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小心剥开尘封已久的岁月,我看到二姐和她的羊群从山梁上走过。羊群踏过一垄垄龟裂的旱土,一座座贫瘠的苍山,被岁月朽成了一张张发黄的油画,二姐在斑驳的画卷中讲述着放羊的沧桑……</p> <p class="ql-block"> 她的放羊生涯悠长的像永生的历史,从七八岁开始直至出嫁。在我朦胧的记忆中,二姐的脸永远是阴郁的,两个脸蛋由于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而变成了酱紫色。羊群和跟羊狗成了她整个童年的主题。这些林林总总的印象陈旧而迷糊,每每回忆起来总是有着隐隐的哀伤!</p> <p class="ql-block"> 二姐时常阴郁着酱紫色的脸,赶着羊,领着跟羊狗。在看似辽阔无边实则狭窄的世界里,硬是把她的童年诠释的郁郁苍苍,叫人眼睛发涩。</p> <p class="ql-block"> 大山儿女的敦厚能干让二姐早早地成就了父亲的养羊梦。她把几只羔羊的队伍硬是壮大成了四五十只的羊群。</p><p class="ql-block"> 我们村子地势陡峭,四面环山,人们的院子都坐落在半山坡,所以走出村子还是山,山连山,因而羊群就成了山上最美的风景。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羊,二姐的羊群让我们家有了丰足的经济来源,我和三姐、弟弟有幸的走进了十几里之外的小学,看着大姐赶驴犁地的背影和二姐酱紫色的皮肤,我更加的珍惜我那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p><p class="ql-block"> 二姐放羊技术高超,对她的羊群收放自如,早上出山,浩浩荡荡的羊群在我的记忆里壮观极了,二姐羊鞭一甩,四面的山发出响亮回声,羊群立刻散去,各自寻草,二姐便拿出收音机,坐在山头,瞭望着她统领的大军队伍,拍拍身边的跟羊狗,再看看我一脸的崇拜相,每每这时二姐都一改往日阴郁的脸色,呈现一脸的骄傲。</p> <p> 就在二姐12岁的一个斜阳的午后,她的羊群遭遇了狼的袭击,那天二姐回来傻傻的,看起来被狼吓地不轻,跟羊狗也疲惫的夹着尾巴。二姐每每讲起这个故事时都是情绪激动、动作夸张,让我们仿佛亲眼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场面。</p><p> 狼的出没是没有固定时间的,但它们往往成双出入,那天二姐依旧撒开了羊群,漫山遍野都是零零星星的羊,这时候二姐看见两只灰色的狼出现在对面的羊群里,也许天生的天敌关系瞬间让羊群惊恐的四散逃跑,狼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横冲直撞,张着血盆大口,见羊就咬,羊拼命逃跑。这时候懒洋洋晒太阳的跟羊狗被惊醒了,它像箭一样地冲了出去,但是距离狼太远了,当狗冲上去的时候已经有一只羊受伤了,看到狗来了,狼便冲向山顶逃了。我和弟弟张着嘴听着这样的故事,仿佛我们和二姐是两个世界的人。她逐渐成了我们心目中的英雄。</p> <p> 接下来的故事,就像她旧年放羊时双手留下的冻疮,虽然溃烂但早已愈合。那年二姐15岁,故事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把二姐放羊生涯的悲剧推向了高潮。</p><p> 那天早上我清晰的记着二姐仍旧带走了收音机,本想讨回,但是看着二姐阴郁的脸色,我便放弃了讨要。是那台收音机让我对大山之外有了奇妙的幻想。</p> <p> 那天放了学,在我刚踏进家门后就遭遇了一场没有任何预感的空前的暴雨。在一阵雷鸣闪电交加后,暴雨被泼了下来,记忆中的暴风雨,从未这样可怕的现象,黑沉沉的天空好似要瞬间崩裂,暴雨如同决口的天河,在我的印象中这种现象足足坚持了30分钟,甚至更长时间,我家院子就装满了水,我只记得我的瞳孔放大到了极致,恐怖到没法去眨眼,只听三姐叨叨:“二姐和羊呢……”,糟糕的是奶奶和父亲刚好去了刘川姑姑家。母亲一向性格柔弱,从来都是拿不定主意,此时的她只在院子的水里出出进进十几趟。眼看着水已经淹过高高的门台子,已经溢进了房间,母亲和三姐忙着往出扫水,我矗立在门台子上的水里,似乎失去了知觉,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以至于这种预感深深禁锢了我的意识,恐惧感牢牢地笼罩了我。终于雨慢慢地停了,院子里的水已经淹没至我的腹部,我浮着水出了院子,三姐吼我去扫水,我是顾不了那么多的。站在庄子外张望,村子里到处是洪水的声音,弥漫着浓重的雨腥味,大人们慌张的声音互相叫喊着去找放羊人和羊,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羊,这毕竟是大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我瞪着眼睛张望着,空气仿佛在我的等候中凝固了,我期盼着二姐的身影,还有那只懂事的跟羊狗,我的脑海不断滚动着种种的不祥,又瞬间自动屏蔽。我的身子像筛子一样疯狂的抖了起来,以至于我听到了很响的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终于在遥远的高高的山地那头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个影子几乎是从地埂子上溜下来的,不,是在泥水中滚下来的,是连爬带滚。近了,近了,我的心脏疯狂的撞击着我的胸膛,发抖的身体在心脏的撞击下竟然梦游般的往前挪动,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哭声,终于看清了那个泥人————是二姐,我空洞的眼睛酸涩到了极点,她的身子几乎是酒醉似的胡摇乱恍,此时我才发现泥人一样的二姐身子单薄成了一张纸,在雨后的凉风中摇摇欲坠,眼泪把满脸的泥冲了两道渠,任凭泪水肆意。怀里抱着那台一样全是泥的金丝猴收音机,她梦呓一般的嘴里叨叨着另外一个羊友的名字,说某某被水吹走了,我的心脏瞬间感觉停止了跳动,头一次对死亡有了距离感,那种对擦肩而过的死亡的恐惧感深深的插进了我的童年。那只跟羊狗颓败的趴在了我的脚下,它浑身是泥,它失去了往日追咬野狼的风姿,眼窝里黑黑的两团眼屎似乎诉说着一只跟羊狗的悲怆!</p><p> </p> <p> 天色渐晚,找人寻羊的大人们都回来了,二姐的那个羊友的尸体最终没被找到,根据二姐的诉说,她只看到那个羊友在拉羊的瞬间和羊一同化为一团泥被冲走了。我家的羊只回来了一半,另外一半被水冲走了。二姐一直在哭,梦呓般的讲述着当时的情景。</p><p> 我缩在墙角,借着煤油灯的光生平第一次审视二姐,紫色的皮肤,哭的红肿的双眼,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抹在了她最喜欢的水红色的头巾上,15岁,她的15岁没经过多彩的童年,只有满山的打碗花,而后便一步跨入成人的懂事和责任,只有当家的早熟和那群羊的担当,我悲悯至极。第二天家里抬来了好多只死羊,二姐目光呆滞,腿子酸软下不了炕,一连几天都呆呆的躺着。羊友的离去无论她怎样强做镇定还是免不了痛楚,这种伤痛只能随着岁月的河流慢慢流逝。于是我便有了猜想,接下来二姐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走进学校呢?可后来的事情发展没按照我的剧本进行,二姐在一周后又拿起了羊鞭,赶着羊群,领着跟羊狗,阴郁着酱紫色的脸进山了。望着二姐的背影,只令人感到一种虚空的惘然。父亲面无表情,这是大山儿女的事业,我听到了我血管里血液逆流的声音,只是以后我不再为了收音机和二姐去打架。</p> <p class="ql-block"> 此后二姐的放羊生涯又进行了好几年,直至她出嫁,这时候的她已经成了十里八村的名人,她成了远近闻名的羊的接生婆。</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们家那一大群羊整个冬天都在零零星星的生产,这是二姐最辛苦的时候,面对不会说话的羊群,每天要都留心观察羊的肚子、状态,大多数时候羊的生产都发生在山里,当遇到母羊顺产时,二姐总是晚上抱着小羊羔,赶着她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回来。这时候那只跟羊狗跟在二姐周围跑来窜去的,分外招摇。但,羊也有难产的时候,每每这时一经二姐的手小羊羔都会顺利落地,村里谁家要是遇上羊难产的事都会来找二姐帮忙,渐渐地其他村里的人也找的帮忙,于是二姐逐渐成了有名的放羊姑娘。她用她双手挽救了无数的羔羊。</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草肥羊壮的秋季,二姐出嫁了,我看到了二姐眼角的泪,晶莹如早晨的花露。<span style="font-size: 18px;">她把她的童年和青春交给了羊群,羊在哞叫声中反刍着她的美好年华。她在大山里构筑了雄壮的放羊事业。我知道,她在大山的暴风雪里,常常做卖火柴小女孩那样的好梦——上学,但她为了我们能够好好上学终究没走进学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