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背我去看羊

徐茂

朗读：张锐锋

儿童时代度过的那些细碎时光，被岁月收纳在一个大酒坛子里酝酿，随着年龄的增长，酒味愈来愈醇厚芳香。每当敏感的情愫跳上心房，我总会斟满思绪之觞，在月光下慢慢地品尝。

自从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腿脚生病，行走不便之后，我屡屡想起他年轻时背起幼小的我，踏着夕阳的斜晖，去饲养院看羊的情景……

那时候，村子里实行的是大集体制。生产队有个饲养院，院里牲畜成群，牛、马、羊、驴、骡各司其鸣，叫声盈耳，十分热闹。爱动物是孩子的天性，因为孩子本身就是“小动物”，而我独爱看羊。“咩咩咩——”的叫声，温顺而清脆，友善而绵长，一声声地嵌入我灵动的童心。

傍晚，父亲把我架在肩膀上，早早地来到羊圈围栏边，等待羊群归栏。围栏用木头棒连缀而成，父亲两手托在栏边，我两手轻轻地拽着父亲的头发。霞光在围栏上涂抹了一层桔红色的想象，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青草香和畜肥的粗朴气息。

围栏里的羊很多，白云似的，一朵一朵。在我幼稚而底色素洁的世界里，这些洁白的动物就是格林童话的全部。羊秉性谨慎，胆子小；有时，天空飞过一只鹞鹰，它们见影而动，瞬息惊惧，风卷白云般拥向羊圈里，旋起一阵微尘。

我最感兴趣的是小羊吃奶的情景。羊妈妈慈祥地站在夕阳的余照里，似乎以它修长的四只脚，撑起将要降落的夜幕。长长的脖颈扫过桔红色的霞光，划了一条美丽的弧线，用粘了淡淡草色的嘴，舔舐着小羊洁白而细密的乳毛。小羊钻到妈妈的肚子下面，两只精巧玲珑的前蹄，轻轻地跪在大地上，憨态可掬地吮吸乳汁。

儿童的好奇心，足以给整个世界涂抹上一层浓浓的童话色彩，我的童心牢牢地锁定在小羊的两只前蹄上。它们跪得那么端正，那么庄严，那么虔诚。我觉得，任何童话故事都比不过小羊跪乳如此迷人！

我幼年时对羊的痴迷，不仅拘囿了我童年的足迹和视野，而且把小孩的率性与固执发挥到了极致，同时，给本已工作繁忙和生活艰辛的父亲增添了许多麻烦。

父亲在县城当老师，从傍晚下班回村到入夜，应该是他最忙活的时候。背我去看羊，给干农活的母亲做饭，批改学生作业，下地割猪草……那时，物质的极度匮乏，足可以漂白男性红堂堂的健壮之容，何况父亲这个文弱书生？！然而，中年男人的脊背不可能轻易弯曲，因为脊背里灌注的是，应对艰辛生活的耐力和沉重的家庭责任。

我的幼稚顽劣的天性和对羊的痴迷，像夏天的野草一样肆意疯长。我向父亲提出一个要求：给我买一只会生小羊的大羊。我的要求对于一个有四口人的家庭来说，实在是有些奢侈与荒唐，因为拮据的生活本已长久地困扰着这个缺少劳力的家庭。

父亲的爱子之情融化了儿子的荒唐，最终，我如愿以偿。按照那时的惯例，自己家的羊是不可能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饲养的，只能送到大队的羊群里，随群放养。

我的个头在羊圈围栏边慢慢长高，父亲背不动我了。这期间，我又有了一个小弟弟。夕阳依旧，每天如约临照。父亲的肩头仍然架着他的儿子每天去看羊，不同的是，他手上还拉扯着他的大儿子。我们父子三人的身影被斜阳拉得长长的，飘浮在从家到饲养院的街巷里，街巷因我们而充满了浓郁的尘世烟火和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

大羊终于生小羊了！没过多久，小羊就像一团毛茸茸的白线球，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我和弟弟的快乐，在小羊细嫩的“咩咩咩”声中颤动、跳荡、扩展……

更令我快乐的是，我能零距离地观看小羊跪乳的情景。它的跪姿也是那么端正，那么庄严，那么虔诚。常常，小羊跪着吃奶，我跪着凝视小羊……

小羊满月后，羊妈妈不得不离开院子，被父亲送到了大队的羊圈里，汇入集体的羊群。小羊还得继续养在院子里，它太小了，还没能力随群。

每天傍晚，父亲背了弟弟，我带着小羊，一起去大队的羊圈里找羊妈妈。羊妈妈远远地就认出了我们，它的两个前蹄攀爬在围栏上，“咩咩咩”地呼唤自己的孩子。小羊的视力似乎不太好，只有听到羊妈妈的叫声后，才撒起欢蹄，快速跑进围栏，不顾一切地钻到妈妈的肚下，尽情而又满足地跪乳。

此时，我就爬过围栏，凑到羊妈妈身边，悄悄地从裤兜里取些玉米粒，一颗一颗地喂它。我怕父亲看见，自以为这些动作很隐秘，因为，在那个年代，粮食实在太珍贵了！其实，我在“假装”什么也没干，父亲也在“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我的“假装”是一种幼稚，父亲的“假装”是一种爱意。

过了一段时间，羊妈妈思子心切，从野放归村的途中独自跑回院子里找小羊。征得放羊人的同意后，羊妈妈就晚上和小羊在一起，早晨羊群出村时，父亲就把它送回群里，只是又给父亲增添了一份忙碌。

这年秋天，我上了村里的幼儿园读书。放学后，我先到刘婶婶家背上弟弟——刘婶婶专门代哄小孩——然后回家给小羊喂些柔嫩的绿草，它的牙齿还未成熟，大草嚼不动。

夕阳的余晖从街巷的西边铺过来，整条巷子被浸染的一片桔红。我、弟弟、小羊，每天在这个时刻就在大门口边玩耍边等父亲下班回来，当然，小羊等的是它的妈妈。父亲回家后，也加入了我们的小团伙，于是，我们一起等待羊妈妈回来。用不了多久，羊妈妈清脆而赋有节奏感的响蹄声就会在巷子里跳荡起来……

不知不觉，将近半个多世纪悄然逝去，每每在特定的情境里，我总会想起那对羊母子。特别是小羊跪乳的情景，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通过读书，我懂得了我们这个民族自古以来就有“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的训戒，这使我更加怀念那对羊母子。这种怀念，不仅仅是简单的怀旧情绪，而是对孝悌内涵和生命过程的深度思考。

今夜，我在医院的病房里陪父亲住院，屋里只有我们父子倆。父亲已经酣睡，我静静地坐着。仲夏的月光照进来，屋里一片洁白——洁白的墙，洁白的床单，洁白的地面。我再次想起了那对羊母子洁白的绒毛，小羊跪乳时端庄可爱的神情……

八十六岁的老父亲站起来行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但是他的精神状态还很好。小羊跪乳，鸦鸟反哺，而我呢？我只能坚强地站起来，挺直我亦已不再健硕的腰杆，背起老迈的父亲，陪他继续度过这一个个平凡的日子，陪他继续享有这山间之明月和夏夜之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