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出了高铁站,云朵打开微信,给“南山老茶”发:已到丽水。对方秒回:坐202公交车到南山下车,到了微我,接你。</p><p class="ql-block"> “南山老茶”是一家民宿,也是老板的微信名。这是前几天在线上找到的。南山老茶,单凭这四个字,云朵就喜欢,而她的喜欢源于亲爱的外婆。外婆的祖籍是碧湖,对面就是南山。小时候常听外婆讲起南山,说那是个美丽的地方,有山有水,有成片的茶园,南山人气量大,路过的人还可以喝到免费的浓浓的老茶,那老茶特别有味,她都几十年没尝到了。可惜外婆已经91岁高龄,而且听力视力极弱,行动缓慢,不然的话,真该带老太太一起来。这回就先带点回去给她,看是不是那个味。</p><p class="ql-block"> 这辆202路公交车从高铁站到古堰景区,途经南山,票价一块五,司机说到南山就刷两下,三块钱。</p><p class="ql-block"> 202不疾不徐,尽管车内只有三人,还是有点闷,毕竟是初夏了,还戴着口罩。推开车窗,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窗外绿树成荫,行人车辆有序,路面整洁。秀山丽水,浙江绿谷,全国文明城市,看来真不是吹的。她想,我也是做了功课的,这一回真的没来错地方,我要利用这几天慢慢品味这个外婆心心念念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想起前一阵子,因为疫情,小宝在家里闷得慌,天天跟她闹,还得陪他上网课啥的,快把她弄崩溃了。这不,夫君总算有点良心,他说:“你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吧,这几天我休息,你也出去散个心,一个星期以内,你自由了。”自从有了小宝,不,自从结婚,哪有这样独自行动的日子?一个人多好,可世人仿佛都想不开——包括我。云朵感慨起来。</p><p class="ql-block"> 下车,准备开手机,却见十米外,有个高高帅帅的青年男子向她走来。他微笑着:“你好云朵,我是‘南山老茶’,叫我小郑也行。欢迎你。”</p><p class="ql-block"> 云朵开心,说好到了微他,不料不微自到了,可见是个有心人。点赞。</p><p class="ql-block"> 他说这天气看起来要下雨,把你接到家才放心。</p><p class="ql-block"> 跟着小郑拐向南山村。</p> <p> “南山老茶”是一幢两层的土木结构老房,少说也有一两百年的历史,看得出修旧如旧的痕迹。拾级而上,推开大门,天井,堂屋,老式八仙桌,桌上有一把大茶壶,不精致,甚至很粗糙,似乎只有在抗战影片中才能看到。见云朵看得入神,小郑说,这是爷爷奶奶他们留下来的,得有上百年了,爷爷说不能换,这是历史。当年太爷爷那辈就这样,大茶壶里常年泡着老茶,路过的人渴了可以进来随便喝。茶,是自家的,清明前后的茶卖钱,“老茶婆”就自己吃,也给路过的人吃,有味,解渴。现在开了民宿,客人吃了好,临走都要带上几斤。</p><p> 原来这是取名南山老茶的缘由。接过小郑递来的老茶,云朵突然想到外婆说的,“有茶喝,免费的”,她当年是不是也喝过这壶里的茶呢?兴奋。 </p><p> 跟着小郑爬上木楼梯,来到二楼预订的房间,是简洁质朴的风格,云朵很喜欢。小郑说:“楼下有个厨房,有的客人喜欢自己做饭,你也可以,如果嫌累,今天中午就跟我们一起吃,叫我妈过来做,她手艺不错。” “当然,我就跟你们一起吃吧,伙食费一起结算。” “好的。那现在差不多11点,你休息一下,大概12点下来吃饭。”</p><p> 关了门,开了窗,洗把脸躺下来,好不畅快。云朵赶紧打电话向夫君汇报,就听到“小宝早上起来不见妈妈闹了一会儿,去幼儿园之前又闹了一会儿……”的埋怨。就知道这小子要闹,才不惜五点起床,悄悄出来,乘6:25的高铁出发,果然是明智之举。</p><p> 挂了电话,云朵又向老妈汇报。这次出门还没跟她说呢,本来昨天要回娘家一趟的,一耽搁就没去成。没事,自己老妈嘛,现在说也不迟。</p><p> “妈,你猜我在哪儿?想不到吧,告诉你,我在浙江——丽水——南山。”云朵卖着关子,又不忍心老妈费神猜,就自问自答。那边半天不说话,停了三秒光景:“什么!在南山?你怎么会跑去南山?难道是外婆……”</p><p> “没有啊,我自己找的。当然,小时候听多了这两个字也是原因吧,先入为主。嘿嘿。”</p><p> “这么大的事情也不事先告诉我,真是的。那这样,我先去做午饭,下午再跟你好好谈。”</p><p> 这多大的事啊?现在不都流行说走就走的旅行吗?难道我出来玩几天还要申报、由母上大人批准才能成行啊?虽然我是你老人家的独生女,好歹我也有自己的小家,也是个当妈多年的人了不是。云朵在心里反驳。</p><p> 正点下楼,饭桌上已经摆了五盘菜,量大瓷实。红烧肉,煎豆腐,笋衣铺蛋,苦叶菜,土豆丝。郑妈妈六十好几七十不到的样子,微胖,一脸的慈祥,见云朵进来,就说:“来啦,坐下吃,农村人烧不好,别嫌弃。”</p><p> 有点生硬的普通话,没翘舌,语气谦虚但不羞涩,显然是见过世面的。说着,一边给云朵分了碗筷:一只小碗盛饭,一只盘子放菜,一双原木筷子自己吃,一双黑色的是夹菜的公筷。嚯!这意识,值得点赞。</p><p> 小郑进来,已经是一身迷彩装扮。他说都是土菜,下饭,多吃点。又说刚才去了山上,挑了一担茶青下来,吃了饭继续上山。</p><p> 摘茶叶!云朵活了三十几年从没摘过茶叶,好想跟去体验一把,只是老妈说饭后要跟她好好说,挺严肃的样子,估计会说好久,只能作罢。</p><p> 小郑提议:“你下午可以坐202去堰头玩,就是古堰景区,最晚六点还有车回来,给你留饭。也可坐203去大港头走走,就是画乡,很有味道的。要是想在外面吃饭就告诉我。”</p><p> 说了这些话,一碗米饭已经下肚,郑妈妈拿捏有度,一勺米饭准确无误地落入儿子的碗中:“后生人,总要吃多点的。”</p><p>小郑做无奈状,朝云朵说:“老人家就这样,怕我饿着。”说罢,稍慢了吃饭的速度,郑妈妈这才盛了自己的饭坐下来吃。又叫云朵别客气。“多吃点,跟在自己家一样,只是怕不合你的胃口。”云朵表示了谢意,并强调很好吃,自己胃口大开。</p><p> 有儿子在,郑妈妈比较克制,儿子一走,她就敞开聊了。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结婚后自己盖了房子搬出去了,孙子已经上初一,小郑大学毕业后在城里的企业上班,效益不是很好,就辞了职,回家办起了民宿,生意还不错,只是32岁了还不讨老婆,愁死人了。</p><p> “小郑这么帅,又有事业,你不用愁,说不定女孩子排着队要嫁给他呢,你就放心喽。”</p><p> 郑妈妈偷着乐,显然是听惯了人家这样夸自己儿子,就说他长得还行,像他爸,但村里老人说更像他爷爷。他爷爷年轻的时候真是个大帅哥。听说有个上海的女孩很喜欢他哦,人家父母死活不同意,强行给拆散了。</p><p> 上海姑娘!我外婆,南山老茶……</p><p> 云朵思维有些跳跃,脑洞大开,匆匆吃了饭上楼,关了房门,拨通了老妈的电话……</p> <p> 1945年夏天,16岁的上海姑娘毓秀又来到碧湖,陪伴独居的奶奶。</p><p>奶奶只有一个儿子,儿媳只生了一个女儿。</p><p> 毓秀上学前在奶奶身边住了四年,长大些,每年暑假回来,在碧湖的伙伴就不少,田野里,溪滩上,摸螺蛳,坐小船,甚至到对岸的南山采茶。天大地大,无拘无束,即使日寇的侵略,战火纷飞,似乎对她的影响也不大。</p><p> 那时的南山屿有上千亩的茶园,茶树生生发发,茶农从清明前开始摘茶叶,一直到农历八九月,只要你想摘,都有得摘。南山人凭着这一园茶叶,收入稳定,比相邻的村庄富裕,但是南山人辛苦,尤其是南山女人,有流传的顺口溜为证:白天摘茶叶,夜里焙茶干,焙到天光边,眼睛成猫干(瘦弱、憔悴的猫)——这话得用碧湖话念,朗朗上口。得出的结论是:有囡不嫁南山村。</p><p> 茶农苦,但看在稳定收入的面上,也就认了。他们一年有半年的时间扑在茶叶上,焙好的茶干等着茶客来收,倒也不急。自从抗日战争爆发,外地的客商再也没了踪影,南山人辛辛苦苦做的茶叶等到发霉、变质,还等不到收茶客,就有人拿来熏蚊子,有的就泡了浓茶洗澡洗脚。但是茶树,还是舍不得砍。过了端午,大溪(瓯江)对面的碧湖镇里人,谁要想来摘都可以,南山人不干涉。</p><p> 这一日,毓秀跟镇上的小姐妹,乘小船迎江风渡过了清灵灵的大溪,来到绿油油的茶园。她们提着篮子,挎着布袋,叽叽喳喳,欢呼雀跃,谈论着南山人的大度,寻思着自己摘了茶叶回去焙起来,家里就不用花钱买了。</p><p> 这些镇里的姑娘平日里不用干农活,自然比南山的村姑白净,穿的也体面些。毓秀从大上海来,更加时尚,齐耳短发,密密的刘海,粉色碎花连衣裙配一双黑色的皮鞋,鹤立鸡群。她们的加入无疑是茶园的一道风景。</p><p> 姑娘们排着横队,一路向茶园深处进发。过了一个田埂,遇见一个摘茶叶飞快的阿姨,就问好,说谢谢。阿姨友好地回答,还说:“细干嫚(小姑娘),用力摘,反正今天摘了过几天叶子又抽起来了。”说完,又朝前面喊:“春明,你再摘一会儿,我先回家煮饭。”姑娘们才发现,不远处还真有个小伙子,转过脸回答“好的,妈”时,与她们打了个照面。好俊啊!就记住了这个叫春明的小伙子。</p><p> 春明继续往前摘,姑娘们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也不敢大声说笑了,都斯文了许多。</p><p> 太阳越发猛烈起来,已经在太阳底下摘了两个多小时的她们商量着回家。一转身,毓秀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姑娘们哪见过这阵势!急得要哭,不知是谁最机灵,喊了一声,“救人啊,有人昏过去啦!”听到叫声,春明立即朝这边跑来,果断指挥起来:</p><p> 你,坐下去抱住她。</p><p> 你解开她的领口纽扣,用力扭(此谓“扭痧”,跟刮痧同理)。</p><p> 你到那边田埂上去拿我的竹筒,给她倒水喝。</p><p> 你,拿去(摘下头上的箬帽),帮她扇。</p><p>……</p><p> 见“扭痧”的姑娘完全使不上劲,他急了,脸上是豁出去的表情,抓过毓秀的手,在她手臂上一把一把用力地抓起来。被抓到的地方立刻红肿起来,又由红而黑。过了好一会儿,毓秀本能地抽了抽手,看来有痛感了,再抓一会儿,毓秀慢慢地醒了,两眼噙满了泪。春明站起来,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到脖颈。几个姑娘又哭又笑。刚才真的被吓坏了,现在都朝春明说谢谢。春明又让她们一人一边扶毓秀到大树底下“再休息一会儿,等有力气了再慢慢回家”。至此,春明的英雄形象,在姑娘们的心目中就树立起来了。</p><p> 回镇的路上,众人争先恐后地向毓秀描述春明的当机立断和指挥才能,都说如果没有他,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是你的救命恩人。</p><p> </p> <p> 次日,毓秀叫上最要好的巧莲,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是奶奶准备好的鸡蛋面,来到茶园。可是等到中午也没见春明来,他妈妈也没来,两个姑娘悻悻而返。第三天,毓秀不好意思再麻烦巧莲,就大着胆子一个人来了。手臂上的抓痕退了一些,可摸去还痛,想想真是没道理,被他扭这么痛,还要来感谢,就咯咯地笑出了声。</p><p> 走到前天休息过的那棵乌桕树底下,放下篮子,撑着的伞反个面置地上当垫子,坐下来。眼前仿佛看到春明说“好的,妈”时的情景,太阳打在他的脸上,仿佛给他镀上金色的光,箬帽下那张柔和的脸,透着孝顺,善良。还有,发现女孩子们也看他时,那种羞涩的模样,毓秀忍不住想要笑话他。不对,他是坚毅的,刚强的,我忘不了醒来时他左手握着我的手臂,右手还在用力一把一把用力抓,我抽手无力地反抗时,他放开我站起来,是一块石头落地后的放松,还有豆大的汗珠从他脸颊滚落下来的瞬间,他是有担当的,决不像我班里那些男同学,平时个个说的有多厉害,紧要关头就怂了。去年一节体育课上,有女同学中暑了,他们除了哇哇乱叫,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束手无策!幸好老师及时赶来。</p><p> 春明还是没有来,眼看又要中午了,怎么办?他一定不来了,再等也无用,还是先回去吧,明天再来,明天等不到后天再来。奶奶说,乌痧(中暑)蛮吓人的,如果没人及时给你扭,会憋死。人家救了你,我们一定要表示感谢的,尤其是这种事,你要他在天光下(室外)吃了鸡蛋面,才会运气好。毓秀不全信奶奶神神叨叨的话,但感谢人家是必须的。</p><p> 提着篮子撑着伞,毓秀一步一回头地上了小船。坐在摇晃的小船上,两手抓住船沿,又看见手臂上的抓痕,免不了又向茶园望去,心想,如果现在他来了就好了,可以叫船老大给我撑回去。可是,茶园还是绿得寂静,只有夏日的骄阳普照。毓秀不由地蹙眉。</p><p> 船老大开口了:“姑娘,看你来来回回都两天了,这点心是送给谁呀?”“大叔,是这样的,前天我来摘茶叶,晕倒了,是一个叫春明的大哥救了我,我奶奶烧了鸡蛋面叫我送来,说这样他才能运气好。”“是吗?春明可是个好后生,刚刚高中毕业,有文化,人又勤快,马上要去教书的人了,还天天帮父母干农活。”略停顿,又说,“那是要的,有这个说法,吃了运气好——要不,我帮你带给他吧,还有两趟我也要回家吃午饭了。我跟他同村。”</p><p> 毓秀眉心打开,差不多要说“好”的时候赶紧改为:“可是我想当面交给他,对他说声谢谢。谢谢你大叔,我还是明天再来一趟吧。”</p><p> “哎,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p> <p class="ql-block"> 当毓秀提着篮子再一次上了渡船时。船老大友好地说:“去吧,今天肯定不会白等了。”</p><p class="ql-block"> 毓秀听罢,下船,心里咚咚打起了鼓,脚步却轻盈了许多。远远地朝那棵乌桕树看去,果然,树下站着一个人,足有一米八高。近了,是一身正统的中山装,再近点,是的,就是春明大哥。毓秀竟有了想哭的冲动,好像委屈得不得了,可明明他是陌生人,是恩人哪,怎么可以这样?毓秀做了个深呼吸,礼貌地说:“谢谢你,春明大哥,我叫毓秀,那天要是没有你,可能就没有我了。我奶奶说你是好人,叫你把这碗鸡蛋面吃了,才会运气好哦。”</p><p class="ql-block"> “毓秀,对不起,害你跑了三趟。这两天我去干别的事了。你奶奶太客气了,谁碰到这样的事都会伸手相助的,吃面……咱们年轻人不用这么讲究的。”春明害起羞来,倒像是他做错了事。毓秀突然就不紧张了:“关于运气一说,我也不相信,奶奶坚决要这样做,这也是表示感谢的方式吧。那么,现在既然都送来了,你总要吃了它,要不然我不好交代啊,而且我都已经吃了两天的面条了。”说话时嘟起了嘴巴,言下之意:你不吃,拿回家奶奶又要我吃。</p><p class="ql-block"> 春明不能拒绝,只好接过篮子,找一处比较干净的树根坐下。掀开盖着的碗,一阵香气扑来。上面是两个黄橙橙的油煎鸡蛋,下面是精细的面条,夹着一些瘦肉丝,有一些葱花点缀。毓秀上前,从篮子底下拿出筷子递给他,令他有了亲近感,也不再拘束:“我早饭吃了不久,这么多,真的吃不下。吃不完又辜负你奶奶,也对不起你,辛辛苦苦跑三趟。要么这样,你帮我吃一半,咱们吃光光的,运气好好的,怎么样?”</p><p class="ql-block"> 虽然是问句,可他这样说的时候,一边已经往盖碗里夹了一个鸡蛋,又加了一些面条递过来,同时把筷子也递过来。毓秀竟不能表示反对,接受了。春明站起来,就近折断一根茶树枝,顺势往上一提,剥了一半的皮,掉个头再一折一提,另一半的树枝皮也没了,就是干干净净的一根筷子,重复动作,再来一遍,一双筷子成了。毓秀看得呆了,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乖乖坐下吃起来,吃一口,又忍不住偷偷看一下春明,恰好春明也看过来,不由的两个人都乐了。竟如同相识多年的邻居哥哥妹妹。</p><p class="ql-block"> “听说你刚刚高中毕业,要去教书了,该叫你什么老师呢?”</p><p class="ql-block"> “哦,我姓郑,要去当孩子王了,不知道适不适应。你呢?”</p><p class="ql-block"> “我初中刚毕业,父母的意思是上高中,然后考大学,我自己觉得读个师范,教教小学生或者幼稚园也不错,单纯,开心,永远不要长大。”</p><p class="ql-block"> “高中?省省吧,你知道吗?我是处州中学毕业的,但是一天都没在那里读过,躲到庆元大济村的一个庙宇里上的课。该死的日本人!师范?我们丽水还没有吧,你到哪儿上啊?”</p><p class="ql-block"> “肯定是上海啊。”</p><p class="ql-block"> “上海?为什么?”</p><p class="ql-block"> “嗯,我只是暑假回来陪陪奶奶,平时都在上海的。”</p><p class="ql-block"> “原来你是上海姑娘啊?怎么碧湖话说得这么好,完全没有想到。”</p><p class="ql-block"> “是啊,我也算是碧湖西乡大地方的人哦——我该回去啦,不然奶奶要担心的,以为我又没等到恩人。”</p><p class="ql-block"> “好的,谢谢你奶奶的鸡蛋面,告诉n 她,别那么客气,我们已经是朋友了。”</p><p class="ql-block"> “那,郑老师朋友,我还可以来摘茶叶吗?”</p><p class="ql-block"> “可以啊,随时。但记得早点来,早点摘完回家,渴了就来我家喝茶——就那栋,门口有九级台阶。我家有个大茶壶,随便你喝,别忍着又中暑了。”</p><p class="ql-block"> “好嘞,那我走了。”</p><p class="ql-block"> 毓秀看看mmui. 手臂上淡淡的抓痕,觉得春明简直就是自己的亲哥哥,贴心,温暖。</p><p class="ql-block"> ∵ bv9 😅😏😞</p> <p> 整个下午和晚上,毓秀都沉浸在幸福和快乐中。天特别蓝,水格外清,奶奶的皱纹也成了美丽的花,空气里都是甜甜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人生会这么美好。</p><p> 第二天早饭后,她就急急地出门,约几个小伙伴去南山采茶,可是没人响应,理由是太热了,中暑才几天啊,就忘了?她本来想一个人去,可又觉得不妥,昨天一个人去是要谢谢人家,今天的理由呢?好吧,不去就不去。</p><p> 这一天真的好奇怪,明明也没去想他呀,可是心里总是抹不掉他的影子。吃饭时,他就在碗边,看书时,他就在字里行间,睡觉时他就在床边,拼命要赶也赶不走他。人生第一次,毓秀失眠了。</p><p> 总算捱到天亮,她早早起来洗漱,跟奶奶说,今天要到街上去吃烧饼油条,然后跟巧莲一起去摘茶叶,早去早回,凉快。奶奶觉得有理,也就没说什么了。巧莲经不住毓秀的软磨硬泡,被拉出来后,一路打着呵欠。毓秀蹦蹦跳跳,脚上像装了弹簧,老要反过头来催巧莲快点,说等会儿就太热了。</p><p> 来到渡口,毓秀大声叫“大叔早上好”,整个人像捡了宝贝似的。走到大树底下,毓秀满脸通红,那天吃面的情景历历在目,真想说出来,却又有了不告诉巧莲的心思。</p><p> 春明显然没有来摘茶,毓秀多么希望他在啊,就是远远的在前面也好啊,可是他不会来的,因为战乱,收茶叶的客人都不来了,茶叶也卖不掉,有别的活他当然就不来采茶了。日本鬼子真是可恶,好好的学校也不能上,东搬西搬的,害春明哥要跑到破庙宇里去上学……毓秀的脑子像放电影似的,巧莲叫了几声她都没反应。巧莲上前来,看到她的篮子底下躺着几张老得不成样子的茶叶,忍不住笑了,真该叫老茶婆了。</p><p> “想什么呢?这样的叶子也摘来。”</p><p> “没,没有……巧莲,你热吗?渴不渴?”</p><p> “不太热,但渴。早上差点被你的烧饼油条噎死……要是有茶喝就好了。”</p><p> “我带你喝茶去!”</p><p> 毓秀拉着巧莲不由分说就走进了村里,回忆着春明的指点和描述,很快找到了门口有九级台阶的人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蹬蹬蹬上了台阶,径直走进了大门,就看见堂屋的八仙桌上有一把大茶壶,边上有三只空碗。一定是给客人喝的,要是门口再挂一面“茶”字旗就好了。</p><p>毓秀想。</p><p> “有人吗?”</p><p> “谁啊?坐坐先,自己倒茶,碗都是干净的。”</p><p> 两个小姑娘还真没客气,自己倒了茶喝。温温的,刚好,但有点苦,不过有回味。从来不喝茶水的毓秀表示可以接受。</p><p> “你们是?”女主人走出来。</p><p> “阿姨,前几天我们在你的茶园摘茶,今天又来了,口渴了,来讨茶喝的。”</p><p> “哦,好好好,想起来了,那天我回来以后听说谁昏过去了?春明还给她扭了痧,之后她还给春明送过鸡蛋面?”</p><p> “是的,就是她,毓秀。”巧莲挤眉弄眼地笑着说。</p><p> “阿姨,你怎么知道的?”毓秀不好意思。</p><p> “船老大告诉我的。其实不用这么客气的,害得你难跑。我一听他说,就叫春明早早去大树底下等你。大热的天,又中暑了怎么办?细皮嫩肉的……听春明说你是上海人?要回那里去上学?”</p><p> “是的,阿姨,因为上什么学校还没定,所以要早点回去,过几天我就走了。春明大哥呢?”</p><p> “他去学校了,说是校长让他今天去认识一下,商量给他安排教几年级,开学后才不会那么忙乱。你们刚才没碰见他?他刚走一会儿呢。”</p><p> “没有。”巧莲报复似的斜了毓秀一眼,“我们很——早就在摘茶叶了。”</p><p> 春明妈看了她们的篮子,特别是毓秀篮子底部那几张老茶叶,忍不住说:“看你们也不会摘,干脆,我家里焙好的给你们拿点去。就是老茶婆,别嫌弃。”</p><p> 姑娘们忙推辞,可是无效,春明妈已经上楼,不一会儿拿出两包茶叶放入她们的篮子:“回去就倒进茶叶罐,盖好,免得回潮。”</p><p> 毓秀和巧莲再次感谢,告辞出来。</p><p> 没见到春明,毓秀有点失望。巧莲说:“春明大哥家里还不错。不像有些农村的家庭破破烂烂的,肮里肮脏的。你看他长得帅气,人又好,他妈妈也很好,你就嫁给他算了。哦,不可能,人家都说了, 有囡不嫁南山村,焙茶焙到天亮边,而且你还是个大城市的人,要上大学的,将来要做贵夫人的呢,怎么可以整天摘茶叶、焙茶干、成猫干呢?”就大笑。</p><p> 毓秀听得一愣一愣的。</p><p> “好你个巧莲,你是想着要嫁人了是不是?担心给你爸妈打死,碧湖街上的囡要嫁到南山来。巧莲你羞不羞啊……”</p><p> 一路打打闹闹,两人走出南山村,走过沙滩,上了渡船,自然就断了刚才的话题,很礼貌地问好。一想到大叔就是传递消息的使者,毓秀不好意思起来,仿佛被大叔偷窥了秘密。</p><p> 一连几天,毓秀吃了早饭,就拿只玻璃茶杯,放入两颗茶叶,冲入开水,看茶叶翻滚,看清水变色,一遍一遍体会着巧莲的玩笑话,回忆有关春明的种种,青青茶园,自己晕倒,春明扭痧,树下吃面……手上的书半天看不到三行,完全成了遮掩胡思乱想的道具。奶奶见孙女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看书,很是欣慰,说姑娘家就应该这样,这么大热的天,别再出去疯了,再来个中暑啥的,不好向儿子儿媳交代啊。</p> <p> 转眼就要回上海了,毓秀心里说不出的不舍,认识这春明才几天就要分别了,而且,这些天都是白白消费掉的好时光,竟不能见他一面,很是遗憾。</p><p> 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到了傍晚,毓秀再也坐不住了,下定决心写了几行字:</p><p>春明哥,明天我就要离开碧湖去上海了。 </p><p>这个暑假因为认识你而特别开心。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感谢你家里的茶叶,我会带去上海,天天泡一点喝。</p><p> 开学后你就是郑老师了,祝你工作顺利。这是我上海的地址,期待你的好消息。……</p><p style="text-align: right;">毓秀</p><p style="text-align: right;">1945年7月28日</p><p> 用信封装好,在上面写上“请交郑春明”,又悄悄到锅里取了两粒米饭,封好,找了个理由出门,跑到渡口,犹豫再三,终于把信交给船老大,请他转交。心里七上八下。</p><p> 毓秀不敢相信,这些天自己这么勇敢,而此时此刻已经达到了勇敢的顶峰。</p><p>春明收到信的时候,同时还收到船老大的忠告:“春明啊,你好福气,小姑娘漂亮,大方,懂礼貌,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你。不过你知道吗?她是当年碧湖街林大才子的千金,上海囡哦。”说完还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p><p> 春明也没想到毓秀会写信给他。就说:“叔,没有的事,前几天她在我茶园中暑了,我帮过她,人家讲礼貌,客气,说些感谢的话罢了。”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没底:感谢的话也说了,鸡蛋面也吃了,不知道小女孩还想说什么。</p><p> 毓秀是个好姑娘,我们一见如故,我当然也很喜欢跟她交朋友。我想她也只是把我当朋友,不会往深里想的,但回忆起来,她三次送鸡蛋面,又到我家喝茶,临行还给我写信,且主动留地址,是期待我的回信,会不会真像大叔说的那样“很用心”?我要不要回信?大叔那重重的两拍意味深长啊!我一个农村青年,现在充其量是一个小学教员,跟她书信来往会影响她的前程吗?不宜回复。但她明明留了地址,我岂能装糊涂?礼尚往来,乃中华民族之传统,我硬是不回信,也不是君子所为呀,难煞我了。</p><p> 春明再三斟酌,决定放一放再说,目的是冷却她的热情,让她不报希望于自己,若真如大叔所言,我不回信,也是做好事了。</p><p> </p> <p> 春明任教的丽水县立碧湖中心小学创办于1907年,有38年的历史了,近年来,由于抗战,学校命运多舛,现在的校长是个进步人士,为宣传抗日做了许多的工作。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的春明,深受校长很喜爱,就分配给他教高年级的国语,同时协助他做一些写倡议书,画宣传画之类的工作。</p><p> 忙忙碌碌,这一学期已过四分之三,从夏到秋,大溪的水渐渐浅了,有时跳过几块水中石就能够走到对岸,不用渡船,从南山到碧湖的时间就宿短了许多。对于那片茶园,当初春明是天天朝茶园张望,尤其是那棵乌桕树下,后来是偶尔望之,现在基本上是目光所及,与之前的茶园无异。</p><p> 一个周末,母亲慎重其事地递过一份信,那上面是娟秀的字体,上海寄出来的。春明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可能已经辜负了一个少女,自责到没勇气拆开。母亲问是谁的信,快快看看。春明回答着就走向自己的房间,还关上了房门,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骤雨。</p><p> 小心翼翼拆开,是一张对折的信纸,里面夹着一张茶叶,全文如下。</p><p>郑老师好:</p><p> 委托渡口大叔交付的信件是否收到?教学工作顺利否?甚念。</p><p> 回沪三月有余,从父命上高中,枯燥乏味。</p><p> 南山老茶每天喝少许,现已所剩无几,念及,夜不能寐。</p><p> 问令堂大人好。</p><p style="text-align: right;"> 林毓秀</p><p style="text-align: right;">1945年11月18日</p><p><br></p> <p> 没有责怪,但春明已经读到那种淡淡的忧伤、失望,以及对自己深深的思念和情意……春明立刻磨墨回复。</p><p>毓秀:</p><p> 见信如面。</p><p> 收到你的信,一直没回,对不起。害你担心难过了四个月,自知罪孽深重。原本不想你为我分心,好好上学,却因为我,你如此受伤,悔不当初……你本是多么快乐的女子啊!</p><p> 毓秀,我的工作不累,开始有点紧张,现已完全习惯。你走后不久抗战胜利,活动很多。我教国语,同时协助校长做一些宣传工作。目前一些为避战火内迁的学校、机关相继返回,我们浙江省立处州中学也要迁回丽水城里了,可惜我不能再回去上学。另据说,省立处州师范已经在建,校址在云和,现在开始招生,明年就可以入学了。</p><p> 谢谢你对家母的问候。只要你喜欢,南山老茶从今后包在我身上,我现在就去包起来寄给你。</p><p> 祝快乐</p><p style="text-align: right;">春明</p><p style="text-align: right;">1945年11月28日</p><p><br></p> <p> 从房间出来的春明满面春风,母亲忍不住问:“谁写来的呀?这么高兴。”</p><p> “还记得那个摘茶叶的上海囡吗?她说谢谢你,说茶叶很好,快用完了,我准备给她再寄点去。”</p><p> “是吗?好好好,上海人还不嫌弃我们的老茶婆啊,难得难得,我去拿,我去拿。”</p><p> “是的,拿你的话说,咱们的茶叶厚实、有味。”</p><p> 虽然天天翘首已盼,但真的收到春明的信时,毓秀却不敢相信。</p><p> 准确说是一个包裹,信在包裹里。首先看见春明的毛笔行楷书,庄重又不失洒脱,毓秀很喜欢。再读内容。</p><p> 原来他不是不愿回我的信,而是担心影响我,我错怪他了。真好,有师范了,不如……</p><p> 看了春明的信,毓秀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来:停止这里的学业,到那边报名,今年过年回碧湖后,明年就在那边上学,毕业了在那边工作,奶奶由我来照顾,这样父母就可以安心在上海了。关键是,我就可以天天,不,是经常看见春明哥了,而且他在碧湖上班,奶奶有什么事情也可以请他帮忙,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情,父母应该没意见吧?只是他们不让我读师范,对我的要求很高,万一不同意,岂不打草惊蛇?还是慢慢渗透,见机行事比较保险。</p><p> 当林太问那是谁寄的包裹时,毓秀就灵机一动:“是在奶奶家认识的小伙伴,我们一起去采茶叶,说我喜欢喝茶,她就给我寄了。”</p><p> 吃晚饭的时候,毓秀试探性地说:“我们家乡也有省立师范啦,我朋友说她准备报名,明年就可以入学了。其实女孩子当个教员也蛮好的。如果我在碧湖就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上学了,照顾奶奶也方便啊。”林太杏眼一瞪:“亏你想得出来,真是小孩子说胡话,我就你一个女儿,你要离我而去到乡下照顾奶奶吗?”</p><p> “毓秀,你知道爸爸当年是怎么努力才有现在的生活吗?你爷爷早逝,奶奶含辛茹苦养大我,供我上学,我加倍刻苦,如今在大上海有了体面的工作,有了你母亲,有了你,你母亲身体不好,不能……我们一心一意要培养你,将来还想送你出国留学。人都是往高处走,你却想着要回碧湖,当个小学教员,太伤我们的心了。奶奶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会做她工作,明年就接她来上海,一家团圆,你只管好好读书就行。”父亲的话怎么说都有理。</p><p> 毓秀做了几个小时的梦就破灭了,那么,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还有春明这个人,要不然就真的死定了。想想都后怕。</p><p>“我也就这么一说。”毓秀匆匆吃了饭回到自己房间,放好春明的信,坐下来,想一想,不对,不能放在抽屉,万一被他们看见了可不得了,又拿出来折好放入上衣暗袋,扣上扣子。不管怎么说,收到他的信就是好事,证明他是在乎我的。</p><p> 倒了早上泡的茶水。这段时间她都是放两颗茶叶泡茶,早上喝几口,中午放学回来冲上热水喝几口,午睡后去上学前又喝几口,晚上回家一冲喝几口,晚饭后再喝几口,才倒了洗杯子,明天重复。这样既节省茶叶,又补水,又提精神,成了习惯,今天收到一大包茶叶,奢侈点,得倒了重新泡。</p><p> 林太看见毓秀泡新茶,就提醒:“晚上不能喝浓茶,会影响睡眠的,喝点白开水好了。”“习惯了,白开水无味,那我就放一张茶叶。”</p><p> 回房间,定定地看着杯子,那茶叶慢慢张开,竟有了表情,像春明的微笑。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门口,小心地拿出信压在课本下面,一行一行地移开,一行一行地读,读了两遍,已经差不多能背了,收好,傻傻地笑。看会儿书吧,可真的很枯燥,就不喜欢学这些公式啊,定律啊——还是回封信吧,必须矜持点。就写“收到茶叶了,非常感谢,知道你的近况,我放心啦”。不能让他看出我很在乎他,哈哈。对了,最后得告诉他以后要把信寄到学校,然后还有祝他工作顺利,心情大好。哦,还有“我会回家过年,送点什么给你妈妈呢?她会喜欢什么呢?望告知”……一写就多了,还好有了钢笔,不然,写毛笔字累死。</p><p> 这一夜,毓秀睡得特别踏实。次日早早起来泡了茶吃了饭,上学去,走过十字街口,把信件插入邮箱,到学校面对该死的数学、自然科学,巴不得都是国语课,那才好呢。</p><p> 收到毓秀的信,春明也很开心,从字里行间他读到了毓秀又做回了那个快乐的女孩,就赶紧给她回信,让她保持好心情,快乐学习,还有别买什么礼物,“你买的肯定太洋气,农村人用不上的,还有就是快期末了,不要回信,多花点时间在功课上”。俨然一个大哥加老师的口气。他觉得应该这样。</p> <p> 腊月二十五,毓秀一家三口回到碧湖,奶奶乐得合不拢嘴,颠着三寸金莲忙前忙后,儿子长媳妇短,还有她的宝贝秀秀。</p><p> 午饭后,毓秀拿着一件礼物说去见小姐妹,可出大街拐了个弯就速速朝渡口跑。走近了,发现撑船的不是原来的大叔,毓秀觉得不能说声谢谢,有点遗憾,转念一想,这岂不更好,叫他传递信件的事情多少有点尴尬啊,就小声地问:“那个大叔不撑船了吗?”对方回答:“他家里今天捶糖糕(年糕),我代他一天。”</p><p> 再次走向那九级台阶,跨进大门。屋内热气腾腾,天井里一版豆腐用布袋包着,上面压着重物,下面滴着水,另一版豆腐被切成了16块,底下还有少量的滴水。堂屋的八仙桌洗得发白,上面摆着四五层年糕,一层横一层竖,每条年糕上都印着花纹。厨房里油香味伴着滋滋啦啦的声音直往外扑。毓秀提高了声音喊阿姨。正拿着铁爪篱捞油豆腐的春明妈转过头来,惊喜地叫:“这不是毓秀吗?几时回来的?快坐、坐。”赶紧拿个碗,麻利地倒入一些酱油,一些黄酒,递过筷子,叫毓秀吃嫩豆腐,一面朝柴堂里说:“他爸,快去叫春明回来,家里来客人啦。”春明爸应声站起来,对毓秀笑了笑,也说“多吃点,嫩豆腐,好吃的。”越秀忙打招呼“叔叔好”。</p><p>毓秀大方地接过碗筷吃起来,感觉没有陌生感,跟自家姨妈一样,不,比姨妈还亲,那个扭捏作态的阔太太一点也不可亲,于是脱口而出:“孃孃,我就叫你孃孃吧。”春明妈满心欢喜:“好好好,叫孃孃亲。”</p><p> “孃孃,我给你买了一块布,不知道你喜欢否。”说着放下碗筷,掀开布包,抖开,是一块蓝底白色小碎花的料子。“我想丝绸的旗袍料虽然漂亮,但是不适合日常穿,你一定不喜欢,这块呢,做件斜襟的短衣,还可以做个拦腰裙,加一块头巾,穿起来就真是采茶姑娘了,一定好看。”</p><p>春明妈忙说:“好看好看,只是让你花不少钱了,过意不去啊。”一边没停止手上的活。一大块方方的豆腐放在左手掌心,右手娴熟地横几刀竖几刀,这些小豆腐块自然地落入下方的铁爪篱,然后“唰”的一声靠边倒入油锅,锅里立刻泛起密密的金色小泡泡。</p><p> “孃孃,你别这么说,我还喝你们家那么多茶叶呢,春明哥还救过我。”</p><p> “毓秀,你回来啦?”春明快步进来,“嚯,还给我妈买布了,叫你别买的哦。妈,你喜欢吗?”</p><p> “喜欢喜欢,毓秀就是好,挑的布也好看,你看我身上的蓝衣服跟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有什么区别?托毓秀的福,咱也做件漂亮衣服,风光风光。”说着又在锅里捞了一些嫩豆腐倒入大碗中,催他们快吃。春明爸后脚回来,依旧坐到柴堂烧火。</p><p> 春明端碗招呼:“毓秀,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毓秀说声“孃孃,那我去啦”就跟春明上了楼。</p><p> 这间楼房面朝大溪,能看见溪滩、茶园,看得见渡口,看得见对面的碧湖镇。房间三面板壁都是春明的毛笔字。“没想到,身边就是‘郑羲之’啊!”毓秀夸张地喊,“本来我也写小楷,但自从父亲给了我一支钢笔,就再也不想写毛笔字了,钢笔方便快捷,真是好东西。”</p><p> 春明谦虚地说写不好,示意她坐下来,递过筷子:“这种嫩嫩的泡豆腐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不错吧,多吃点。”毓秀说“你也吃”,抬头就发现春明看着她,就说,“看什么?”“你白了。”“哦,都是这样的,到碧湖晒晒黑,回上海养养白,然后再循环。郑、老、师,你瘦了,黑了,不过看起来成熟了。”“是吧?从春明同学到郑老师,总要长大的嘛。”接着就说了一些学校的事情,又问:“你学习怎么样?”“就那样吧,反正是父亲的意思,我是不愿意读高中的。真难哪,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啊?我倒是喜欢回来读处州师范,不过他们不同意的。”言毕伤感起来。春明也没有好的主意,就说:“你什么时候回上海?”“过了初五,奶奶说五日年满了才算过完年了。看看,我能不能争取多呆几天,让他们先回去,不过不太可能……哦,我得走了,不能太晚回去,他们不知道我来南山,以为我在街上哪个小伙伴家里呢,我说茶叶也是‘她’寄的。”春明吃惊,欲言又止。</p> <p> 走出房间,转向楼梯,有点黑,加上不熟悉,毓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春明忙稳住他,伸手牵了她走了几步楼梯,走到一半处,毓秀挣脱开,红着脸下来,回到厨房告别。“孃孃,我得回去了。”春明妈放不下手里的活,有点急,只好说“哦,不在这里吃饭?本来是要在这里吃的,那……快慢紧(碧湖话,慢慢走的意思),春明,你送送毓秀吧,妈走不开。”春明爸也站起来说:“那再来嬉啊。”</p><p>虽说上次被春明扭得道道血痕,很多天才褪色,那毕竟是自己不知道,刚才是实实在在的,他牵我的手啦。毓秀有点欢喜,有点害羞。16年来,除了父亲,再没有别的男性碰过她的手。</p><p> 走下台阶,毓秀故意快快地走在前面,春明离她几米远,下了溪滩才紧跟上来:“毓秀,我本来是要去拜见你的父母和奶奶,但显然是不合适的,那么,初四上午九点,你来我的学校,我带你参观校园,行不?”毓秀想不出理由再来见他,如此正合她意,就点头,然后催他快回去帮父母干活,终究是担心两个人一起走路,被人家看见说闲话,特别是船上的人。春明会意,转身。</p><p> 回来时,林先生正和他的小学同学坐在门口聊天,毓秀说了声“叔叔好”,就进了大门。“毓秀,你疯哪里去啦?这么晚才回来。”林太显然有点生气。奶奶忙帮腔:“毓秀有一帮从小玩到大的小姐妹,半年没见了,多说说话,应该的。”</p><p> 毓秀差不多吃了一碗泡豆腐,晚饭就吃得很少,奶奶拼命要加饭,毓秀就说在朋友家里,各类过年货吃了很多。自然也没引起大家的怀疑。</p><p> 这些天,毓秀乖乖地帮着奶奶打扫卫生,到街上买各种零食、年货,还陪着母亲到处走走,小姐妹们也纷纷来奶奶家说说话,坐一下,但都不能久留,过年大家都忙嘛。</p><p> 大年三十晚上,林先生开口了:“妈,你老人家年纪越来越大了,把你一个人丢在碧湖,我们也实在不放心,这回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p><p> “我不去,我一个人能行的,你看我手脚轻快,身体没病,自己弄点吃吃很轻松,街坊邻居又对我好,有什么事叫一声就行。你们就放心吧,暑假叫毓秀来陪我就行了。不陪也没事,但我会想她的。”</p><p>“妈,你能不能不固执,总是要去上海的嘛,早点去适应适应啊。毓秀大了,功课重了,过几年还要出国呢,回不来陪你的。”</p><p> “那就……明年暑假回来陪我了再说,下次你们回来过年我再跟你们走,好不?”</p><p>毓秀暗暗叫好,感谢奶奶再为他争取了一个暑假,爱死奶奶了。</p><p> 初一不出门,一家人吃着瓜子花生聊着天,在家呆了一天,最多在门口大街上坐坐,站起来附近随便走走。打铁铺,弹棉店,各种饮食店早餐店都关了门,贴了生意兴隆通四海之类的春联,一派祥和的节日气氛。</p><p> 初二初三跟着父母走了几家远房亲戚,初四吃过早饭,毓秀说要去巧莲家玩,奶奶吩咐,早点回来,过年过节的不要在别人家吃饭。毓秀回答着就出门了。</p> <p> 八点半过一点,毓秀就到了碧湖小学门口。春明要过渡,一定不会那么早的,她准备在学校外围转转,不料大门从里面打开,春明走了出来。他说门房大叔回乡下过年了,校长交代他偶尔来看看,等于春节值班了。</p><p> 春明的办公室有六张桌子,是国语老师的办公和休息场所。春明的位置靠里面,后面墙壁上挂着一幅他的书法作品,是四尺对开的立轴,上书: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苍劲有力,又是另外一种风格,跟书信、他房间里的字完全不同。毓秀完全没想到才比他大三岁的春明,毛笔字竟有如此的功力,又加分不少。</p><p> 坐在郑老师的位置上,毓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莫名地悲伤袭来,是隔天要去上海了,还是担心父母知道他们的事情后会怎样来阻止?双眼泪光盈盈。春明措手不及,情急中握住了毓秀的手,毓秀似乎得到了鼓励,忍了许久的眼泪就滚落下来。春明忙伸出一只手替她抹去,关切地问:</p><p> “你是想到了什么?”</p><p> “春明哥,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但他们是不会同意的,要我上大学,要我出国留学,还要把奶奶接到上海去。我好担心。我回来读三年师范,毕业后也来这里教书,或者到附近别的学校教也行,又能照顾奶奶。做喜欢做的事情,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这样不好吗?”</p><p> 听了毓秀这样的表白,春明很感激,本该拥她入怀,好好安慰,但他没有,他觉得自己大几岁,应该更理智,不能做可能将来毓秀会后悔的事情,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好言宽慰。</p><p> “毓秀,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希望你回来,但大人有他们的想法,认为给你安排的人生是最好的,我们硬着跟他们干,会伤他们的心,只能先按他们的思路走,虽然这样对你不公平,但那是生你养你的人啊。我也不能自私到留你在碧湖。好在我们还年轻,等得起,总之一句话,我郑春明都会等你,在你找到比我好的人之前。”</p><p> 毓秀再也按捺不住情绪,扑到春明怀里嘤嘤哭泣。春明拍了拍毓秀的肩膀,轻声说:“好啦,不许哭,眼睛哭红了会被人家发现哦。该回去了,明天好好在家陪奶奶说话。后天就要走了,我也不能送你,就送你几个字吧。”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一尺长半尺宽的宣纸,上面书写“春和景明钟灵毓秀”八个字,又是标准的欧楷。</p><p> “喜欢吗?”</p><p> “喜欢!”</p><p> 毓秀想不到春明还能写这么秀气的字,而且里面包含两个人的名字,是“春明毓秀在一起”的意思。她是真的喜欢,就破啼为笑。</p><p> 春明拿过来折到能放进毓秀口袋那么小,毓秀担心弄坏了。春明说:“没事的,宣纸不怕,想挂的时候拿到店里装裱就行,弄个镜框也好。我不敢弄,怕弄了不方便带。去吧。”</p><p> 想到这一去得半年后才能见面,毓秀又想哭。春明拉拉毓秀的手:“不哭,我们还能通信,暑假你还能回来,嗯?”</p><p> 毓秀点头,一步三回首。春明摆摆手,看着毓秀走出大门。再坐下时,已经泪眼模糊……</p><p> 春明家世代务农,父母勤劳,精打细算,长期的积累已经有了几亩薄田,才有他读书的可能。按照春明的成绩,还可以去大地方上大学,但看着日益年迈的父母,他不忍心,刚好有个教员的空缺,由先生推荐,他就补了上去。他心里清楚,农家子弟,小学教员,将来娶个附近的女子——有几个文化当然更好——结婚生子,完成人生必修课就好了,没想到上海姑娘能看上他。他想,人家多半是一时冲动,冷冷她就没事了。可毓秀的用情之深,使他感动,不能拒绝,必须要回应,不然太伤她心。但他明白,毓秀太年轻,考虑事情不成熟,将来一定会遇见比他更好的人,他不会怪她,目前他的责任就是好好地爱护她,不让她受委屈,保证有他比没他更快乐。所以当他看见那封称他为郑老师、语言假装成熟、明显隐忍的信件时,心痛、自责无以言表,就不顾一切地要爱她呵护她。这八个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让她知道: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p><p> </p> <p> 这八个字不是警句,也不是名言,更不是对联。春明就是聪明、周到,他不落款不盖章,这样毓秀会少一些麻烦。毓秀理解了。回上海后就到装裱店做了个镜框,挂在房间,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父母问起,就说在字画店看见的,因为有自己名字,字又漂亮,就买了,他们也没有多想。</p><p> 一切风平浪静,该上学的上学,该教书的教书。</p><p> 每天放学回来,喝喝南山老茶,看看春明写的八个大字,已成为毓秀的习惯。心中有念想,生活不孤单。遇到高兴的事情,她也会提笔写信,与春明分享。春明也一样,前段时间他还告诉她一件想不到事。他说,那个茶园现在被政府统一管理了,在碧湖的塔下殿设了个茶场,严禁耕牛进入茶园。而南山的牛们,早就习惯了在茶园溜达,早上进去晚上牵回来,农户很安心。茶叶有点苦,牛也不吃茶叶,只吃树下、田埂上的野草。有一天,春明爸把牛放到茶园就去干别的农活了,傍晚去牵牛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后来经人指点才知道,被茶场的人赶到对面的塔下殿去了。那天去找牛的农户不少,还引发了不小的牵牛事件。老百姓非常愤恨,后来就纷纷砍起了茶树,只留下四边田埂上的一排,以此当分界。</p><p> 毓秀的幸福感来自于春明,如今在他的引导下,要开心地过好每一天,那些枯燥乏味的数学公式也不那么讨厌了。她想,说不定过两年父母的思想会有变化,或者在自己的感召下就默认了春明,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因为春明实在是个优秀的青年啊。</p><p> </p><p> 那是五月的一个早晨,毓秀跟一个蚊子搏斗了一夜,凌晨才沉沉睡去,林太太来敲门时,毓秀睡眼朦胧地起来,连早饭也不吃就赶紧上学了。等她上学后,林太着手给她挂蚊帐,免得宝贝女儿今晚还要被蚊子欺负。</p><p>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p><p> 昨天收到春明的信,毓秀看后就放在枕头底下,今早出来急,忘记带出来。林太是何等聪明的人,虽然信里没有写到情啊爱啊之类的词,但从“老茶足够否?”、“暑假将近,期盼归来”中可见一些端倪,特别是落款“春明”二字,跟墙壁上的“春和景明钟灵毓秀”一联系,彻底把她惊醒了:难怪去年从碧湖回来就这么迷恋和老茶,还说什么要在那边上师范,方便照顾奶奶等等。不得了,不得了,真是翅膀硬了,不知道他们已经发生到什么程度。必须马上叫她回来,问清楚……不行,这么大的事情得等她爸回来商量了才能决定,中午丫头回来也不能让她发现。就拿纸笔抄下信封上的“丽水县立碧湖中心小学”,又加上“郑春明”三字,然后将信原封不动放回到枕头底下。中午毓秀回来,她怀着满腔怒火却装着若无其事。</p><p> 毓秀进房间,看见已挂了蚊帐,吓了一跳,赶紧掀开枕头一看,信还在,才松了一口气。冲热水喝了几口茶,吃饭。</p><p> 等毓秀去学校后,林太立即出门,去找林先生。夫妻俩人如临大敌,林太说,我们一个当红脸,一个当白脸,今天晚上就要把这件事情挑明,说服毓秀,真不行,来点硬的也在所不惜。林先生不同意,这样女儿受了伤害,效果也不见得好,要彻底断了她与那小子的一切来往,只能……</p><p> 两周后,毓秀踏上了去英国伦敦的航班,理由是,姨妈姨夫帮她联系好了一个师范类的学校,可以学到国内学不到的先进教育理念。这是越秀喜欢的,可是马上就要放假了……“能不能延迟一些时间,让我去看了奶奶再走?”回答是不能等,机会难得,但答应她过年可以回国。</p><p> 只能这样了,毓秀知道他们定了的事情不会改变,心想,到了那边再给春明写信。只有延迟半年再相见了。</p><p> 毓秀启程后,林先生回了趟老家,直奔碧湖小学,找到了春明,表明了身份,告知毓秀已经出国,不再回来,过几年他们全家都要搬到国外,这辈子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毓秀太小,不懂事,你不要当真,就当没有这回事。”要求他无论如何不要给毓秀回信,记得大丈夫要言而有信,不要令其动用关系,开除或者调他到偏远小学工作,他不希望让这样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临走,冷冷地说:“年轻人,切记。林某我相、信、你。”</p><p> 这一次奶奶被带到上海,理由是“毓秀过几天就要出国了,暑假不能回来陪你”。为了看看亲爱的孙女,奶奶同意了。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孙女已经被骗去国外。儿子此行是要赶在春明接到来信之前警告他,要他断了对女儿的念想,也不给女儿再来碧湖的理由。</p> <p> 云朵听得瞠目结舌,其间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又从右耳换到左耳,后来干脆按了免提键。对方也是,停顿了好几次,才断断续续讲到这里。</p><p> “好了,妈,你先缓缓,休息一下,我也要消化一下。”云朵太意外了,怎么会这样啊?</p><p> 我的天,跟放电影一样。毓秀,我外婆,好惨啊,难怪我小时候常听她讲:南山是个好地方,茶园很漂亮,人很善良,路过的人都可以免费喝到老茶……再也没那么好的茶了,没味道,都没味道……</p><p> 不行,故事还没完,吊着难过,云朵又主动拨过去:妈,你喝点水。还得继续说给我听。你等会儿,我加下他们家的WiFi,看见了,有密码123456789。嗯,可以了,歇好了你就用微信,我们语音聊。</p><p> </p><p> 手机里再次传来云朵妈妈的声音。</p><p> 你外婆,哦,就说毓秀吧。</p><p> 毓秀到了国外,住在姨妈家,先去短期语言训练班学习,因为有基础,很快就过关了,不久后考入一所教育学院。</p><p> 其实到那里的第二天,她就给郑春明写信了。她说因为走得急,就没在国内写给他,请他原谅。还信心满满地说过年就会回去,并说那八个字没有带出来,因为装了玻璃镜框不方便带,他们也不让,不过早在心中了,跟带了一样。茶叶带了,还是老样子,准备每天用两颗……等了一个多月没收到回信,两个多月也没有,第二封信又发过去,没回复,第三封又寄了,一连寄了八封信,都是石沉大海。春节临近,她问姨妈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回国,姨妈说,才来几个月啊?你就想家了?姨妈对你不好吗?好好呆着吧,我们没有回国的打算呢!</p><p> 毓秀想爸爸妈妈,想奶奶,更想春明,这个半年没有一点音讯的春明!真恨不得立刻回国看个究竟,可面对高冷的姨夫姨妈,她放弃了。</p><p> 过年后的半个多月,收到父亲的来信,说一家人都很好,奶奶已经接到上海了,别挂念,自己好好读书就是。现在国内不太平,内战激烈,千万别起回国的念头,切记。信里还夹了一张三人的照片,父母显得很疲惫,奶奶的眼神很茫然。毓秀就哭,给父亲写了回信后,又试着给巧莲写了一封信,委托她去学校看一下,春明到底什么情况。</p><p> 收到巧莲的信已经是一年后的1948年3月。信很短,告知她在1946年底已经结婚,嫁到龙泉,这次回娘家才看见你的来信,然后马上就去学校找了。没见到春明,据说他已经离开碧湖小学,问到了哪里,没人说得上来。一个个都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我还听说学校里有地下共产党,国民党正四处抓人呢。哎,赶走了日本人,自己人又打起来了,什么世道!”</p><p> 五月,父母出来了,告诉她,上个月奶奶已经去世了……毓秀再也不能忍了,放声大哭起来,她已经两年半没看见奶奶了,没跟奶奶说过一句话,现在听到的居然是奶奶去世的消息……她几乎能猜到奶奶的处境,因为自己出国,奶奶提早被带到上海,不苟言笑的父亲,语言不通、性格不合的母亲,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由惯了的奶奶能好过吗?加上思念宝贝孙女……“奶奶,是我害了你啊……”现在奶奶没了,春明哥又生死未卜,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不如一死,一了百了。</p><p> 毓秀哭得天昏地暗,几近气绝,她的父母这才慌了手脚,看看这两年时间,女儿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哪里还像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啊,悔不当初啊!现在,只要女儿开心起来,叫他们做什么都愿意。想起来女儿有喝茶的习惯,就去买茶叶,甚至买了英国市场上最畅销的品牌,女儿就说“不对味”“不要喝”。</p> <p> 听到这里,云朵已经泣不成声,示意母亲暂停。</p><p> 稳了稳,云朵下楼,来到中堂,在八仙桌前坐下,顺手拿过一只碗,从大茶壶里倒了半碗茶,看有点浓,又提起旁边的开水瓶,加了半碗白开水,这样刚刚好喝。</p><p> 她看向门口,似乎那个16岁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进来,端起碗咕噜咕噜喝起来……</p><p>“这是外婆坐过的凳子,这是外婆喝过的茶碗。是的,一定是的,晚上待我再确定一下。”</p><p> 云朵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上得楼来,又拨了妈妈的电话:</p><p>“妈妈,你听好了,我刚刚下楼喝了一碗老茶,说不定用的就是外婆当年用过的碗。这一家也姓郑,门口也是九级台阶,我睡的这间房子也是面朝大溪,可是现在没有渡口和小船,一条大桥连着南山和碧湖。这个民宿就叫南山老茶,老板是个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子,很帅,而且他妈妈说郑爷爷当年就是个大帅哥。现在我没有看见郑爷爷,甚至也没看见郑爸爸,他们家还有别的房子。”</p><p> “那……太好了,太好了……你外婆现在还在午睡,最近她的觉越来越多。可怜的老人……那你一定要问清楚,郑爷爷是不是还健在?情况怎么样……”云朵妈妈有些慌乱。又简单说了接下去的事情。</p><p> 毓秀一病就是两个月,身体稍微好点后仍是心灰意冷,上学也是混日子而已,当时国内战乱,人心惶惶,给春明的信都是“查无此人”退回。到了1949年夏天,林先生通过碧湖老乡打听到“碧湖小学有个教师被国民党杀害,二十四五岁,人长得好,字写得漂亮,很有才”,一家人比对后,觉得定是春明无疑……毓秀万念俱灰。</p><p>休学一年后毓秀重新上学,与张姓中国留学生相识,同学两年,毕业后于1953年结婚,1954年女儿出生,1977年回国,1983年老伴去世后一直与女儿一家一起生活,一直沉默寡言。云朵出生后,老太太性格有变,经常聊起她奶奶,聊起碧湖、南山、茶叶。</p><p> 前些年,老太太跟女儿敞开心扉,说出了与郑春明的故事,也曾经提出要来南山看看,找找那栋老房子。女儿怕她伤心,一直拖着,近年来行动不便,更是不考虑此事,想不到阴差阳错,云朵会来南山,而且……</p><p> </p> <p> 晚饭时间没到,云朵早早下楼。看郑妈妈还在烧菜,就要去帮忙。七拐八弯把话题引到家事上,转弯抹角得到重要信息:郑爷爷就是郑春明,1988年初去世!</p><p>云朵有所预料,但还是吃惊,当即亮明身份,告知外婆还健在,今年91岁,心心念念南山和老茶。</p><p> 郑妈妈震惊,断片三秒后掏出手机,在家庭微信群里呼叫一声,不到二十分钟,一家人齐齐聚拢。</p><p> 在郑爸爸的指导下,小郑爬上阁楼,找出一个帆布包裹,打开是一捆书信。郑爸爸双手递给云朵:那麻烦姑娘交给你外婆。想不到还能等到主人,父亲地下有知,该欣慰了。</p><p> 云朵深深鞠躬,接过来跑上楼,从郑爷爷的信读起。</p><p>毓秀:</p><p> 来信收到,我已经知道你在国外,令尊大人特意赶到学校告诉我的。他说,此后,我不能给你回信,更不能给你寄茶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你也蒙在鼓里,他要赶在我回信之前告诫我,以“父亲的爱”的名义。</p><p> 此刻,你是快乐的,你将学习你喜欢的专业知识,你期盼着过年回国,我们可以想见,而我悲痛着你的快乐,悲痛着你有朝一日知道真相后的悲痛。但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又如何?你能跑回来?不可能的。你不能反抗,我也不能,因为他是你父亲。他说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前程,既然我是爱你的,我就要听话……听话……</p><p> 我不能言语,我太无能……</p><p style="text-align: right;">1946年6月16日</p><p style="text-align: right;">春明 </p><p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毓秀:</p><p> 一连三封信都看了,知道你在焦急地等我回信,但我不能回,这是怎样的难过……你在担心我猜测我的现状,我在担心你的处境你的煎熬。我们在两地一同煎熬……</p><p style="text-align: right;">1946年8月3日</p><p style="text-align: right;">春明</p><p><br></p><p>毓秀:</p><p> 你好固执,你看不见我的信,还给我写。我也想不看你的信,可是我又忍不住拆了。我错了,毓秀,我不应该又拆了的。应该让它退回去,查无此人,你就再也不会写了,是吗?但是我的内心是想看的呀。想看你的字迹,还有你滴在纸上的眼泪……</p><p> 我羡慕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曾经同窗共读整三载,还有十八里相送情意绵长,而我们,我们只见过四次面,通过四封信。这些不算,这些都是你写的,我看了,但是你看不到我写给你的……求你,毓秀,忘了我吧,别再给我写信了。听话,乖乖的,像前年帮我吃那半碗鸡蛋面一样,要不然,我将离开这里,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你的信也寄不到的地方,就真的“查无此人”……</p><p style="text-align: right;">1947年5月2日</p><p style="text-align: right;">春明</p><p><br></p><p>毓秀:</p><p> 土地改革,我拥护的。我们家被定为富农,我认了。我家的房子分了半栋给贫下中农住,茶园里那几亩薄田也分了,我都没意见。我还住在楼上那个房间,这就很好。你来过的,你坐在那里吃过泡豆腐……楼梯还是有点暗,你不习惯会跌倒,我不会,闭着眼睛都能跑……</p><p style="text-align: right;">1951年8月15日</p><p style="text-align: right;">春明</p><p><br></p><p>毓秀:</p><p> 必须告诉你,今天我结婚了。</p><p> 我食言了,对不起。我说等你的,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结婚,我就先结婚了。</p><p>我的想法是,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要是现在看见我,你一定不会喜欢我的。这样一想,我们就不要那么怪你的父亲了。</p><p> 我无法面对你的来信,忍不住要看,又不能回信,只有狠命抽烟,痛苦不堪。1947年下半年,我主动要求到偏僻山区工作,让你的信“查无此人”,希望你开启新的生活。</p><p> 有人不嫌弃我成分不好,不嫌弃我整天死命抽烟,愿与我同甘共苦,我同意了。她很善良,说自己农业户口,没有工作,要拖累我,以后有了孩子会更困难。我不在乎,我们都有手脚的,不怕。再说,我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太自私,为了我的父母,为了我们郑家后继有人,或许若干年后我不在了,你恰好来南山,还能找到这栋老宅,还有人对你说:这里曾经有个老头,他的名字叫某某某。</p><p style="text-align: right;">1952年10月</p><p style="text-align: right;">春明</p><p><br></p><p>毓秀:</p><p> 我被停课了,现在的工作是扫厕所、敲钟。</p><p> 他们怀疑我,怀疑我里通外国!要我交出那些海外来信!</p><p> 我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且这些信我看了都烧了,他们不相信,他们说既然是普通朋友,何必烧掉!他们就批斗我,揪我头发……他们是对的,我真没烧,我舍不得烧,但我不给他们看,你给我写的信,岂能给别人看?我们的感情是美好的,纯洁的,不允许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p><p style="text-align: right;">1968年6月20日</p><p style="text-align: right;">春明</p><p><br></p><p>毓秀:</p><p> 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我用大半辈子的积蓄,把我那半栋老宅买了回来了。人家盖了新房子,嫌这里破破烂烂的,但我要啊!</p><p> 今后这里又都是我的了,没有外人干涉,我想写字就写字,想贴在哪里就贴在哪里。</p><p> 我把八仙桌和四条长凳都拿出来洗得干干净净,用原色油漆刷了两遍。大茶壶也拿出来用了,仍旧放在桌上,每天泡上一些茶,不过现在进来喝茶的人不多了。</p><p>我躺在那张旧竹椅上,时常感觉门口有笑声传来,那是你和小伙伴挎着篮子进来讨茶喝,当年我没看见,是我妈说的。但是你送我妈的布我看见了,蓝底白花,这回我也去买了,不是一模一样,但已经比较接近了,我把它披在八仙桌上。对了,你那天吃那么多泡豆腐,上火了吗?吃凉茶了吗?</p><p> 一晃都几十年过去了,怎么还历历在目呢?</p><p> 我已经调回到附近工作,教一些轻松的课程,经常回到家里,没事就躺在这里,跟当年田里干活回来的父亲一样。</p><p style="text-align: right;">1980年9月8号</p><p style="text-align: right;">春明</p><p><br></p><p>毓秀:</p><p> 告诉你,我正式退休了。我还请人修了老宅子。</p><p> 女儿嫁出去多年了,儿子成了家,</p> <p>毓秀:</p><p> 告诉你,我正式退休了。我还请人修了老宅子。</p><p> 女儿嫁出去多年了,儿子成了家,盖了房子搬出去了,就我们两个老人住在这里。</p><p> 现在生活好了,又没有好的身体。怪就怪我自己没有好的习惯,当年劣质香烟抽了太多,又不坚持喝茶,肺里伤痕累累。你得保持着好的生活习惯,是不是还每天坚持喝茶?我没有给你寄茶叶,你也要喝。40年了,你也已经57岁了吧,在国外还是回来了?你来,我泡茶给你喝。虽然南山屿的茶园没了,这些年我在山上种了不少,够你喝的。我老伴也很善良,她都知道我们的事,我叫她泡豆腐给你吃。</p><p> 1986年10月13日</p><p> 春明</p><p>毓秀:</p><p> 近来气喘得厉害,恐怕大限将至……今生不能等到你了……这么多年没有给你寄过老茶,对不起啊……我不算大丈夫男子汉——虽然在你父亲那里勉强是!</p><p> 如果你还记得南山,还记得老茶的味道,就来,老宅还在,大茶壶还在。我都叮嘱了,他们不会丢掉的。包括你的来信,还有这些寄不出去的信。</p><p> 记得门前九步台阶,记得南山老茶。</p><p> 记得有个臭老头,他叫郑春明。</p><p> 1987年12月28日</p><p> 春明</p><p><br></p> <p> 三天后,云朵和小郑等在丽水高铁站出口处,毓秀老人在云朵妈妈、夫君、儿子的陪同下,缓缓移来。</p><p> 南山。老宅门口,郑家大小恭候多时。</p><p> 九级台阶步步维艰,七十五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谁之过?谁负责?不必问,不用说。端起老茶碗喝一口,毓秀哭了,又笑了:是它……是他……</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世事万千,你依然温暖明亮。</span></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15px;">尤慧莲老师近照</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