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这种方言

宋轩

<p>生在乡下,自然说着一口地道的乡下话。乡下话,就是土话,也就是方言。我没有感觉到我的语言有何不对,也没有嫌弃我的语言,我周边的人都是这样说话,我也说着和周边人一样的话,直到走出小村。</p><p><br></p><p>走出民乐,到市上一所专科学校上学,我才意识到我说着一口土的掉渣的方言。这是一所专门培养人民教师的学校,自然对语言的规范有很高的要求。我说着一口腔调浓重的民乐河西腔,老师同学都说我是武威人。自此,我才意识到我们语言的差异。武威腔前后鼻音不分,我也前后鼻音不分。武威就武威,索性人们问我是不是武威人,我都答“是”。</p><p><br></p><p>毕业后,我依旧回到了我的家乡,依然说着我的家乡话。工作后,那点在学校刚刚拾到的一丁点可怜的普通话,立刻被民乐方言吞噬的淡然无存,以至于偶尔挤出几句很不标准的民乐普通话,却成了人们嘲弄的话柄。我的家乡很偏僻,外来人少,人们排斥普通话,固执的保守着家乡方言的纯正。如有谁学成归来说起普通话,人们就会骂他为“二杆子”。我也为说一口地道的民乐话而自豪。</p><p><br></p><p>工作时间久了,接触外人渐多,我逐渐发现抱守方言带来的落后和弊端。因工作需要,我经常外出接洽业务,往往会为我的语言而倍感尴尬和自卑。我自信自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哪知在普通话面前,我笨口拙舌,词不达意,几乎口吃。因为民乐方言中,将shuo读为fe,nu读为nou,fou读为fu,shu读为fu……而这几个音调,我是最难变口,以致就像绕口令,让我大汗津津。最为尴尬的是,我在内蒙古搞旅游推介,对方即说蒙语,又说汉语,是标准的普通话,我听不懂他们的蒙语,他们听不懂我的汉语,就像与外国人对话,彼此尴尬可笑。</p><p><br></p><p>当然我也为我的方言而自豪。还是十多年前,中央电视台来民乐采访生态搬迁工作,我陪同到丰乐镇武城村去采访。录制同期音时,武城村的老武说话就像点豆子,语速极快,吐字含糊,我都听了个大概,更不要说央视的记者。最终,我们让老武放慢语速才明白,他说“老先人因为粮草太重,才从六坝搬到了山沟子里”,原来他把赋税说成了粮草。中央电视台的李导闻言惊呼,说我们这里民风淳朴,语言更淳朴,居然还说“粮草”,是他在全国各地第一次听到用文言文交流的地方。民乐历史以来就是古战场,而民乐方言完整保留了这段历史,这就是语言的魅力。后来央视记者回到北京,他们再次难以辨识民乐方言的含义,无法配字幕,为此我专程赴京当了一次翻译。李导说要为民乐办一起文字专访节目,题目就是“中国文言文保存最原始完整的地方”,后因工程浩大而流产。</p><p><br></p><p>再读《红楼梦》,惊奇发现,小说中大量充斥着民乐方言。比如兴头,梯己,头里,这些词皆为民乐日常用语。兴头,是民乐县典型的骂人之语,意为不识时务、不辨好歹,这在民乐农村比较普遍,常听人骂“你不里兴头了”,有时直接骂人“兴头”,意思是任意乱为、不懂礼数之人。这个词在《红楼梦》第六十二回中写到:司棋等人空兴头了一阵。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了来,只兴头上半天。第七十回: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这里的“兴头”,是得意、高兴之意。民乐的“兴头”除骂人外,亦有此意,比如说“兴头半脑的”,表面是骂人,实是在警示,你太信任人了。 “头里”,在民乐民间人人皆说,意为前面之意,人们经常说“他头里说的”“你头里走” 等语,在《红楼梦》八十二回中: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的头里。” 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这里的“头里”,既是以前、前面之意。特别是一些动词,简直就是民乐人在说话骂战。比如难行、肏攮、祝告、该等。难行,《红楼梦》第七十七回写道: 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这里的“难行”,为难过之意,而民乐方言中的“难行”,则为责备之意,常听人呵斥对方“你不里难行了”,意为你不要责备了。最典型的是“肏攮”一词,《红楼梦》和民乐方言皆为骂人之语,在七十五回中:尤氏在外面骂道:“再肏攮下黄汤去,还不知出些什么来呢。”,意为吃饭之意。该,民乐意为欠账,在《红楼梦》一百零七回,贾母又叫贾政道:“你说现在还该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同为欠账之意。还有“鼓捣”“搭讪”“胡拉混扯”等语,民乐民间皆闻,不胜枚举。</p><p><br></p><p>民乐方言在《红楼梦》的出现,说明在明末清初,民乐方言就是中原地区通行语。因为曹雪芹一生都生活在南京和北京这样的国际大都市。</p><p><br></p><p>好像一夜间,大批外地游客涌向了民乐,打破了大山沟的宁静。这里生态优美,民风淳朴,是大都市难得的精神栖息家园,农民种植的土特产也成了外地游客最青睐的商品。但他们交流的困难,严重制约了买卖的成交。于是农民也逐渐说起了普通话,虽然听起滑稽别扭,但连比带说,至少外地游客能听懂了。人们也不再为说普通话而脸红,大家也不再笑话说普通话者。这是现代文明对大山的改造,使文明的春风迅速让民乐与大都市接轨。</p><p><br></p><p>但民乐方言不能因此而消亡。农村的年轻人走出大山沟,上学,打工,工作,很少回来,即使逢年过节,也都来去匆匆,亲朋好友互相交流就像一群天南海北的外地人,河南腔,新疆腔,青海腔,西藏腔,乱七八糟,将民乐方言冲淡的四分五裂。只有留守的老人固执地说着最土最地道的方言,但又有谁理会他们呢?他们早已成了落后的代名词,他们说的方言也成了土鳖的代称。</p><p><br></p><p>一种语言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为此我特意进行了简单的整理,方才大吃一惊。就民乐这么点弹丸之地,土地不过三千多平方公里,人口二十多万,语言却五花八门。洪水河横贯南北,将民乐划为河西和河东。河西腔前后鼻音不分,河东腔却前后分明。即使河西和河东,也因区域差异而语言不同。南古镇毗邻甘州,他们的语助词和甘州人一样,带个hang,永固南丰两镇与山丹接壤,他们的前鼻音特别突出甚而矫枉过正,比如说去为qi,读白为bei等。而有些音节,却完全保留了古风古音,比如我们骂人nan鼻子,普通话中就有“齉”这个字,我们劝人吃菜说jiang菜,却就有“搛”字,骂人日把kua,就有“日把欻”这个词,不过标准读音为chua。尤其一个字,我们完整保留了古音,就是“瞧”,我们经常将请人读为“瞧人”。古代没有看这一说,“瞧”就代表看。延化至今,民乐人依然将看读为“瞧”,不过意思发生了变化,本为探视,现在成了请的意思。民乐人经常说“瞧姨妈”,按古意为探视,现在成了请,实际意思就是请姨妈来做客。还有将饭菜无味说成“寡淡”,心情烦躁说为“颇烦”,凑合为“将就”,张狂为“癫狂”,揣摩为“揣情”,肥胖为“富态”等等,这样的词汇在民乐更是比比皆是。</p><p><br></p><p>我们大可不必为我们的民乐方言而羞涩和自卑。我们应该自豪的说,我们来自远古,中原文明的积淀在这里,中国原始的语言在这里,这里的语言最没有污染!但现实的问题是,这种语言正在受到冲击和肢解。</p><p><br></p><p>保留这种方言,保有这种远古遗落的文明,是我们文化工作者义不容辞的责任。</p><p>看来得立即行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