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霞岛

忆水犹寒

<p><br></p><p><br></p><p>《跨过鸭绿江》系列之四</p><p>(终结篇):</p><p> 守卫霞岛</p><p><br></p><p> 易建勇</p><p><br></p><p> 站在霞岛主峰的哨位上举目四望,父亲说,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辽阔的海面乍看上去好象风平浪静,像一匹柔软、平展的锦缎,细细看去却并不平静,密密匝匝的浪涛,一浪推一浪,此起彼伏,恰似覆盖在鲤鱼身上的细密鳞片,在阳光下耀动着点点光斑。</p><p> 涨潮的时候,一波一波的海水,后浪推搡、拥挤着前浪,迫不及待地向岸边冲撞。岸边的礁石,先是被浪涛拍得噼啪作响,然后就被无情地吞没在海潮张开的巨大嘴巴里。层层叠叠的浪花溅起四五米高,铺天盖地的海水灌满了每一个岩洞,以及海岸的角角落落。退潮时,海水又从岩洞里、滩头上撤出来,像吃了败仗落荒而逃的日本鬼子国民党军队美国鬼子一样,夹着尾巴迅速退缩到很低、很远的地方去,将岸边的礁石和其他东西通通抛在背后不管不顾了。</p><p> 西北方向是深海区,经常可以看到朝鲜人民军的巡逻艇在那里行驶。父亲说,在有风浪的日子里,炮艇就失去了重量,像轻飘飘的一片树叶,任凭大海推来推去,时而跌落在浪窝里,连旗杆几乎都被吞没了踪迹,时而又从浪尖中钻出来,被抛向高处,整个炮艇就完全被托出了水面。大群大群的白色海鸥,追逐着舰艇,嘎嘎叫着,飞翔在碧波荡漾的蓝色海面上,给大海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p><p> 父亲他们的守岛生涯就这样开始了。</p> <p><br></p><p> 一</p><p> 上岛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寻找水源。岛上原本有过不少水井,但是水质大都不太理想,有的根本就不能饮用。好井也有,可是位置比较低,容易污染,而且出水量也不大。这样一来,寻找新水源就成了当务之急。</p><p> 父亲说,他们机枪班驻扎在主峰左侧。旁边是笔陡的悬崖峭壁,杂树林密密的,有十多米高,把峭壁以及整座山峰包裹得遮天蔽日。犬牙交错的乱石上,堆满了经年沉积的落叶,厚厚的,沤烂了,飘散出丝丝缕缕的一种味道,是那种深山老林中独有的味道。一条羊肠小道,紧贴着峭壁,像一根晃动的蛛丝,神神秘秘地躲闪在密林里。父亲说,他们驻岛以来,还从来没见到有谁走过这条路。</p><p> 这是一条很难行走的山路,很多路段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但是,为了寻找水源,父亲和班长胡殿水、假洋鬼子杨嘉臣,带着镐头、铁锹,踏上了这条小路。</p><p> 蜿蜒曲折、若隐若现的小路,把他们带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在这里盘桓了很久,几乎找遍了每个角落,也没有发现水源。觉得有点累,他们就爬到山梁上,找块圆咕隆冬的鸡冠石坐下来,想喘口气休息一下。</p><p> 金达莱在静静地开放,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引逗得蜜蜂嗡嗡叫着上下飞舞。父亲说,夏日的金达莱,虽然比不了春天那样,漫山遍野地开着,像彩霞绕林,似红云落山,但也色彩缤纷,把山野装点得美丽妖娆。</p><p> 班长胡殿水随手捡起几片枯树叶,放在手掌心里搓碎,卷起一根喇叭筒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杨嘉臣坐了一会儿,起身伸个懒腰,走到一旁解小手。转到一棵枞树背后正准备解手的他,突然眼前一亮,尿急的感觉立即消失了。他停住了动作,转身向这边喊道:</p><p> “快来看,班长,有水啦!”声音里含着惊喜,有一丝颤抖。</p><p> 听说有水,父亲他们腾地从石头上弹起来,飞快地聚拢过去。在那棵爬满蘑菇、枝叶繁茂的枞树脚下,大家果真看见,从满是青苔、荆棘丛生的乱石中,渗出一线清水来。</p><p> “是山泉!”父亲和胡班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道。</p><p> 三个人于是一起动手,拨开荆棘,挖的挖、铲的铲,让出水面积一点点扩大。水越冒越多,越冒越大,一会儿就盈满了一小汪水。用手捧了去喝,冰凉冰凉的,沁人心脾。大家兴高采烈地连连说:“好水!好水!”</p><p> 在淘净夹在石缝里的泥沙的过程中,他们还捕到了一条蛇,有手臂那样粗细。它躲在缝隙里,吐着信子,瞪着阴冷的眼睛看着外边的世界。是我父亲先发现的,就喊班长胡殿水。</p><p> 胡班长主张把镐头尖儿伸进去,戳它的三角形脑袋。假洋鬼子不同意。假洋鬼子跑开去,抓来一只树蛙,用丝茅草拴了去引诱蛇。蛇就慢慢地蠕动着爬了出来。当蛇的身体全部暴露出来后,杨嘉臣一伸手就把它抓住了,动作又快又稳,掐住了蛇的七寸。</p><p> 他换一只手,拎着蛇的尾巴开始摇晃起来,蛇的骨节被摇散了,软塌塌的,如同一截低垂的绳子。父亲和班长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呢,杨嘉臣就已经把蛇挂在树上,手脚麻利地开膛破肚,抓出蛇胆一口吞进肚子里去了。</p><p> 班长说:“这条蛇肉挺多的,回头给炊事班送去,改善改善伙食!”</p><p> 他们光顾着高兴了,这时远处响起“嘟、嘟、嘟!”的哨音。是开午饭时间到了,三人留了路标,拎着死蛇,离开了这里。</p><p> 父亲说,蛇肉中午肯定是来不及吃的。吃晚饭的时候,每人分了一小勺汤,那种鲜美的味道,真叫人难以忘记。</p><p> 下午他们沿原路返回,进一步扩大战果。一个时辰之后,水井的雏形就渐渐形成了。从此之后,霞岛主峰上又多了一眼好井:出水量多,一次舀几担水都舀不干,而且任你怎么舀,水都不混,不会搅起泥沙,依然清澈见底。</p><p> 只是取水的距离稍微远了点,路也不好走。但是不管怎样,父亲他们毕竟有了充足的优质饮用水源。</p><p> 麻子排长庞大龙后来从班长胡殿水那儿得知了寻找水源的经过,庞排长拍着假洋鬼子杨嘉臣的肩膀,笑着说:“尿尿居然尿出了一眼井,而且还‘降伏’了一条大蛇,你小子行!”</p> <p><br></p><p> 二</p><p> 父亲他们接过了友军——父亲说,当时把秘密参战的苏军、蒙军、匈军、波军统统称为友军——移交下来的一些菜地,又在闲散地带另外开了荒地种菜。再加上计划供应的那一部分,部队的蔬菜保障是相当充足的。</p><p> 他们还学会了用海水做豆腐:先把豆子磨好,再把海水煮了当作卤水,用来点豆腐。父亲说,这样做出来的豆腐,口感好得不得了,吃了还想吃。</p><p>父亲说,还可以同时吃到豆腐皮,而且,每天早晨,大家都可以喝上鲜美的豆浆了。</p><p> 在改善生活方面,同志们还有一些新招呢,比如说围滩捕鱼。</p><p> 霞岛的地形像一弯月牙,两个月牙尖儿相隔一千五百来米远,中间环抱着海水。月弓那一面是陡峭的悬崖,而月弦这一边却是相对平缓的,地势从高到低向下延伸,一直延伸到海滩。</p><p> 涨潮时,海水涌上来,连鱼带水冲到岸边;退潮时,海水退回去,又连鱼带水从岸边撤回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p><p>父亲说,海潮的涨涨落落,给海滩围捕创造了有利条件。</p><p> 三十多岁的福建老兵黎只坷,祖祖辈辈在海边靠打鱼为生,熟悉水性,也熟悉鱼性,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p><p> 闲下来的时候,黎只坷就指挥大家砍来树枝桠,密密麻麻地插在海滩上,插成乡下人家篱笆墙的模样。在每道圆弧形的“篱笆墙”上,他都张罗着让大家留了一个几米宽的开口,就如同农家小院洞开着的门户。</p><p> 涨潮时,父亲说,海水裹挟着鱼类涌上滩头,穿越开口,一股脑地闯入“农家小院”;落潮时,海水退去了,将鱼儿们撇在了“篱笆墙”内的海滩上,这些可怜的鱼儿们,躺在沙滩上,翘首摆尾地做着无谓的挣扎。</p><p> 平时总喜欢哈着腰、背着手,一副老谋深算样子的黎只坷,这时就率领大家提上水桶去拣鱼了,那神情,那种连蹦带跳的样子,像换了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平日那个老气横秋的黎只坷,倒像是个开心、快乐的顽童。</p><p> 这样的收获可真不小,父亲说,一次就能拣回好几十斤鱼呢。</p><p> 收获的主要是偏口鱼,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比目鱼”。它们长得很有意思,背部是米黄色,满是细小的鱼鳞;肚皮却是白色的。背和肚子都是扁平的,从上面看过去,像是被谁不小心踩扁了的玉米面锅贴。一双眼睛不是长在脑袋两边,而是并排挤在同一边,样子显得很滑稽。</p><p> 这种鱼通常两斤左右一条,肉不仅多,而且细嫩,父亲说,大家都喜欢吃,特别能下饭。</p><p> 偶尔也能收获到海蜇。这些海中精灵还有一个名字,叫水母。它们长着触须,身体是半透明的,稍稍带有一点咖啡色,形状像降落伞,像罗裙,像蒲团,伴随着海水的起起落落,在水面上忽闪忽闪地漂浮着,很洒脱、很飘逸、很优雅的样子。一旦海水退去,搁浅在“篱笆墙”内,它们便露出了狼狈相,只好瘫软在沙滩上束手就擒了。</p><p> 吃海蜇一般是凉拌。父亲说,把洗净、泡好的海蜇切成丝,撒上盐、醋和大蒜,就可以吃了,那味道鲜美得能让人流口水。</p> <p><br></p><p> 三</p><p> 除了吹军号、吹哨子之外,岛上有时也敲钟,用不同的声音和节奏来传达各种命令。所谓的“钟”,其实是炸弹皮,美制五百磅的一个炸弹,没有引爆,挂在坑道口,敲起来“当、当”的,洪亮、清脆,可以传出很远的距离。</p><p> 都说蒋介石是运输大队长,父亲说,在朝鲜战场上,美国总统杜鲁门也算是相当称职的供给部长了,父亲他们的日常用品,有很多就是美国鬼子送上门来的。</p><p> 美国油挑子轰炸机,翅膀下挂着两个油箱。一阵狂轰滥炸后,它们就扔掉副油箱,夹着尾巴逃命。油箱是铝制的,质地非常好,油光锃亮的。把它锯成两截,尖端朝下埋在土里,就成了两个大水缸,不生锈,美观、实用。父亲说,大家就用这种大水缸存水或者洗澡。</p><p> 如果把油箱中段裁成一节节的,接上底儿,就变成了大铝盆,可以用来盛东西,既轻便,又好用。父亲他们去炊事班打饭菜,用的就是这种“来料加工”——美国鬼子把原材料送上门来,咱们志愿军战士自己动手加工生产——的盆子。</p><p> 油箱里面还有铝管子,光滑光滑的,三公分粗细。锯成一段段的,当作擀面杖,可以擀面条,擀饺子皮。假洋鬼子杨嘉臣,就做了根擀面杖,说是准备复员时带回去,做纪念品,以后给儿子、孙子看。</p><p> 那天是星期天,上午,全班人围坐在掩蔽部前的树荫底下包饺子,杨嘉臣负责擀饺子皮。这家伙擀皮子的速度挺快,供应全班人包饺子绰绰有余。在擀皮子的间隙里,他一边挥舞着那根擀面杖,一边唾沫四溅地说:“往后给我那帮小兔崽子讲讲,老子当年是何等威武,打得美国鬼子哭爹喊娘、屁滚尿流!”</p><p> 胡班长说:“就想儿子、孙子了?你丈母娘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呢!”</p><p> 杨嘉臣搔搔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不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嘛,再说,凭咱老杨这长相、这人品,还愁找不着老婆!”</p><p> 大家就哈哈笑了起来。父亲说,看看杨嘉臣长得歪瓜裂枣的样子,那么寒碜,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大家几乎笑破了肚子。</p> <p><br></p><p> 四</p><p> 停战谈判签字生效以后,参战双方理应坐下来,认真研究如何妥善解决遗留问题才对。中朝方面正是这样做的: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向对方提出划分军事线、交换战俘,以及撤出在朝外国军队等建议。中国方面不但率先撤出了一部分军队,并且承诺,在一九五八年年底前,志愿军部队将全部撤出。</p><p> 可是对方就缺乏诚意了。虽然被迫在停战协议上签了字,却并不严格履行协议,美国鬼子非但拒不撤军,还经常制造事端、挑起冲突。</p><p> 父亲说,那段时间,敌特分子的活动是很猖獗的。</p><p> 霞岛四面环海,岛上树多林密、杂草丛生、怪石嶙峋,给特务登陆和藏匿提供了便利。敌特分子在这一带频繁活动,到了晚上,海岛周围经常有腾空而起的信号弹,红红绿绿的抛物线,把寂静的夜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敌人倒不至于闹出什么大动静,父亲说,他们无非是想利用这种方式来扰乱咱们的军心罢了。</p><p> 停战以后,志愿军方面同样不便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对付这种骚扰,咱们只能严密防范,控制事态的发展。</p><p> 父亲说,早上六点钟,起床哨会准时把战士们吵醒。大家以飞快的速度叠好被子,以同样飞快的速度集合整队、出操。半小时的早操结束之后,就开始了早点名。先前的早点名是由连长主持。上岛之后,经常性的全连集结有难度,就改为以排为单位进行了。</p><p> 早点名的时候,麻子排长庞大龙站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让长长的麻脸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父亲说,在阳光的照射下,麻脸上的那部络腮胡须,变成了耀眼的橘黄色。在总结前一天的情况、安排当天的活动之后,他干咳两声,双手掐腰,扯开嗓子又说了几句:</p><p> “同志们哪,敌人从来没有睡大觉哇,如今虽说停战了,可咱们还是得精神着点儿,千万不能犯迷糊!”</p><p> 他停顿一下,用目光把全排战士扫描一番,接着说:“谁要是犯迷糊,让俺老庞知道了,绝对轻饶不了他,绝对!”</p><p> 父亲说,排长庞大龙是虎着一张脸说这番话的。排长像这样一板正经“训话”的情况不是太多,就那么有限的几次。在父亲的记忆中,另一次是发生在入朝不久的一个晚上。</p><p> 当时是冬季。父亲说,朝鲜的冬天是很容易冻伤人的。万一不小心冻伤了,不能用热水烫,更不能烤火,因为那样会加重伤情,使患处发黑,进而导致腐烂。如果不及时治疗,受伤部位将不断扩大。这时就得做截肢手术,把发黑的部位锯下来。如果再耽搁,等到扩大到一定限度,再好的医生来了,哪怕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p><p> 当然,最好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为了不冻伤战士,部队非常强调御寒,规定一律用凉水洗脸。</p><p> 夜里九点钟,在晚点名的时候,麻子排长庞大龙向大家传达了这一规定:不准用热水洗脸。他要求大家严格执行,并且要求大家相互监督。</p><p> 那天他也是掐着腰站在队伍前,虎着脸说:“谁不阻止别人使用热水,就是对同志的不负责任。”像今天一样,他用目光打量一番大家,然后恶声恶气地说:</p><p> “——让俺老庞知道了,绝对轻饶不了他,绝对!”</p><p> 大家心里明白,排长看上去样子凶,跟凶神恶煞似的,其实是菩萨心肠,他越是冲你嚷得凶,说明他越是爱护你,越是把你看得重。</p><p> 班长胡殿水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每次到哨位查岗的时候,总要唠叨两句:“敌人在暗处,咱在明处,老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大意不得呀!”</p><p> 为了安全起见,上级规定,晚上进出营房只能摸黑,一律不许打手电筒。好在大家对周围的地形、地貌已经烂熟于心,就算是蒙上双眼,要去什么地方,摸也能摸到那里去。再有,晚上站岗,哨兵不许站在正哨位,要离开一段距离,躲在一旁,把自己隐蔽起来,因为正哨位容易暴露目标,容易受到攻击。</p> <p><br></p><p> 五</p><p> 这天凌晨,海岛附近又有人发射信号弹。天亮之后,在海边巡逻的战士发现了藏在礁石背后的两套水鬼服。</p><p> 敌特分子已经来过,而且,看情形,很可能现在还藏匿在岛上,打算伺机搞破坏。情况万分紧急。上级决定对整个海岛,尤其是对岛上的死角地带进行一次彻底搜查。</p><p> 驻岛部队几乎都参加了这次行动。父亲说,他们九连的任务,是搜查从主峰向西北方向延伸的那一片山峦。这片区域的面积比较大,有六、七百米长,两百来米宽。</p><p> 他们连总共有四个排:一排、二排、三排,外加一个炮排,人数比较多。除了正常的战备值勤人员之外,全连差不多是倾巢出动。在连长、指导员以及排长们的率领下,百十号人成“一”字形排开,以主峰作为出发点,像篦梳子一样,从东南向西北推进。</p><p> 父亲说,彼此离得很近,相隔一米左右,距离近到几乎可以手挽着手。他的左边是杨嘉臣,右边是黎只坷,再右边是班长胡殿水,大家齐头并进,一寸一寸地向前搜索,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p><p> 一张围捕敌特分子的大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拉开了。</p><p> 那天岛上起大雾,铺天盖地的,把峰峦、怪石、树木都笼罩在厚重、潮湿的雾气中。这些平时司空见惯的实实在在的东西,现在突然变得诡异起来,躲藏在飘来荡去的浓雾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愿以本来面目示人。</p><p> 路越来越难走。这一带很少有人来过,尽是稠密的杂木林丛,连一条羊肠小道都找不出。山梁两边的慢坡上铺满了落叶,厚厚的一层,像金子一样,黄灿灿的。落叶浸泡在雾气里,打湿了,脚踩在上面直打出溜,能把人滑出去好几米远。</p><p> 大家一鼓作气,一直搜索到岛子的最北端。</p><p> 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慢坡突然消失了,变成了笔陡的峭壁,来得那么突兀,那么出人意料,就像是滑翔在空中的海鸟,发现了鱼群,猛然停止飞行,折身向下,一头扑进了海里。</p><p> 这里没有沙滩。海水拍打着底部的崖壁以及裸露在海面上的礁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声音很大,听起来有些揪心,有些惊心动魄。父亲说,要在这里攀爬崖壁上来下去是相当危险的,稍不留神就会摔下去,摔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p><p> 大雾渐渐散去,阳光穿越树叶的缝隙,照射在岩石、树干、落叶以及杂草上。海岛的柔美身姿,如同显影液中的影像,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那么丰姿绰约,那么楚楚动人,像是刚刚沐浴归来的一位村姑。</p><p> 规模空前的搜捕活动结束了。在人迹罕至的密林中或是悬崖峭壁间,发现了一些副油箱,都是油挑子飞机丢弃的,横躺竖卧在那里,埋没在落叶和杂草间,可怜兮兮的样子。要是放在以前,大家会把它们搬运回去,兴高采烈地,如获至宝一般。而现在,因为早已有了足够的铝制用具,谁也不拿正眼看它们一下。</p><p> 经过反复搜索,并没有发现敌特分子的踪影。不过,父亲说,这次行动还是很有成效的,从此之后,海岛周围太平多了,敌人再也不敢乱打信号弹了。</p><p> 至于那两套水鬼服为什么会藏在礁石背后,后来有过好多种猜测。班长胡殿水认为,是敌人故意放在那里,用来制造紧张空气的。父亲比较认同胡班长的这种说法。</p> <p><br></p><p> 六</p><p> 父亲说,到了隆冬时节,海峡的水面就会结上厚厚的冰。在海面封冻的日子里,船只不能往来横渡,陆地和海岛之间断绝了其他形式的联系,只能依靠空中的无线电波来沟通信息了。</p><p> 农历十月底的时候,岛上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多度。趁着海峡还没有封冻,父亲坐船离开海岛,去团部所在地铁山,参加建党积极分子培训。学习结束后,父亲回到海岛,海面看着看着就封冻了。</p><p> 对于这次学习,父亲记忆特别深刻。</p><p> 父亲说,党训队办在一个山村里,离团部机关驻地不远。村子不大,也就是十几户人家,住在山脚下,房子依山而建,顺着山的走势,从东南至西北排成一溜。</p><p> 父亲他们住在人民军的军属家。因为天冷,八点多钟才开始上课。讲课地点在村东头。没有教室,上课也好,讨论也好,一切都在露天进行。</p><p> 这是一片山坡地,苞米收过了,被砍倒的秫秸散落一地。冻得梆梆硬的地里,戳着一截截参差不齐的秫秸茬。米黄色的太阳,像一枚剥开了的咸鸭蛋蛋黄,软绵绵的,悬浮在空中,没有热量。大家坐在秫秸上,认认真真地听课,一丝不苟地写笔记。实在是太冷了。课间休息时,才感觉到手脚已经不太灵活了,甚至站起身来都有些困难。</p><p> 主讲人是训练队队长,大高个儿,四十来岁的年纪,讲课很有水平,很吸引人。讲到党的最终目的这一部分时,他向大家描述了共产主义社会,他描述得绘声绘色,把大家讲得群情振奋、热血沸腾,居然忘记了寒冷。</p><p> 父亲说,回来之后没有多久,自己就投入了守岛部队的扫盲工作。</p><p> 入朝之前,那时父亲他们驻守在祖国的南部边陲,就曾经扫过一次盲。当时搞速成识字法教育,大家的学习积极性非常高,斗大的字不认识几箩筐的文盲,掌握拼音字母后,几个月下来就能认识成百上千的字,用功一点的甚至能认个几千字。</p><p> 赴朝以后,因为战事紧张,部队的文化学习就暂时搁置下来了。</p><p> 现在停战了,驻守在海岛上,情况就不同了:工事已经相当完备,不需要加固啦、完善啦什么的;如同乡里人熟悉田间的农活一样,大家对手中的武器也已经熟稔有余,而且运用自如了;岛上“山高、坡陡、路滑”,没有一条象样的路,都是崎岖难行的小道,行走时需要格外小心,稍不留意就会跌下山谷,这样的地理条件,再加上冰天雪地的季节,是不适宜搞军训的。</p><p> 这样一来,时间一下子变得宽裕起来。所以,连里就掀起新一轮的文化学习活动。</p><p> 父亲说,这次仍然是以扫盲为主。开设四个班,都是学初小的课程,总共二十几个人,开班地点设在西北角的滩头阵地上。大家翻山越岭,从海岛的各个角落出发,跌跌撞撞地——因为山路实在不好走——聚集在这里参加学习。</p><p> 负责教学的老师,是连里的文化教员余茂庭。高中文化的余教员,戴一副近视眼镜,人长得胖乎乎的,圆滚滚的脑袋比一般人大,所以要戴大一号的帽子。他待人很热情,说起话来总带着笑。他是一九五0年入伍的,当时部队招考文化教员,他报名考上了。父亲说,有文化就是好,人家余教员一入伍就享受副排级待遇。</p><p> 父亲这次也被抽出来,但不是作为学员,而是来协助余教员办班的。</p><p> 父亲在旧社会读过私塾。父亲读私塾是免费的,总共读了一年半。学费是六斗谷一期,交不起,私塾先生就说:学费不学费的就不要说了,来读吧……</p><p> 父亲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在当时的部队里,也算是半个文化人了。</p><p> 学员们单独开伙做饭,吃住都在掩蔽部里。掩蔽部比较大,修在沙包嘴上。沙包嘴的表面覆盖着一些低矮的野生植物。没有长植物的地方,溶沙顺着慢坡往下流淌,像涓涓细流一样。</p><p> 父亲说,他和余教员没有住掩蔽部。他俩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离开掩蔽部不算太远。父亲和余教员是老熟人了。余教员当时是连里的团支部书记,我父亲则担任团支部副书记兼组织委员,他俩在工作中一直配合得比较默契。作为助手和搭档,父亲帮余教员批改作业、辅导学员,像余教员的左膀右臂一样。</p><p> 当时的学习抓得很紧,多少带有一点“强化训练”的味道:每周除星期二和星期五各抽出半天学习军事外,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学文化。</p><p> 父亲说,外面寒风凛冽,积雪有一尺多厚,气温在零下几十度。但是大家挤在掩蔽部里的暖炕上学习,倒也暖意浓浓、其乐融融的。</p> <p><br></p><p> 七</p><p> 余教员很随和,也很幽默。他的年纪只比父亲大一点儿。和父亲一样,他也是湖南人。仗着个头比我父亲高,余教员开口闭口称我父亲为“小老乡”,好象他自己岁数有多大似的。</p><p> 余教员看上去牛高马大的,那只是虚架子,其实他的身子骨并不结实,一有风吹草动就容易感冒,三天两头跑连卫生室。起先有人怀疑他是看上了女卫生员毛小娟,所以才没病装病,为的是多去跟人家套套近乎。父亲说,其实这纯属误会,余教员可不是那号人,自己跟他来往多一些,知道他的为人;他真的是体质弱,正像余教员开玩笑说的,自己是绣花枕头——“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p><p> 在追溯身体不好的原因时,余教员把责任推给了父母大人,说父母生养自己的时候年龄太大。他说:“那时父、母亲都五十好几了,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你说,我这身体怎么好得起来呢?”</p><p> 有一回,是中午休息的时候,余教员和父亲在房间里正说着强弩之末的话题,被撞进门来的麻子排长庞大龙听见了。庞排长没有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这次也是作为学员来参加扫盲的。</p><p> 午休时间庞排长闲不住,是来串门的,他没有听全,只听到了后半截话。 他双手袖在袖筒里,问余教员啥叫“强弩之末”?余教员解释说,“弩”是古代发箭的弓;这是一句成语,意思是说,强弩发射出去的箭,在到达射程尽头的时候,力量已经很小了,起不了多大作用了。</p><p> 庞排长听完之后哈哈大笑。他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摩挲着满脸的胡须,说:“闹了半天,跟‘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和‘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是一个意思嘛。”</p><p> 他抓起桌子上的搪瓷缸,咕咚、咕咚把半茶缸水灌下肚,抹去沾在胡茬上的水珠,用手指着余教员,继续说:“不是我说你,余教员,挺简单的问题被你搞得恁复杂,又是弓又是箭的,你们知识分子就是麻烦!”</p><p> 听了这话,要搁别人,脸上早挂不住了——什么叫“秋后的蚂蚱”?什么叫“兔子的尾巴”?这不是对余教员的父母亲大不敬么?可是余教员到底有涵养,他知道庞排长不是故意的,所以他非但不计较,反而微笑着点着头,说:“就是,就是,是那么个意思。”</p><p> 庞排长大咧咧地胡扯一通,抽一支烟,拍拍屁股走了。</p><p> 那只搪瓷缸是余教员的。余教员随和归随和,待人热情归热情,但他也有毛病,太爱干净,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洁癖。到部队之后虽然改了不少,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多或少总还残留一些“小资”习性,有点穷讲究。庞排长前脚刚走,余教员后脚就把人家用过的茶缸拿到外面去“消毒”,用积雪一丝不苟地擦洗了三、四遍,把里里外外擦洗得焕然一新。</p><p> 外面的气温实在太低了,余教员受了凉,又感冒了。那天晚饭余教员也不想吃,服下几片退烧药,就早早上床休息了。父亲不敢睡觉,守在床边照顾他。</p><p> 这样过了好长时间,也不见退烧。用手去试额头,觉得烫手,父亲就着急了。当时已是半夜时分,去卫生室不方便。父亲就张罗着给他扯痧。父亲没有专门学过扯痧。父亲的老家在乡下。乡下缺医少药,贫病交加的乡里人,喜欢用扯痧来治病。父亲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自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扯痧。</p><p> 余教员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父亲把手指用水打湿,然后在他的印堂、太阳穴,以及脖子上“咔、咔”地扯了起来。父亲弯曲起手指,用双手食指和中指的中间指节,将这些地方的皮肤挟起、松开,再挟起、松开。父亲就这样一起一落地反复扯,直到这些地方被扯成了紫红色,父亲才罢手。</p><p> 扯痧是很疼的。余教员大概以前没有受过这种“酷刑”,被父亲扯得龇牙咧嘴,一个劲地求“小老乡”手下留情。</p><p> 父亲说,总算把“痧”给扯出来了。余教员被扯出了一身汗。父亲喂余教员几口热水,擦去他额头、脸上的汗,给他掖好被子,继续守在床边照顾他。</p><p> 在我的印象中,扯痧应该是在炎热的天气里进行的:夏天或者秋天,人们中暑了,就找人来扯痧。我问父亲,冬天也扯痧么?父亲说,一年到头都可以扯,没有季节限制;感冒发烧、头疼脑热……只要身体不舒服,都可以扯,不仅仅局限于中暑。</p><p> 父亲说,虽然不能够包医百病,也不一定能手到病除,但是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效果的。</p><p> 余教员很快就退烧了。听着余教员渐渐发出均匀的鼾声,父亲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p> <p><br></p><p> 八</p><p> 春节到了,全连指战员——除开值勤人员外——都来了,齐聚在餐厅会餐。说它是餐厅其实并不确切,没有涵盖它的全部功能。它既是餐厅,又是会议室,还是俱乐部,连里的一些文艺活动常在这里举行。</p><p> 这个集餐厅、会议室和俱乐部于一身的场所,坐落在离主峰不远的一个山洼洼里,被林木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包裹得密不透风。这座风格独特的“建筑”,有二十多米长、六米来宽,是先前的友邻部队搭建的。父亲说,每隔米巴宽埋一根柱子,柱子跟柱子之间呢,又用树枝条作经线、蒿草当纬线编织起来,然后在外面糊上泥巴,“墙体”就“砌”成了。</p><p> 父亲说,这个隐匿在林中的多功能活动场所,隔风效果不错,但是说到御寒,就实在不好恭维了。</p><p> 既然糊了泥巴,怎么知道里面的材料是树枝条和蒿草呢?房子不是你们建的,你们又没有火眼金睛。我曾经这样问过父亲。</p><p> 父亲说,有些地方泥巴掉了,自然就露馅了呗!</p><p> 那天会餐以班为单位,上的是六菜一汤,几乎全是战士们平日里的劳动所得,既有“山珍”,也有“海味”,大家吃得特别香。父亲说,连长和指导员发话了,菜不够吃,还可以添,只管敞开肚皮吃。</p><p> 我问父亲,冬天结了冰,还能吃到新鲜海鱼么?</p><p> 父亲说,当然能啊,在冰面上凿几个脸盆大小的窟窿,鱼儿们就呼啦啦聚拢来,张开大口拼命呼吸新鲜空气,他们用网子网,轻而易举地就把它们网了上来。</p><p> 父亲兴致勃勃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说:“网子是用旧蚊帐布做的。有些鱼性子急,等不急下网子,就争先恐后地从冰窟窿里跳出来,在溜滑的冰面上蹦来蹦去,我们只须捡起来就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p><p> 蚊帐布结实吗?不会给鱼撞坏么?我问父亲。</p><p> 父亲说,问题不大,用双层,或者三层、四层叠在一起,结实着呢。</p><p> 那次会餐还吃到了兔子肉。父亲说,真没想到,岛上居然有野兔子。顺着它们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去寻找,就会看见,在岩石背后,在荆棘丛中,有灰不溜秋的兔子,支棱着长耳朵,后腿一弹一弹地往前行走,或者停在那里,忽闪着眼睛,悠然地啃着从积雪中钻出来的枯黄的草根。</p><p> 父亲说,雪厚,兔子跑不快,他们冲上去围追堵截,十有八九都能手到擒来。</p><p> 还有野山鸡,呆头呆脑的,被冻得缩成一团,抓起来也不难,如同探囊取物一般。</p><p> “酒”足饭饱——父亲说,那天规定不准喝酒,所以大家开怀畅饮的是茶,而不是酒——之后,紧接着就是文艺活动。因为天气寒冷,大家从伙房抱来柴草点燃,围在一起边烤火,边看节目。</p><p> 都是一些小节目,有快板、相声、山东快书之类,是各排的文艺骨干们特意为节日准备的。</p><p> 父亲他们的节目是快板书《一定要解放台湾》,由我父亲和福建老兵黎只坷自编自演的。</p><p> 父亲说,在驻守祖国南疆的时候,部队就做好了打过海峡去、解放台湾岛的准备。后来美国鬼子在朝鲜燃起战火,部队北上入朝参战,解放台湾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下来了。现在,朝鲜战争的硝烟正在渐渐散去,自然而然地,大家的目光转向了宝岛台湾,转向了那里成千上万的苦难同胞。父亲说,台湾同胞是咱们的兄弟姐妹,他们盼望着解放,如同盼星星,盼月亮一样。</p><p> 于是,父亲他们从《战士生活》杂志上找来资料,创作了这样一个节目。</p><p> 父亲说,他俩先前都没打过“呱哒板”(竹板) , 甚至连大板、小板都不会拿,更别说怎么打鸳鸯点儿、马蹄点儿、莲花板了;多亏找俱乐部主任辅导了几回,这才慢慢“呱哒”出点味道来。</p><p> 父亲是湖南人,黎只坷是福建人,他们虽然尽量想把普通话说好,但是一个带着湘方言的腔调,一个夹着闽南话的尾子,都不正宗,南腔北调的,逗得大家直想笑。本来挺严肃的节目主题,被他们不伦不类的塑料普通话给冲淡了不少。</p> <p><br></p><p> 九</p><p> 节目演完之后,下台的时候,黎只坷用“呱哒板”戳了戳我父亲裤兜,问:“装的啥东西,鼓鼓囊囊的?”</p><p> 会餐的时候,趁大家不注意,父亲用隔油纸包一些吃的东西,悄悄揣进了兜里,刚才上台演出时不记得掏出来,把兜撑得圆鼓鼓的,引起了黎只坷的注意。</p><p>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里面太闷,要出去透一下气。父亲把自己的“呱哒板”递给黎只坷,让帮着带回去,然后就独自出门,溜到外面去了。</p><p> 林间空地上,点缀着许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这些天然的石椅石凳,很适合坐上去休息,是鬼斧神工的造物主特意给战士们预备的。平常开饭的时候,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战士,通常是各班派来打饭菜的人,坐在这里,身旁放着大铝盆,一边休息、聊天,一边等。现在大家都在里面观看演出,这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p><p> 父亲找到一块表面比较平整的石头,把藏在裤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一一摆放在石头上。</p><p> 父亲说,这都是给胖子徐有奎和大个子刘长顺准备的。多好的两位战友啊,父亲和他们一起抢修机场,一起挖坑道,一起行军、打仗……可是,他们没有能够等到停战协议签字,没有能够活下来,活到今天,所以,父亲备了吃的东西,打算祭奠他们。</p><p> 正往石“桌”上摆东西的父亲,隐约听到附近有动静。父亲警觉起来,停住手脚。声音来自离餐厅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父亲蹑手蹑脚地向那里走去。积雪的草地上印着一行脚印,把父亲引领到密林深处的坡地上。</p><p> 一个军人盘腿坐在雪地上,周身包裹着烟雾。</p><p> 父亲是从后面看过去的。军人穿一身皱巴巴的棉军服,显得有些臃肿。虽然只看到他的后背,但是父亲可以判断出,他一定抽了不少烟,而且此时还在抽着,一口接一口地。他大概沉浸在某种状态中,过于投入了,父亲离他只有五、六米的距离,他居然没有察觉。</p><p> 父亲看见,军人身旁堆着雪堆,雪堆不大,也就是小半个脸盆那么大,一座座的,点缀在草地上。每座雪堆前面,都插着一支喇叭筒烟,点燃了,丝丝缕缕的青烟冉冉地升腾着。</p><p> 在雪堆簇拥的地方,摊开来一张纸,也是那种黄褐色的隔油纸,上面摊着一些吃的东西:十几粒花生米,一小段红烧偏口鱼,几块马铃薯烧肉,几筷子大白菜炖粉条以及野山鸡炖蘑菇——父亲发现,跟自己带出来的东西一样,都是刚才上过餐桌的菜肴。</p><p> 父亲这时听见他在说话,声音不大,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军人身旁没有其他人。父亲在想,他是说给什么人听的呢?</p><p> 林子里静极了,与餐厅里的热火喧阗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在寂静的环境衬托下,军人的声音被逐渐放大了。 凭那一口河北乡音,父亲就在心里说,不是麻子排长庞大龙,他还能是谁!</p><p> 庞排长说:“长顺兄弟,有奎兄弟,”他接着还念出一长串名字,都是已经牺牲的战友,“先前我说过要犒劳弟兄们,没兑现,对不住了;今个儿,给你们带了吃的,犒劳各位……”</p><p> 平日里总喜欢板着一副麻脸的庞大龙排长,说完这番话,把脸埋在一双粗糙的大手里,抽泣起来,像个老娘们儿似的。</p><p> 父亲知道,白皑皑的这些雪堆,是一座座“坟茔”,是庞排长刚刚为牺牲的战友们“修建”的。看着这片特殊的“墓园”,父亲的鼻子直发酸。父亲没有惊动排长,转过身,沿原路悄悄地返回去了。</p> <p><br></p><p> 十</p><p> 霞岛抖落了覆盖在身上的厚重冰雪,从冬季漫长的睡眠中渐渐苏醒过来。</p><p> 父亲说,停战后,朝鲜群众很快就开始恢复生产、为生计而忙碌了。父亲他们上岛的时候,驻地连一个老百姓也没有,清一色都是中国军人。开春之后,老百姓就慢慢上岛来了,他们扶老携幼,来淘金了。这里顿时热闹起来,一些浅水湾边,终日聚集着淘沙金的当地群众,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往来穿梭。</p><p> 停战和平谈判签字,眨眼之间已经过去九个多月了。为了全面实现朝鲜和平,上级决定,志愿军霞岛守防部队撤出朝鲜国土。</p><p> 清明过后,父亲他们离开霞岛,向团部驻地铁山集结。天气晴好的下午,太阳虽说不算毒,但是照在全副武装、徒步行军的战士们身上,还是能把人热出一身汗来。</p><p>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他们乘上了回国的列车。军列启动了,满载着志愿军战士,从朝鲜国土上驶过,风驰电掣般地,向祖国方向迅跑。</p><p> 父亲说,途中经过一大片满是废墟的盆地。透过车窗可以看见,盆地被群山环抱着,地理位置挺不错,原本是很适合人居的,现在却是一片瓦砾。半截残缺不全的红砖烟筒,是先前建筑物的唯一残留,孤伶伶地立在那里,摇摇欲坠的样子。</p><p>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远处的山脚下以及半山腰上,炊烟袅袅升腾着,丝丝缕缕的,若有若无,却始终看不见民房。父亲说,老百姓被飞机炸怕了,不敢盖房子,住在低矮的窝棚里,窝棚差不多是埋藏在地下,像地窖似的,只把屋顶拱出来,高出地面不过一米左右,再覆盖着树枝、杂草做伪装,不仔细看是很难发现的。</p><p> 依依不舍地,父亲他们告别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父亲说,虽是异国他乡,但是,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大家对那里充满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那里毕竟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保卫过的土地啊!</p><p>当军列爬上鸭绿江大桥时,指战员们回首向南,在心中默念着:“再见了,再见了!”</p><p> 列车继续行进着。父亲摘下“中国人民志愿军”标识,塞进上衣口袋,用手在外面按一按,然后,换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布质胸牌。最后一节车厢离开了朝鲜国土,这时,亲爱的祖国母亲微笑着,已经伸出温暖的双臂,迎接战士们凯旋归来了。</p><p> </p><p><br></p><p> </p><p> 定稿于2011年3月26日</p><p> (图片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