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往事‖一个小脚女人的故事【诵读版】

悠悠

　　 北方往事‖姥姥的故事【诵读版】

悠然‖文

一

我见过的小脚，姥姥的最小，最结实。

姥姥的小脚，只有巴掌大小，尖尖的，就像女人们纳鞋底儿用的锥子，后脚跟尖硬得像一个肉团子。

小时候，不知道我是出于淘气还是好奇，总是爱缠着姥姥，央求她打开她脚上的那条白色的缠脚布。

我就想好好看看她的小脚。可是，不管我怎么央求，姥姥总是爱把她的腿一盘，像是要把她的小脚藏起来似的，就是不让我看，嘴角还挂着调皮的笑。

姥姥的脚虽小，身板却一直硬朗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头发，在她脑后盘成了一个旮瘩揪，有时候，她在旮瘩揪上还罩着一个黑线编织成的网，很有意思。

我的记忆里，姥姥总是满面红光，凸起来的颧骨，红润的皮肤透着光泽，闪闪发亮，笑眯眯的眼神看着你时，是那么可爱，那么温暖。

我喜欢看姥姥走路的样子，两只锥子一样的小脚在路面上呈外八字，哈着腰，整个身体的份量都落在两只脚的后脚跟上，走起路来，习惯性地捣着小碎步，像一只小企鹅，手里要是拄着棍还稳当点儿，不然，生怕她哪一步没迈好就跌倒了。

女人裹脚是旧社会，旧思想残害妇女的最好证据。在那个年代人们似乎不以为然，有的甚至还以脚小为美。

听老人们讲，女孩子裹脚要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简单地讲，就是用一条很长很长的布带把脚指紧紧地缠起来，一个脚趾压着一个脚趾，裹成一个锥子形状，因为孩子年龄小，身体正在发育阶段，通过人为地捆绑，束缚了脚趾的正常发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历了各种痛苦的折磨之后才算完成了人生的一次逆袭。

二

姥姥算不上是大家闺秀，也算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家境殷实，富裕。

成年后，媒妁之言，顺理成章地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一户姓孙的人家。

这户姓孙的人家，说他是财主也行，说他是地主也行，总之，人家在本地要房有房，要地有地，家里还养着几个长工。

姥姥这房在孙家排行老大，也就是大掌柜的，身下还有几个兄弟。在那个年代，孙家几个兄弟混得也算是风声水起。走在大街上，谁见了都得叫一声：“大掌柜的”，“二少爷”，“三公子之类的讨好的话……”

姥姥进了孙家，先后生了五个子女，日子过得也算殷实。

姥姥性情温和，待人友善。因为他看不惯他们老孙家哥几个平日里的为人处世。

她体贴下人，有时候还偷偷地接济庄子里的一些穷人，特别是他们老孙家的一些佃户，时间久了，府里，庄上的人都知道了孙家这个大媳妇是个好人，所以，她们都很喜欢我姥姥。

好景不长，随着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开展，老孙家像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一样，一夜之间，房产充公，土地被分，兄弟几个不是被批斗至死，就是被吓得上吊自杀，现在听来，就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一夜之间，原本红红火火的孙府一下子就被那场运动搞得家破人亡，偌大一个孙府，最后只剩下了几房媳妇带着一大帮孩子。

三

经历了这场变故，孙家的财产所剩无几。

之后的几年里，姥姥一个人拖着她五个孩子相依为命，最小的还在她怀里吃着奶。有时候，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她就抱着孩子，带着我大舅和我大姨前庄，后庄地讨点吃的回来，如果哪天在外讨的干粮，米粮多了点，还得给二房家里送过去一些。

因为姥姥生完我小舅，奶水就不好，小舅总是吃不饱，夜里嗷嗷地哭闹，二房家的奶水富裕，每次听到小舅饿得嗷嗷叫，她就会把小舅抱过去，扯开衣襟，露出两个白花花的大奶子让我小舅吃个饱，有时候，小舅和她家的孩子一起趴在她身上，啥时候吃饱了，啥时候才下来。为此，我姥姥从心里感激二房家里的。

所以，姥姥每次出去讨饭都寻思多讨点回来，给二房家也带出来。因为，就算二房出去讨饭了，也讨不回来多少，孩子在家饿得也是嗷嗷叫。

母亲说，你姥姥每天出去都能带回来不少东西，因为她以前待人好，别人见了都愿意帮她，而二房就不一样，老孙家好的时候，她总是爱看不起那些下人，为这，你姥姥背后总是劝她待人要好一点，都是人，穷人也不容易，可她就是不听，后来你姥姥也不多说啥了。

二房家孩子不多，大的和我三舅差不多大，老二小他两岁，天生小儿麻痹，走路都费劲。每次他妈出去讨饭就留老大在家看着他弟弟。

有一天，他妈出去讨饭回来，看见老二被绑在厨房的柱子上，四处找了，也没看见老大在家，二房急得就来找我姥姥，我姥姥到他家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两个孩子在家都饿了，等妈妈又不回来，急得老大才出去了。

就这样，姥姥带着二房和我大舅，大姨沿着出庄子的大路去找他，边走边喊着他的名字。

她们一直找到了下午也没找到，这时候，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多，没到一顿饭功夫，倾盆大雨就从天而降，足足下了一个时辰。

躲在庄子东头土地庙里避雨的姥姥，看到大雨中好像有个小孩的影子，姥姥她们就冒着大雨奔孩子跑过去，一边跑，还一边喊，可惜雨声太大了，孩子可能啥也没听到，因为她们之间隔着一条小河，河水平日里水不太多，谁知道那天是怎么了，一会功夫河水暴涨，眼看着就要淹没过桥面了。

姥姥一看情况不好，就停下来，一动也不敢动，使劲地挥手，告诉孩子先别过来。可对岸的孩子看到妈妈，哪还顾得了这些，停都没停，直接奔着桥面冲了过来，还没等孩子跑到桥中间，眼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跌入河水中，几个浪就把孩子卷着走了。

后来，姥姥说，二房每天什么也不干，天天抱着她家老二坐在桥头上哭，一天比一天厉害，最后疯了。

再后来，姥姥说，有一天，她去西山挖野菜，回来晚了，二房家里的就不见了，之后，姥姥找了几个庄子也没找到。

四

解放后，大舅和大姨年纪都大了点，姥姥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经人介绍，姥姥嫁了给我姥爷。

姥爷姓孟，山东人，也是逃荒逃到东北的，他是个木匠，靠手艺干点木匠活养家糊口，一个人，没成过家，在当地也是有名的大善人，走街串巷，认识人也多，认识我姥姥可能也和这些有关系吧。

姥姥嫁给姥爷之后生了我母亲。

姥姥和姥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要不然，我姥爷也不会给我大舅收个童养媳，也就是我后来的大舅妈，大舅妈和我大舅年龄相差六岁。

大舅妈和大舅圆房那年她才十五岁。没过几年，大舅就得了癫痫病，姥爷四处求医问药，也没啥好法子，二十几岁大舅就死了。

大舅走了以后，姥姥不忍心看着大舅妈苦守着两个孩子，就四处托人，准备给大舅妈再选一户好人家，可大舅妈开始死活不同意改嫁。姥姥不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就是托人说和，最后没办法了，姥姥饭不吃，水不喝，直到大舅妈同意她才肯吃饭。大舅妈没办法了才同意了改嫁。

姥姥的头发就是从那时开始白的。大舅走的时候，我二舅还在读书，读完书又直接留在学校当教员了，照理说，日子一天天在变好。

五

可谁又能想到厄运正在一步步降临。

1960年，就是上一个庚子年，中国遭受大饥荒，生活在大城市，情况会好一些，虽然也出现缺衣少食的情况，很多人由于饥饿而浮肿，冻饿致死的人也不少，在农村则更加严重。

姥姥说，在那个挨饿的年代，别看你二舅是个教书的，不干啥体力活，身体壮壮的，还就是他怕饿。每天下班回家都恍恍惚惚的。 有一天他回来和我说，他不想教书了，教书给的公分少，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姥姥当时以为二舅也就是说说而已。

没过几天，你二舅真的把学校的差事给辞了。辞了差事，二舅听别人说黑龙江那块能让人吃上饱饭。于是，二舅就一个人从老家辽宁来到了黑龙江，也就是我的老家。转年，二舅又回到辽宁，带着一家老少落户到我们黑龙江了。

二舅来黑龙江那年，他已经结婚了，只是还没孩子。

二舅到了黑龙江就没有再教过书，每天和我父亲，还有我老舅一起在田里干农活。

谁也没想到，来到这还不到半年，二舅妈就闹着要回去辽宁，可我二舅说啥也不回去，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天天吵架，姥姥怎么劝也不行，最后，我二舅妈一个人偷着走了。

二舅妈走了，姥姥不放心，连哭带嚎地吓唬我二舅，让他赶紧回辽宁和媳妇好好过日子。二舅是个大孝子，拧不过母亲，只好无奈地回了辽宁。

姥姥哪里知道，二舅自从回到辽宁那天开始，他和二舅妈的日子就没好过过，这样一来，两个人的感情越过越生分。

二舅再次回到黑龙江是那年的腊月二十九。那天夜里，西北风夹裹着细雪。因为要过年了，姥姥已经托村里的文书写信给二舅了，可谁也没想到，就在那天夜里，二舅突然推开了家门，家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没人会想到他会回来，事先没写封信，或者来个电报。

昏暗的油灯里，二舅傻呆呆地站在门口，头上顶着一个很旧很旧的灰色毡帽，一脸胡子，身上的衣服灰呛呛的，一看就像好久没洗了。

姥姥看着二舅这副狼狈的样子，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然后，姥姥什么也没问，也没说啥，一个人蹲在外屋的灶台前，一个劲地给灶台添柴烧火。

水烧开了，那晚，姥姥给二舅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衣服。

我妈说，你二舅回来那年，他还没等到出了正月，就一病不起。

出了正月，老舅带着二舅去过医院几次，人家医院都说没办法了，没办法，只好回家等着。

二舅生病那一年，基本上都是我母亲床上床下地照顾着他，因为，那时候姥姥也年纪大了，又是小脚，姥爷气管又不好，没办法，只好由我妈妈帮着姥姥了，那年我妈才十三四岁，我老舅得去生长队干活挣公分，养这一大家子人。

二舅的病没维持到一年就走了，他走的那年还不到三十岁。

六

二舅走了以后，姥姥的头发就彻底的全白了。

二舅走的那些日子里，姥姥一直都是沉浸在悲情和自责之中。

因为在二舅读书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了他喜欢的女孩，只不过，那个女孩是他曾经教过的学生，姥姥怕人家说三道四，就没有同意这门婚事，后来，经人介绍娶了当地家境不错的我二舅妈。

所以。为这事，我二舅心里也是耿耿于怀。

也是从那以后，姥姥就在再没有回过老家辽宁，虽然那里还有大姨和小舅，我们都知道姥姥不是不想回去，她是不敢回去，大姨和我老舅常有书信来往，而我小舅几乎是音信全无。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小舅早就让姥姥给送人了。

那时候，姥姥领着五个孩子，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小舅那时候又小，不送人，很可能就会被饿死。

还有个原因，可能是姥姥亲眼看见了她弟媳二房家的遭遇，才忍着分离的痛苦，托人给我小舅找了个好人家。

母亲说，你姥姥当时答应过人家，一辈子也不联系，不相认，所以才不敢回去。

七

经历了这些事，姥姥一次次从苦难中挣扎出来，老人家的心境也越来越平和了。没事儿的时候，总是爱举着她那只铜管儿做的大烟袋，坐在炕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默默地望着窗外，谁要是和她说话儿，她也不说啥，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你。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姥姥也一天比一天老了，老舅知道姥姥这辈子不容易，从小就孝心，每天都会像逗小孩儿似的逗着着姥姥开心，无论冬夏，也不管从外面回来多晚，他总是会先到姥姥睡觉的炕上摸一摸，看看用不用再烧把火。

姥姥走的时候，夏雨霏霏，那天，我没有流泪，从心里感知老人家走得安详，走得洒脱。

舅舅说，姥姥走之前，她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了自己的一切，雪白雪白的内衣外面套着一件青色的大褂，就连小脚的裹带都是新的。我知道，这些都是我母亲早早就给她做好的。

老人家走的那天，她一个人拿了一件外衣，垫在屁股底下，坐在舅舅家的仓房里码着她的寿材上，安安静静地结束了她的一生。

因为她知道，这几年我老舅身体也越来越差，七十几岁的人了，还得照顾着她，她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又何苦再难为她仅剩下的这么一个儿子呢！

姥姥走了，走过了她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九十年，她的一生就像一本我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每一页都仿佛沾着她老人家的血和泪，她的一生是伟大的，是温暖的。

人生风雨九十载，老人家就是用她那双小脚走出一条只属于她的路。

姥姥！一路好走！！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一日

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