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舅舅童年时上私塾,先生是外村人,平时不回家,就住在学堂旁边的一间房子里。舅舅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先生对他甚是喜爱。晚间便让舅舅陪住,期间帮他干点打水扫地的小活计,顺便也就免除了舅舅的学费。按现在的说法,舅舅相当于获得了学校的助学金或者是奖学金之类吧。所以舅舅非常珍惜这个读书机会。</p><p> 晚上,先生让九岁的舅舅跟他睡一个被窝,他就在舅舅的腿上或者后背用手指写字,然后让舅舅说写的什么字,十有八九舅舅都能说对。先生就更加喜欢他。</p><p> 冬天,天刚麻麻亮,舅舅就起床回家打热水。那时候,家里还没有保温瓶,舅舅就用一个瓦罐儿盛上热水再用一方包袱布裹好,提着到学堂给先生洗脸用。有一天早上,舅舅回家打水,发现锅里的开水微微泛红。姥姥说,大铁锅昨晚用来泡红高粱,染了点颜色,已经洗过好几遍了,可还是有点红色,但这些水是干净的,洗脸不碍事的。可舅舅不乐意了,说,有颜色的水怎么能给先生洗脸呢?我不好意思把这种水给先生。但又没别的法子,只好心怀忐忑地给先生送去。没想到,先生接过热水后,不但没有责怪舅舅,反而开心地笑着说,这种水好,有人还专门用泡粮食的水洗脸呢! 不过,从那时起,一家人都知道了舅舅做事情的认真。</p><p> 舅舅就凭着这种认真劲儿,功课学得格外好,老师便让他跳级读书。几年之后,原来比他年级高的学生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后头。</p><p> 从前,村里每逢有红白公事(喜事丧事),都由识文解字的先生负责在外柜上记账算账。而先生却有意让舅舅替他做这份工作,他则在一边旁观指导。舅舅那时才十四岁,个子小,够不到写字的桌子,先生便拿个小板凳让他站在上边写。舅舅记的帐,账本整整齐齐,账目一丝不苟,一时在四邻八村传为奇谈。</p> <p> 眼看着舅舅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媒人来给说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北边村子的一位姑娘。可天有不测风云,双方还未曾谋面,更没等订婚,姑娘却因病去世了。女方父母悲痛之余,却舍不得这门亲事,舍不得通情达理为人处世特别厚道的舅舅一家,便向舅舅和姥姥提出了一个请求,让舅舅把逝者当成已过门的媳妇安葬在舅舅家的坟地。这对于一个将来还要谈婚成家的小伙子来说,确实是一大难题。把未订婚的人安葬于自家的坟地,是否会影响将来的婚事是个未知数,任何一个人都是很难做到的。然而重情重义的舅舅和姥姥出乎意料地痛快答应下来。后来舅舅娶了我舅母,南边村子的一位温柔贤淑的姑娘,他也便有了两个岳父家。</p><p> 不久前我去看望舅舅,正巧遇到舅舅的一个“内弟”去给舅舅送刚收获的地瓜。八十三岁的老人,骑着三轮车,车上拉了几大袋地瓜。还有一大块猪肉,是一大早骑车到镇上去买的。一进门,他喊一声 “姐夫”,就开始卸车,往家里搬东西。舅舅的这个内弟,正是当年逝去的那个姑娘的小弟弟,我们称呼他“三舅”。他们共有兄弟三人,还有一个妹妹,大半个世纪以来,他们都和舅舅亲密地来往走动。在“三舅”他们兄弟姊妹眼里,舅舅一直作为一个嫡亲的“姐夫”在帮助着他们,帮他们照顾双亲。家里一有修屋盖房之类的大事,舅舅总是前往帮忙助力,亲历亲为,无丝毫的懈怠。</p><p> 舅舅和我舅母结婚后,舅舅向舅母说明了情况,贤惠善良又通情达理的舅母不但不怪罪,反而非常支持舅舅的做法,而且每到逢年过节和农闲的日子,舅母除了回自己的娘家看望双亲,也必定会带孩子们去看望舅舅的那双“岳父母”,把他们家也当成自己的另一个娘家。那边的“姥姥“和”姥爷”失去了一个女儿,却又得到了一个女儿,得到了一个女婿,晚年享受到了天伦之乐。这份亲戚情义一直延续到现在舅舅家的表哥和表姐们,逢年过节,或者那边老人们过生日,他们都记得去看望拜会,就像自己的嫡亲亲戚一样。</p> <p> 姥姥共有五个孩子,舅舅排行老二,也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舅舅有一个本家的远房大娘,我们称作大姥姥,也有五个孩子,但都是女孩。大姥姥的丈夫去世的早,大姥姥因没有男孩儿接替香火而整日发愁,担心没有儿子给他养老送终,天长日久,自然便把心思放在了敦厚善良的舅舅身上,就有了让舅舅做他嗣子的念头。对于只有一个儿子的姥姥来说,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然而那家大姥姥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整天跟在姥姥身边陪着小心好话说尽。禁不住她软缠硬磨,最终姥姥答应了老人的请求。大姥姥还郑重其事请了有名望的人来作保人,写下文书契约,并承诺将来老人百年之后就将家里的一片树园子传给舅舅。从那之后,大姥姥走在外面逢人就说:俺也有儿子了。从此,舅舅便成了大姥姥家不出嗣的“嗣子”,像亲儿子一样照顾着老人的生活。大姥姥到了晚年体弱多病,舅舅,舅母以及大姥姥家的五个姐姐轮流在床前侍奉,像亲生的孩子一样。</p><p> 如今,每逢过年过节,舅舅家里总是济济一堂,其中自然也有大姥姥家的外甥后辈们,他们也同我们这些嫡亲的外甥一样去看望舅舅舅母,因此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舅舅家里总有我数也数不清的表哥表嫂表姐表姐夫以及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孩子们,欢声笑语热闹了整个庭院,飘荡在小小村落的上空。</p><p> </p> <p> 舅舅对待自己的亲人重情重义自不待言,对待那些即便是有过短暂之交的朋友也是倾心以待,不用多久便成至交。听表哥表姐们说,在他们的印象里,总有各行各业的陌生朋友来家里作客,跟舅舅把酒话桑麻。</p><p> 今年中秋假期,九十四岁的舅舅由表哥表姐们陪同去百里之外的临朐南部山区嵩山镇青石崖村,他要在有生之年完成他的一个夙愿:去拜访六十年代修嵩山水库时住过的房东家。</p><p> 那是一段难忘的岁月,舅舅随同成千上万的民工一起奔赴百里之外的嵩山山区,要在那里修建一座造福临朐百姓的大水库。当时舅舅所在的龙岗公社成立了嵩山水库工程指挥部,因为舅舅有文化能写会算,便被分派在指挥部担任会计和政工宣传工作。在那段缺吃少穿的艰难日子里,舅舅与驻地房东一家同甘共苦,相互扶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白天一有空闲,他便教房东家十一岁的儿子井维恩写字算账学文化,晚上就跟孩子睡一个被窝给他讲故事,直到水库建成,舅舅与房东一家洒泪而别。后来,舅舅由龙岗公社安排去临朐南边的沂山从事另一项建设工程的时候,已经是二十来岁小伙子的井维恩耐不住对舅舅的思念之苦,多方打听费尽周折,终于找到舅舅,逗留了一天一夜,互诉别后衷肠。</p><p> 五十多年后,当舅舅再次来到房东家门口的时候, 当年的老房东井氏兄弟都已不在人世了。当已六十多岁的井维恩见到舅舅的那一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对当年相处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们谈起当时的人和事,都清晰如昨。舅舅在他家墙上写的龙岗公社各村村名,维恩依然能够背诵下来。可见这段感情在他们的心里是多么深切。在微信群里看到表哥表姐们发的照片和视频,大哥还即兴赋小诗一首:</p><p> 赞嵩山水库</p><p>——欣闻舅舅探望修建嵩山水库时的老房东并与之畅叙当年情谊有感。</p><p> 云蒸霞蔚景色新,</p><p> 疑似仙境落凡尘。</p><p> 当年英雄今健在,</p><p> 吃水难忘筑库人。</p><p> 舅舅不仅是一位包括嵩山水库在内众多利民工程的建设者,他更是一位优秀精神宝库的建造者。他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历经年深日久,终究汇成粼粼碧波,影响熏陶着我们一代代的晚辈们,向善向美,向着更好的未来成长。</p> <p>补记:舅舅的故事有些是我听母亲讲的,写成小文后给表哥看,表哥说,记述性的文字,一定要真实。因此,他又找舅舅核对了细节,又帮我做了部分增删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