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老家

落雪无声

<p class="ql-block">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p><p class="ql-block"> ——信天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俗语:一代人不住另一代人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里把住宅叫“地方”,修建住宅 叫拾掇地方。</p><p class="ql-block"> 自周人不窋率族人走出地穴“陶复陶穴以为居”,人们在有食果腹、有衣蔽体的前提下就开始和地方较上了劲,一代又一代——</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i style="font-size: 20px;">父亲及祖辈的土窑</i></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山梁塬峁,沟壑坡洼。黄土高原独特的地形地貌决定了人们居住的特点:因地制宜,就坡顺崖。</p><p class="ql-block"> 我家对面有一座高山,是我们走向外面的必经之地。每当站在这个山峁顶上,整个村落尽收眼底——一弯宛若游蛇的河道奋力将山划开,新旧民居散落在河道两侧的半山腰上,抢先入眼的倒是那些早已废弃的窑洞,一只只的,张着黑黝黝的大眼睛,透过荒草杂树凝望着,将这方天地的前世今生都盛放在她深邃的目光里。</p><p class="ql-block"> 这些穿透历史的眼睛,就有我家的老庄。</p><p class="ql-block"> 若要往上追溯,我家多年来住的地方开始于我的太爷爷。</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需要自立门户了,扛着一把镢头他在山梁沟洼里兜兜转转,目光落在了半山坡这个三面皆是沟壕的地方,一镢头挖下去,一个家族的历史就从这里开始。</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及爷爷是如何蚂蚁筑巢般的凿土成窑,我只能想像,单凭那几近二十米高的崖(nai)面,阔展的院子,十来米深的几孔大窑,在当年纯人力劳作的情况下就已足见其工程的浩大与艰辛了,也许是举全家之力倾其多半生才得以完成。</p><p class="ql-block"> 窑洞是朴素的,黄泥一抹,就算装修,土炕土锅头,是最基本的设施,窑掌里由高到低留两个土台,盆盆罐罐就有了安身之处,人间的烟火气便在这里弥散。</p><p class="ql-block"> 四世同堂, 箪石瓢饮,鸡埘鸭寮,自是需要三五居室的。我家大小四孔窑,三处住人,一处拴牲口兼磨房。大哥结婚时送亲的女客没处接待,就提前在这个磨窑里打了一个炕,打扫干净,临时当作贵宾房了。事后据反馈回来的信息称,客人极度不满:进门是炕,磨台矗立中央,窑掌是驴槽,一股牲口的粪尿味自不必不说,单就是半夜刚睡着,挣脱缰绳回来的驴一头撞开门把她们差点吓成心悸疯。</p><p class="ql-block"> 风从崖头刮过,雨水冲刷出了条条沟壑,青苔斑驳,茅草丛生,于是就要修缮了。</p><p class="ql-block"> 一镢头一镢头的刮掉崖面上陈旧的土皮,再勾划出水波形的花纹,肩挑手抬的一筐筐往外运土,能借来一辆架子车那就是相当先进的工具了。窑里面铲掉熏黑的泥坯,再抹上一层和着麦草的黄泥。一切都是极简的,就地取材,搭上的只是一把力气和汗水,物质匮乏时代,只要有一把柴火,日子便有了温度与滋味。</p><p class="ql-block"> 除了每隔几年的“刮痧磨皮”式的拾掇一次,以使因风雨侵蚀而破败的庄院重新显得“气堂堂”而外,父亲还有过大的“工程”:将所有的窑肩子全部打掉重新砌起,由原来的圆拱形改成流行的方形,上檐加几行砖做了花纹造型,还铺了溜水瓦。窑门也换成新式的装板门,并且刷上了漆。</p><p class="ql-block"> 不知从哪里买来一个旧的老式平柜和一张三斗桌,这是我家真正的家具摆设。后来又请来了木匠,要打两个大立柜,却遭到了爷爷的极力反对,理由是:不能盛米不能倒面的,立在那里高晃晃的像个棺材一样。倔强的老头疾言厉色不能阻止刨花木屑的飞扬,干脆就整天拉着脸不理匠人以示抗议。</p><p class="ql-block"> 每当劳作一天归来, 抖落身上的黄土,父亲都会蹲在门硷畔,装一锅老旱烟,吧嗒吧嗒的抽着,烟锅头里的烟柱袅袅上升,烟囱里的烟也袅袅上升,小时候的我,常常觉得这烟柱擎起了整个天空。</p><p class="ql-block"> 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能有几孔冬暖夏凉的土窑洞,窑里放几个盛着粮食的囤子,日子便觉富足而安心。</p> <p class="ql-block"> <i style="font-size: 20px;">大哥的房</i></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高天厚土,那细软而又坚实的黄土层像温良敦厚的长者一样,用她宽厚的胸膛接纳包容着她的孩子,任其纵横恣肆,刮不薄、挖不透。祖传的窑洞几易其主,修修补补 ,依然冬暖夏凉,保障我们寒暑不惧,但大哥还是决定要盖房了。</p><p class="ql-block"> “ 出门靠走,不是上山就是翻沟”,恶劣的交通条件的阻隔了多少人关于盖房的梦想,但大哥毅然决然。</p><p class="ql-block"> 准备工作从一两年前就开始了,院子的几棵白杨树(是太爷爷还是爷爷栽的?我没有考证)砍伐倒,做大梁,做门窗。还有打基子,农闲或者小雨天无法下地时,大哥都在打基子,一把铁锨一把杵子,将一方土台的土锤打成一个个土坯,摞起了多半人高的几溜长墙,以备砌墙之用,可以省却许多砖头。</p><p class="ql-block"> 椽与檩条都是在四五十里外买的,二月的河道,冰将化未化,春水荡漾,正是难走的时候。大哥以换工的方式请了七八个人拉着几辆架子车,鸡叫时出发,回来已是半夜,裤脚已湿到膝盖处。</p><p class="ql-block"> 好在拉砖瓦的师傅艺高人胆大,将车开到了门前的沟底下,剩下的一段坡道,只能人背驴驮,《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背石头,也就是这个样子。</p><p class="ql-block"> 依赖土地,却又时时都想征服土地的人啊,战天斗地满怀激昂,面对自然及不可控的命运又心存敬畏,但凡动土前都要祭土神、祭灶神、祭告天地,只求平安无恙。终于破土开工了,请来了一个技术工,自家人当小工,挖土打地基,担水和泥,抱砖送瓦,肩膀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手掌磨烂又长好。三间土木结构房终于立起来了,红瓦白墙绿门,透亮的玻璃窗,流行的金箔带绷顶,蓝色的油漆刷了炕腰。有别于黄土的色彩和不同于窑洞的外形结构,使其显的卓尔不群,从对面山峁走下来一眼就将“上岗家”与别的人家区分出来。</p><p class="ql-block"> 这三间房对我家来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当时一条沟几十里住的前后庄里只有两家有房,分别是现任的支书和前任的支书,他们是公认的“能成人”。</p><p class="ql-block"> 可惜大哥没有住过他盖的房子,自始至终他都住在那个阳光很少能照到的小窑里。 </p> <p class="ql-block"> <i style="font-size: 20px;"> </i></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 20px;"> 侄子的房和窑</i></p><p class="ql-block"> 大哥有两个儿子。</p><p class="ql-block"> 最先是大侄子废弃住了几代的老地方,另开宅院。</p><p class="ql-block"> 选址,开挖。</p><p class="ql-block"> 在现代机械的钢牙铁齿下,沉积了亿万年的黄土层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十来个小时即整出了一处场院。前几天二侄子说,请高人看过了,这个地势呈龙形,后有靠山,前有屏障,九山环抱,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也算是无心插柳之作。</p><p class="ql-block"> 一切齐备,很快在南面盖起两间半倒厦、北面三间彩钢房——农村近几年流行这个,经济、便捷,也暖和。中间位置留着,等手头宽裕了再盖。</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年,又拉来了砖瓦椽梁,五间正房立起来了,石膏板吊顶,瓷砖外墙,新型合金房门闪着柔和的金光,高墙大院,绕边再植几许松柏,院落完整了。</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侄子参与家事后,一天,他站在院子里一打量:这个彩钢房也太不上档次了,于是——拆。</p><p class="ql-block"> 从此,这个院子就开始了拆与建的时代。</p><p class="ql-block"> 先是拆了彩钢房改成砖瓦房,顺便安装锅炉,撤掉所有火炉。</p><p class="ql-block"> 南面做厨房的那几间倒厦不配整个院落的气质了,一通操作,三座房子气质统一了,一个完整的四合院。</p><p class="ql-block"> 大门外还有一方土院,下雨泥泞,做了护坡,铺上渗水砖,白蓝相间的栅栏竖起来,用儿子的话说:做了个城儿沟的小广场。</p><p class="ql-block"> 栅栏式的院门小且俗,换, 新的大门宏大气派,凝重的黑色,梅兰竹菊的花纹,透出了几分典雅。</p><p class="ql-block"> 换院内外的树木,锅炉换成电暖再换成空调。</p><p class="ql-block"> 每换一次,父亲都极力阻止,最终无济于事,然后都痛心无比:好好的都能用,晓折腾咋呢?</p><p class="ql-block"> 前天,父亲电话里说,家里又要拾掇地方了。叹道:平时家里就在两个人,盖这么多干啥呢。</p><p class="ql-block"> 是的,两个侄子在县城都住楼房,老家平日就父亲和嫂子在。</p><p class="ql-block"> 黄土地滋养的子孙,某些情愫一直承载在基因里、流淌在血脉里,不管被湮没多深,总有那么一天,会火山爆发般的喷涌而出,势不可挡,比如窑洞情结。听说这次拾掇地方是因为侄子想住窑了。</p><p class="ql-block"> 古老的土地又一次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颤抖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所有的棚圈都拆了,北边的房也拆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四个大车运料,拉了几天了,还没拉够,这把钱花的多的很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窑拉回来了,套起来就好了,省事的很。</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光柱子和台阶的大理石就花了十几万,又拉回了一车玻璃,糟蹋钱呢。</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灶房又要拆了,被正房新加的走廊遮挡了一点,不好看。</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p><p class="ql-block"> 工程还在继续,父亲关于“新新的就拆了扔了”的心疼和“钱花的多了”的忧虑与日俱增。</p><p class="ql-block"> 我的老父亲,一面痛心疾首的声讨他的“嘎杂子”孙子胡花钱,一面逢人就想说道说道他们的新地方。</p><p class="ql-block"> 嫂子也抱怨:地方拾掇的够够的了(够够:讨厌、厌烦之意),院大的冬天一下雪扫的把人能累死。</p><p class="ql-block"> 窗外大雪纷飞,听着嫂子的牢骚,想着他们那又扩大了一倍的院子,再看看自己的斗室蜗居,庆幸自己没有寸土片瓦落雪,笑犹未尽,猛然顿悟,哦嗬——,我的嫂子呀,一天学堂未进,这凡尔赛起来也毫不逊色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