样照例坐在戏箱前，对着镜子开始化妆。

        子枫把那红白两色油彩用手心调配成肉色，均匀地拍打在自己的脸上。然后用手背一处，大红略加了些玫瑰红调和涂腮红，他轻轻地从眼窝，鼻梁由上而下，由深渐浅地拍打，直到与刚才的底色融为一色。他又打开放在旁边戏箱上的脂粉盒，站了起来，弯着腰，用一块圆形粉扑蘸着，敷在油彩的地方，再用一把小刷子轻轻地掸去浮粉。他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开始涂胭脂，画眼圈，画眉，画唇。适才间的英俊少年，瞬间成了妩媚妖娆的女子。戏台上的六盏聚光灯已经打开，不多时随着几声急促的锣鼓声大幕慢慢地拉开了。

       子枫的《探窑》是第一场。他极力地调节着那时的烦乱情绪，想着把这一场戏作为他戏曲生涯中的最后写照。随着戏中家院的一声：三姑娘，开门来。子枫在一段凄婉的音乐中，缓缓出场。他身穿青色褶子，脚着素色彩鞋，秀丽端正，自然大方。一句“来来来了，耳听门外有人唤，不知何人来叩门”。嗓音明丽响亮，淡雅清新。他双膝跪地，一招一式细腻传神，楚楚动人。 台下一片沸腾。小雨已停，天空露出了几颗小星星。

        子枫回到后台，他心中有一点欣慰。但一想，明早就要离开这里了，顿时情绪一落千丈。他身边的同行过来夸赞，说他演的比女人还女人，他一声不语。半晌，他来一句，“我，以后不唱戏了。”大家互视，很是诧异。子枫把刚才卸下的头面，用薄薄的嘴唇仔细地吹了吹，轻轻地装了进去，他抚摸着满箱的银泡头面，潸然泪下。曾记的，那年十七八岁，为了能有一套自己的行头，他偷用父亲的卖牛钱，置办了这一套银泡头面，后来被父亲用牛缰绳狠狠地抽了一顿。现在想着自己再也用不上了，泪水湿透了还没取下来的雪白搭领。

        子枫就这样走了。三月里，桃花盛开，蝴蝶飞舞，但在他的眼里，这一切黯然失色。他行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想着那夜的梦，那个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的他再也找不回了。他拭去眼角的泪水，不经意地唱着《大登殿》里王宝钏的唱词，又想着父亲的几次捎话：母亲身体不好，家里庄稼已荒，唱戏没出息。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向着对面的山坡大哭起来。很久很久。路边上凋零下来的桃花瓣，随风吹落在他的脸庞上，映红了他的泪珠。

        子枫回到镇上，剪了头发。他眉清目秀， 明眸善睐，俨然一位风流倜傥的美少年。他回到家里，白天的时候，他帮父亲下地干活；晚上的时候，他帮母亲清洗衣物。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低声悄悄地唱上几句。几月下来，他更消瘦了一些。

       那天夜里，子枫又做了那夜的梦。梦醒后，他独身一人来到院子里，在满天繁星之下，踏着满院的黄土，挥着长袖，走着碎步，唱了起来：头戴冲天冠，蟒袍身上穿，腰系白玉带，朝靴足下穿，端端正正，正正端端，端端正正，正正端端……

      夜已深，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空。子枫看着斜落在地上自己的影子，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