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br></p><p>《跨过鸭绿江》系列之三:</p><p> 那个不寻常的夏季</p><p><br></p><p> 易建勇</p><p> </p><p><br></p><p> 一</p><p> 中国北方农村有句谚语,“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意思是说,农历五、六月份是多雨的季节,终日阴雨涟涟,难得见到晴天。朝鲜气候同我国东北地区相近,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是笼罩在浓密厚重的雨雾中,时而细雨霏霏,时而大雨倾盆。</p><p> 美国鬼子最害怕雨季作战,因为这样的季节最容易引发山洪,一旦山洪爆发,交通就会中断,就会断了后勤补给。没有足够的后勤补给,是会极大地影响美军士气的。美国军人大多是雇佣兵,他们跟政府的关系,有点像扛长活的跟东家的关系,东家出钱出粮,长工出卖力气,不像咱们的志愿军,只讲奉献、不讲条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p><p> 父亲说,咱们利用对方的这一弱点,抓住雨季这个有利时机,从三八线正面和东面向敌人全面出击,狠狠打击了敌人。敌人节节败退,咱们的阵地不断向南推进。</p><p> 父亲说,当时美国鬼子虽然已经被迫坐下来谈判了,但是它并不是真心想停战,而是假借谈判来拖延时间,好赢得喘息机会,以便重新调兵遣将东山再起。</p><p> 毛主席曾经说过,美帝国主义者很傲慢,凡是可以不讲理的地方就一定不讲理,要是讲一点理的话,那是被逼得不得已了。主席的这番话是经验之谈,很有真知灼见。</p><p> 谈判桌上双方斗智斗勇、唇枪舌剑,两军阵前则是剑拔弩张、冲突不断。谈判的过程,其实就是军事实力较量的过程。</p><p> 敌人越是接近死亡,就越有可能进行垂死挣扎。为了防止美国鬼子狗急跳墙,上级要求部队一律进驻坑道。所以,父亲他们全排四十多个人,在麻子排长庞大龙的带领下,像塞进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挤巴巴地住进了坑道中只有二十几平方米的狭窄的掩蔽部里。</p><p> 父亲说,当时雨水多得不得了,就好象是谁用刺刀在天上戳了一个窟窿一样,瓢泼大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山上那些原本静静流淌的涓涓细流,现在都改换了性情,汇集成大而湍急的水流直泻而下,高声呐喊着、咆哮着,冲破了山下的堤坝、道路和其他设施。</p><p> 父亲他们的坑道是相当坚固的,打在山体中,上下左右都用木头支撑着,能够抵御美国飞机的狂轰滥炸,也能够扛得住巨型炮弹的轰击。但是它也有弱点,对付不了山体渗水。渗水从纵横交错的石缝里挤出来,聚集成大颗大颗的水滴,或者丝丝缕缕的水线,或者喷涌而出的山泉,把坑道装点得如同孙悟空的花果山水帘洞一般。</p><p> 麻子排长庞大龙抻长脖子,在掩蔽部里四处走动,东瞅瞅、西望望,然后跟手下的班长们说:“我说伙计们,咱们的雨布别他娘当菩萨供着了,该派上用场了。”</p><p> 庞排长的一席话提醒了大家。大家都有雨布,每人一块,四平方米左右。大家就都拿出来,一块挨一块地拼起来,挂在四周的木壁上,以及头顶那片由支撑木构成的“天花板”上。这样一来就好多了,渗水起码不会直接打湿衣服被褥了。但是,大大小小的水点,密集地敲打着悬挂在头顶的雨布,像水连珠步枪甚至像柏朗林机枪一样,发出“突!突!突!”或者“咚!咚!咚!”的声响,昼夜不停,吵得你晚上睡觉都睡不塌实。</p><p> 渗水的多少是随着雨量的变化而变化的,正像父亲他们说的那样,“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外面不下,里面还在没完没了的穷滴答”。这就让志愿军战士们每天增加了一门必修课,那就是处理雨布上的积水。军事训练和倒班的备战施工仍然是一天紧似一天地进行着。但是,人手再紧张,早晨一起床,各班也要留下来三四个人,举着大水桶,把吊在空中雨布上的渗水一桶桶地接下来,又一担担地送出坑道,倒到山坡上,天天如此,周而复始。</p><p> 头顶上的水可以接下来送出去,可是充盈在坑道地面上的水却无法处理,因为实在太多了,只好任它们四处流淌。父亲说,睡觉的时候不敢脱鞋子,弄不好就不知道被水冲到哪里去了,你得满坑道去寻找。有一回假洋鬼子杨嘉臣嫌湿鞋子裹在脚上不舒服,就扒下来搁放在脚跟头。那双臭烘烘的鞋子,便如同两只快乐的蟾蜍,立即开始了它们无拘无束的坑道旅行。</p><p> 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坑道里湿度太大,有点像呆在水牢里的感觉,很不舒服。</p><p> 父亲说,这种情况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即便是一块石头,长期浸泡在水里,它也会泡酥了,何况是人呢。后来,到七月初的时候,为了大家的身体健康,上级首长决定,让他们暂时搬出坑道,重新住回原来的掩蔽部。</p> <p><br></p><p> 二</p><p> 战争初期,敌人的油挑子飞机是很猖狂的。油挑子飞机其实就是F-80喷气式战斗机,在当时是比较先进的,它的最大时速是九百多公里,最大航程二千多公里,可以飞行到一万三千多米的高空。机上装有六挺机枪,翅膀底下可以挂好多枚火箭弹或炸弹。</p><p> 父亲说,相比之下,中朝方面的力量就比较弱了。当时朝鲜人民军用的是螺旋桨式战斗机,不仅性能差,而且数量有限,就那么一点可怜的家底,没打多久就被美国鬼子打光了。加上当时志愿军的高射炮兵力量也不够强大,这样一来,美国佬有了一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味道,自认为是擂台上的霸主,他们的油挑子飞机就像没有天敌的鹰隼一样,在朝鲜的天空恣意妄为、横行霸道起来。</p><p> 美国鬼子简直是目中无人,气焰十分嚣张,油挑子飞机居然敢顺山谷低空飞行,甚至敢擦着树梢追着地面上的人扫射。敌机的飞行高度很低,低到地面上的人可以看清驾驶员傲慢、狂妄的嘴脸。</p><p> 父亲说,为了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中朝方面采取了很多应对措施。比方说,加强高射力量建设,提升咱们的地面火力拦截和打击能力。</p><p> 又比方说加强空军力量建设。咱们志愿军空军装备了米格-15飞机,这种飞机是苏联老大哥研制生产的,属于高亚音速喷气式歼击机,爬得高、飞得快,最大时速是一千多公里,可以爬到一万五千多米高度,性能明显超过了油挑子,甚至连美军后来紧急调来的最新机型F-84F战斗机,都不是咱们米格-15的对手,因为F-84F的最大时速比咱们的要低十多公里,而且只能飞一万四千米高。</p><p> 还有就是组织步兵利用轻武器对空射击。</p><p> 就这样,志愿军的飞机、高炮、轻武器共同构筑起三位一体的立体交叉的攻防体系,对敌人产生了极大的威慑力。在吃过几次亏之后,美国鬼子的气焰得到了遏制,只要发现咱们的飞机来了,油挑子就像老鼠见了猫,马上夹着尾巴连滚带爬拼命逃窜。而且,由于轻武器对空射击发挥了威力,敌机再也不敢低空飞行了。</p><p> 父亲说,轻武器主要是用来装备步兵的,它的主体是枪械,包括手枪、冲锋枪、步枪、机枪和特种枪等,而可以用来对空射击的,通常是轻、重机枪和步枪。父亲说,利用轻武器打飞机,咱们军队很在行,在打小日本、打老蒋的时候都用过,积累了大量的经验。</p><p> 轻武器打飞机,有没有阵地都行。</p><p> 父亲说,有阵地当然更好,借助阵地一来是轻松些,二来命中率也更高一些。比如,轻机枪对空射击的阵地是设计成这种形状的:在地面上留一个圆形的射击台,直径在一米二左右,上面架着机枪。射击台周围挖一圈一米深的壕沟作为掩体,壕沟上宽八十公分、底宽六十公分。敌机来了,射手便弯着腰躲在掩体里,操起射击台上的机枪,非常自如地转动身体跟踪目标,然后瞄准射击。</p><p> 当然,在没有阵地的情况下,操作起来就要复杂一些了。比如说使用步枪吧,射手得仰躺在地上,左脚蹬着枪的皮带环,右锁骨顶住枪托,右脸贴住枪托左侧,瞄准天上的目标射击。使用轻机枪则需要三个人相互配合:由两人——副射手和弹药手——各撑起枪的一个支架,射手哈着腰瞄准敌机扣动扳机。</p><p> 父亲说,可不要小瞧这些不起眼的轻武器,只要是在有效射程之内,它们的杀伤力还是挺厉害的。一旦命中目标,子弹就可以打穿机身,轻者使敌机失去平衡,不得不退出战斗,落荒而逃;重者损坏机件,这就严重了,对方就得紧急迫降,要是迫降不成,就会机坠人亡;对于敌人来说,最惨的要算飞行员中弹或者油箱被击穿,无论是哪种情况,飞机都必毁无疑,尤其是被击中油箱,机身就会起火爆炸。</p><p> F-80飞机形状挺奇特,它的两个翅膀下面分别挂着一个副油箱,每个副油箱有一米多长,两头尖、中间宽,中间直径约为五十公分,远远看去,像极了走街串巷的卖油郎用扁担挑着两桶油在那里叫卖,于是大家就叫它油挑子。</p><p> 这种轰炸机最怕人家打它的油箱,所以,每次轰炸后,不管油箱里的油用没用完,它都扔掉油箱掉头就跑,就像卖油郎走着走着迎面碰到拦路打劫的,吓得连油桶也不要了,丢下担子抱头鼠窜。</p> <p><br></p><p> 三</p><p> 父亲说,从他们阵地往南看,有一条东西流向的大河,泛着粼粼波光。一条简易公路冲出山嘴,越过横亘在河面上的公路桥,向左拐一个弯,贴着河的南岸朝东方蜿蜒而去。一条铁路钻出隧道,冲到公路桥边,却没有过河,而是沿山脚左拐,然后傍着大河向东延伸。</p><p> 虽然油挑子特别畏惧咱们的轻武器,但这帮家伙就像偷油的贪嘴老鼠一样,不甘心总是龟缩在老鼠洞里,也会时不时地钻出来,鬼鬼祟祟地到外面转悠一圈,想要舔到一星两星的油。</p><p> 父亲说,道路和桥梁是中朝军队的命脉,敌人总是想打咱们生命线的主意。</p><p> 父亲他们的机枪对空射击阵地是进入防区之后挖好的,位于防区最边沿的山嘴上,离炮排阵地不是太远。父亲他们的使命,就是阵地防空,守在机枪阵地上,密切关注空中随时可能出现的敌情,确保桥梁安全,确保公路和铁路畅通。</p><p> 七月份的天气很热。尤其是在不下雨的日子里,阵地上热浪滚滚,像火炉一样烤人。为了便于观察敌情以及对空射击,机枪阵地选在视野比较开阔的地方。这就给大家带来了严峻的考验。虽然这里到处长满了半米多深的杂草,却没有一棵能供人遮荫的小树。太阳连一分钟也不肯离开阵地,从早上一直晒到落山,好象故意与人作对一样。</p><p> 机枪牢牢实实地架在阵地上,上面遮盖着伪装。旁边摆着好几个弹夹,里面押满了亮闪闪、金灿灿的子弹。父亲他们三个人——射手胡殿水、弹药手杨嘉臣以及副射手我父亲——头上都戴着用野草和树枝编织的伪装帽,全神贯注地守在各自的岗位上,随时准备教训胆敢来犯的敌人。</p><p> 进阵地之前每人装好一壶水,计划是要喝一天的。炎炎烈日灼烤着了无遮拦的阵地,把阵地变成了蒸笼,父亲他们则是笼屉里面的包子馒头窝窝头。他们浑身是汗,像刚从池塘里爬出来一样,衣服、裤子可以拧出水来。一壶水哪里够用啊,尽管父亲他们省着喝,可是往往离下岗还有好几个时辰,就喝得底朝天了。</p><p> 倒是不必时刻围着机枪转。在没有敌情的时候,父亲他们就蹲在掩体里,尽量放低身姿,躲避毒辣的阳光,一边低声扯谈,消磨难捱的时光。</p><p> 阵地上有一种蚂蚁,黑色的,半寸来长,在父亲他们脸上手上身上爬来爬去,甚至钻进衣服里面去到处乱咬。还有一种叫做黄沙蚊子的东西,个头像苍蝇那么大,围在身边嗡嗡叫,在寂静的阵地上,这种声音被放大了,显得特别刺耳。黄沙蚊子有些像令人讨厌的牛皮糖,赶也赶不走,趁你不注意就落下来叮一口,一叮一个包,特别疼。</p><p> 父亲说,真想脱掉衣服,把躲在里面啮咬皮肉的黑蚂蚁掐死;真想直起身来,奋力追赶讨厌的黄沙蚊子,把它们斩尽杀绝。但是,他们不能。他们不能有太大幅度的动作,也不能随意走动。为了不暴露目标——说不定什么地方就躲藏着地面特务呢——大家只能默默地忍受着蚁咬蚊叮。</p><p> 上午就这样过去了。</p><p> 下午的气温比上午高多了,阳光像万把利剑,刺穿焦灼的空气,刺透身上的衣服,刺伤战士们裸露在外的皮肤。</p><p>其实,入夏以来,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曝晒。皮肤先是被晒得通红,然后就是脱皮,一层一层地脱,像蛇或者蝉蜕皮一样。再然后身上就成了古铜色,那种钢筋铁骨的颜色。</p><p> 汗在不间断地流淌,如同前方不远处那条大河,汹涌澎湃着,濡湿了衣裤。按理说,太阳是可以使衣服上的水分即刻蒸发掉的。但是,原来的汗水刚刚化为蒸汽升腾而去,立即又有新的汗水泉涌而出,衣服始终是湿漉漉的。一波又一波的汗水,在衣服表面留下一圈圈白色汗渍。穿着这样的军装,看上去像是身上裹着一幅幅标注着等高线的军事地图。</p><p> 外号叫做假洋鬼子的弹药手杨嘉臣,闲来无事就跟蚂蚁们较劲。凡是胆敢在他的脸上手上身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只要被他逮住了,肯定是没有好下场的:他会把它们一只只拦腰扯断,然后捏住它们的尾巴,把自己那张宽阔的大嘴巴凑在它们断开的腰部,美孜孜地吸个不停。</p><p> 吸完了,他就咂吧咂吧嘴,对我父亲他们说:“比喝酒还过瘾,酸酸的!——哎,你俩也来‘喝两盅’?”</p><p> 他喝的其实是蚂蚁身上的液体,里面含有一种叫做蚁酸的东西,所以喝起来酸酸的。父亲说,几十年之后,蚁酸的效用渐渐引起了人们的关注,进入古稀之年的退伍老兵杨嘉臣下海经商办企业,生意越来越红火,开发出了据说可以强身健脑的蚁酸饮料,以及诸如蚁酸护肝胶囊、蚁酸神力胶囊、蚁酸蛋白胶囊等等,一些据说能够让人获得健康、快乐的蚁疗产品,这都是后话了。</p><p> 射手胡殿水,外号叫做水胡子。他既是父亲他们第一小组的组长,又是父亲他们班的班长,是一个打过老蒋、参加过湘西剿匪的老兵。水胡子班长有胃病,肚子不能饿着,胃一疼就得往嘴里塞点东西,所以他身上经常会“储备”一些用来应急的干粮。他蹲在掩体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压缩饼干,掰下一些来,塞进胡子拉碴的嘴里嚼着,拍拍杨嘉臣的肩膀,说:“我说假洋鬼子,有能耐去打美国鬼子,欺负蚂蚁,算球本事!”</p><p> 假洋鬼子说:“毛主席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谁让这些蚂蚁自不量力,先来欺负咱们呢!” </p><p> 这个著名的“16字”方针,是毛主席在抗日战争的国共磨擦时期,以及国共重庆和谈时期,针对国民党反动派制定的,父亲说,在咱们部队里人人都会背诵。</p><p> 这时,远远传来了敌机的声音,“嗡!嗡!嗡!”像黄沙蚊子的叫声,声音不大,时隐时现,忽而在西,忽而在南,忽而在东,离父亲他们防区很远很远。</p><p> 蹲在掩体里嚼饼干的胡殿水班长,腾地站起身,趴在机枪上,说:“妈的油挑子,有种你就过来,让俺老胡打两架过过瘾!”</p><p> 杨嘉臣把身体探出掩体,扔掉捏在手里的蚂蚁,把沾满蚁酸的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抹抹干净,边检查子弹夹边不紧不慢地说:“它呀,属兔子的,真就不敢过来,”说到这里,他把脑袋转向我父亲,并且眨巴了一下眼睛,说:“知道为什么吗?” </p><p> 作为副射手,一旦真的打响战斗,我父亲的职责就是要时刻陪伴在射手身旁,及时为机枪更换弹夹,以保证枪口始终能够喷吐出致敌于死命的火舌。父亲站在胡殿水身边,接过杨嘉臣新递来的弹夹,和原先排列在机枪旁的弹夹摆在一起,回答杨嘉臣说:</p><p> “这谁不知道,因为它真要来了,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p><p> “你说的还不完全对,——它是怕咱杨嘉臣咧,怕咱像捏死蚂蚁一样,把它打个稀巴烂!”</p><p> 敌机的“嗡嗡”声后来集中在了父亲他们防区东边的那片天空,而且持续了好长时间。在父亲他们的阵地上,就可以看见,远处湛蓝的天空中,一场空战正在进行着。几架锃亮的飞机,像鸽子般大小,尾巴后面喷着一股白烟,追撵着另外几架吐着黑烟的飞机。父亲说,那是咱们志愿军的米格-15战鹰在迎战油挑子呢,就像池塘中一群往来穿梭的游鱼,双方战机在空中上下翻飞、左突右冲,飞机喷出的烟雾,就像蜘蛛吐出的丝线,在蓝色天幕上编织成一幅网状的图案。</p><p> 父亲他们看在眼里,心中不敢有一丝懈怠,始终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寸步不离机枪,因为空中的战斗,随时可能转移到自己的阵地上来。</p><p> 远方已经出现了猎物。猎物感受到了威胁,正在四处乱窜,它极有可能向着猎手埋伏的方向逃窜。猎手躲在掩体中,屏住呼吸,虎视耽耽地寻找目标,等待时机,随时准备消灭对方。</p><p> 然而非常遗憾,猎物最终没有进入父亲他们的狩猎范围。油挑子跟志愿军的飞机周旋了一阵之后,自知不是对手,便虚晃一枪,夹着尾巴逃窜了。</p><p> 假洋鬼子叹一口气,缩回掩体又去捣鼓他的蚂蚁去了。</p> <p><br></p><p> 四</p><p> 父亲跟我说起过他们在阵地上演出的事情。山坡上稍稍平整一下,扯几块雨布一围就是舞台。大家席地而坐,满目疮痍、遍地狼烟的战场就变成了露天剧院。</p><p> 这是连里组织的文艺汇演,各排都出了节目。父亲他们一排自编自演了《大登殿》。</p><p> 演出场地四周放了岗哨,主要是为了防止地面特务的破坏,以及敌机的骚扰。演出过程中,敌人的“油挑子”轰炸机来捣乱,害得中途停演休息了好几次。</p><p> 父亲是排里的文艺骨干,《大登殿》的剧本是他在连里俱乐部主任、文化教员余茂庭同志的鼓励下,冒着夏日的酷暑,蹲在阵地上的掩体里,咬着铅笔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成的。父亲起先想推脱,说自己文化低,不晓得什么是剧本,怕写不出。余茂庭是近视眼,戴一副断了腿的旧眼镜。他说:“你行,一定行,我相信你!”他的那双小眼睛闪烁着,布满了血丝,目光从镜片背后钻出来,信赖地望着父亲,父亲被感动了,就应承下来。</p><p>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还清楚地记得全部剧情,以及当时的演出细节。</p><p> 父亲说,自己饰演美国总统杜鲁门。另外两个战友,一个是假洋鬼子杨嘉臣,一个是黎只坷,分别演麦克阿瑟和美军情报员。</p><p> 道具只能因陋就简。按照剧情,舞台上应该摆几张桌椅。哪里去找什么桌子、椅子啊,搬来几个破木箱,上面蒙块雨布,就算是桌椅了。</p><p> 父亲饰演的杜鲁门上台了。父亲穿着长尾衫,头戴高桶帽,帽子上画着红、蓝相间的竖线条,还画着白色的五角星,都是用办板报的粉笔画上去的。</p><p> 父亲在桌前坐下来,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本人当总统,韩国点战火。世界人反对,脸、脸、脸往那哪儿搁?”</p><p> 假洋鬼子杨嘉臣扮演的麦克阿瑟,叼着烟斗懒洋洋地上场了。这家伙戴着大盖帽,帽檐上有个鸭蛋大小的椭圆型帽徽,穿一件黄色短袖军衣,衣服的下摆掖进黄色长军裤里。他左手扶烟斗,边吐烟圈边小声念叨着:“奉了总统令,统军去远征,损兵又折将,本司令、本司令的路不通啊!”</p><p> 父亲说,杨嘉臣叼的烟斗,是特意从排长庞大龙那儿借来的,是货真价实的真烟斗。</p><p> 杨嘉臣在我父亲旁边坐下来,向我父亲也就是杜鲁门拱拱手,喊一声:“总统!”</p><p> 父亲点点头,似笑非笑地回应一声:“司令!”</p><p> 假洋鬼子说:“总统!三年来的韩战,打得如此狼狈,您看如何是好?”</p><p>父亲说:“我也正为此伤透脑筋,咱俩一块儿商量个万全之策,如何?”</p><p> 这时,身穿青衣头戴小帽的黎只坷,右手举着一面三角令字旗,连滚带爬地跑上来。黎只坷是福建人,三十六岁了,走路有点哈腰,平时老喜欢背着手,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他演的是美军情报员。他跑到桌前,“扑通”一声单腿跪地,说:“报、报、报与总统、司令得知!”</p><p> 父亲和杨嘉臣惊讶地问:“何、何事惊慌?”</p><p> 黎只坷气喘吁吁地说:“总统、司令啊,一切、一切都不妙!”</p><p> 父亲和杨嘉臣,也就是杜鲁门和麦克阿瑟,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急切地命令黎只坷:“讲来!”</p><p> 黎只坷说:“我说,我说。第一,中朝空中力量大,咱们的王牌飞行员,参加过二次世界大战的戴维斯,已被击落生俘;第二,中朝运输畅通无阻,一切军需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p><p> 我父亲问:“那第三呢?”</p><p> 黎只坷说:“第三,中朝阵地坚如铁,上甘岭一战,我军伤亡惨重,阵地仍攻不克……”</p><p> 我父亲和杨嘉臣不知所措了,抖动着双手连声惊呼:“糟!真糟啊!”</p><p> 黎只坷说:“糟的还在后头呢。”</p><p> 父亲和杨嘉臣追问道:“还有什么?”</p><p> 黎只坷饰演的情报员浑身颤抖着,说:“朝鲜后方如天罗地网,我特工人员针插不入、水泼不进。”</p><p> 父亲显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将一支令旗扔给黎只坷,说:“再探、再报!”</p><p> 黎只坷说:“得令!”然后转身跑下台去。</p><p> 父亲说,演的虽然是美国鬼子,但是从台词到动作,一招一式都是按照咱们自己传统戏剧的套路来设计的。</p><p> 我父亲搓着双手,作为难状,对假洋鬼子杨嘉臣说:“司令啊,你看如何是好?”</p><p> 杨嘉臣边摸着后脑勺边慢慢地说:“总统啊,不、不必惊慌!我们不能让美利坚和众国颜面丢尽,要拖延谈判时间,找一个体面的停火机会,您看怎样?”</p><p> 父亲双手拍着巴掌,笑道:“好!妙极了!——但不知何时能够做到?”</p><p> 杨嘉臣说:“不忙,咱们还得从长计 议!”一边说,一边用手扶了扶脸上的假鼻子。</p><p> 父亲说,为了扮演杜鲁门和麦克阿瑟,他和杨嘉臣都简单地化了妆。他们每人用硬纸壳糊了一个大鼻子戴在脸上,系好绳子,像戴口罩一样,真、假鼻子就贴在一起了。</p><p> 这时,坐在台下的一排战士们——他们是扮演世界人民的——举起拳头喊起口号来:“反对美帝国主义破坏停战谈判!打倒战争罪犯杜鲁门!绞死战争罪犯麦克阿瑟!”</p><p> 我父亲和杨嘉臣说:“不、不好了!”他俩浑身颤抖着,跌跌撞撞地走下舞台。</p><p> 父亲说,他们的节目很滑稽,很有喜剧性,相当于现在的小品,赢来了战友们的热烈掌声。</p><p> 演出过程中出现过两次小小失误,一次是由于充当椅子的破木箱不结实,假洋鬼子扮演的麦克阿瑟落座时,“椅子”被坐垮了,杨嘉臣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次是最后退场时,父亲戴的假鼻子松了线,掉在舞台上,父亲当时已经跑下去了,又不得不回转来取鼻子。</p> <p><br></p><p> 五</p><p> 朝鲜的夏天格外炎热,所以,中午安排的午休时间比较长。这天午饭后,进入午休时间,大家歪倒在掩蔽部的大通铺上,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连部通讯员小王的声音:</p><p> “庞排……排长,马上到连部……开会!”听声音就知道,小王是一路跑着来的,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而且,父亲说,都能够想象得出当时小王汗流浃背的样子。</p><p> “马上就到!”紧接着就传来庞排长的回应声。</p><p> 假洋鬼子杨嘉臣在铺上翻一个身,说:“排长又睡不成午觉了;连里也真是的,午休时间,开哪门子会呀!”</p><p> 我父亲说:“肯定有要紧事儿,不然不会这么急的。”</p><p> 过了一袋烟工夫,麻子排长庞大龙从连里开会回来,风风火火地到各班下通知,说:“待会儿集合时,所有东西都带上,千万别落下!”</p><p> 现在还不到起床时间,大家躺在床上胡乱猜测着。假洋鬼子问胡殿水:“班长,让咱集合干吗?”</p><p> 没等班长开口,我父亲接口说:“或许是军事演习吧!” </p><p> 水胡子班长摇摇头:“我看未必是演习,说不定有其他情况呢!”</p><p> “嘟嘟!嘟嘟!嘟嘟!嘟!”起床哨吹响了。大家立即从床上弹起来,开始打背包、收拾东西。</p><p> “胡班长!起床后不集合了,招呼大家收拾好东西,原地待命。晚饭提前了,五点钟开饭。六点钟准时集合上车!”庞排长走进掩蔽部,修正了他先前的命令。</p><p> “是!”胡班长应声道。</p><p> 大伙儿一听“集合上车”,才回过神儿来:看来是要执行新任务了。假洋鬼子吐一下舌头,对我父亲说:“还是班长看问题比你准,刚才信他的就好了。”说完,扔下手里的背包就往门外跑。</p><p> 父亲望着假洋鬼子的背影,笑着说:“我又不是诸葛孔明,哪能掐算得准呢!再说,是你自己偷奸耍滑——”</p><p> 原来假洋鬼子听父亲说是军事演习,就想减轻负重,把一些东西悄悄藏到外面草丛里了,反正演习完了还回来,东西丢不了。现在既然是执行新任务,自然回不来了,他只得把东西找回来,重新打进背包里。</p><p> 每次演习,假洋鬼子都要耍点小聪明。其实这些把戏瞒不过胡殿水,胡班长只是不点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拉倒了。假洋鬼子忙里忙外,又是拆背包,又是打背包,急出一头汗。看他弄巧成拙的狼狈相,水胡子班长在杨嘉臣屁股上踹一脚,笑着骂道:“瞅你那点出息,咋样,偷鸡不成,反倒蚀了一把米吧?”</p><p>假洋鬼子不说什么,一边“吭哧、吭哧”地捆背包,一边“嘿嘿”地傻笑。</p><p> 晚饭后,全连人员齐刷刷来到集合场地,汽车却迟迟没有露面。直到六点半钟,汽车才慢悠悠地姗姗迟来。战士们以排为单位上车,四十几个人挤乘一辆卡车。大家背着背包,携带着枪支弹药,挤站在车上,把车子塞得满登登的,没有一点空隙。尽管太阳已经落山了,大家还是挤出一身汗来。</p><p> 大家在车上傻站着,司机手握方向盘,端坐在驾驶室里,却迟迟不发车。一直等到过了七点钟,汽车才慢慢启动。父亲推测说,之所以推迟开车时间,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吧,夜间行车毕竟不容易暴露目标。 </p><p> 上路后,汽车快速西进,朝定州方向奔跑。</p><p> 夜深了,车速也加快了。身上的汗早就收了,大家感到凉飕飕的,舒服极了。</p><p> 月亮不明不暗的,从云彩中时进时出。四外听不到一点声音。从车上可以看出,两旁的山脚下,点缀着零星的稻田。稻子熟透了,黄澄澄的,却没有收割,倒伏在黯淡的月色中。数不尽的水坑,大小不一,或深或浅,密密匝匝的,汪着水,波光闪闪,杂在稻田里以及稻田的四周。父亲说,这都是美机狂轰滥炸时留下的炸弹坑。寂静的山峦,沉睡的村落,荒芜的田野……铺排成长长的时断时续的灰色胶片,在公路两边向后流淌,仿佛静静地上演着一场早期的无声电影。</p><p> 父亲说,大家听到了飞机声,远远的,在行车的左侧方向。大家立即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麻子排长让大家别紧张。直到这时,他才把这次行动的真实意图透露给了战士们。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旧怀表看了看,说:“大家注意,板门店停战谈判已经签字了,今天上午十点钟签的;今晚二十二点,——现在是九点多,距离现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时间——就要正式生效了。在生效前,咱们部队接到命令,奉调去西海岸接防。”</p><p> 他把怀表重新揣好,指着飞机发出声音的方向说:“这有可能是咱们自己的侦察机;不过也说不准,美国鬼子不守规矩是常有的事儿,咱不能放松警惕!”</p><p>飞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最后四周重新归于沉寂。</p><p> 汽车停了。全排官兵在路旁的一座空民房里准备过夜。房子里没有老百姓,门窗东倒西歪,室内乱成一团。</p><p> 父亲他们跳下车来,快步走进这座空空如也的残破民居时,排长庞大龙又摸出那只外壳已经破损的旧怀表,凑在鼻子底下看了看,时针恰好指向二十二点整。</p><p> 父亲说,这一天是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农历六月十七。</p><p> 关于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刻,几十年之后,在作家王树增写的《朝鲜战争》这本书中,有过这样的描述:</p><p> 二十七日晚二十二时,战线突然沉寂下来,……前沿上双方官兵从战壕中探出头来,然后一起欢呼。</p><p> 几个中国士兵溜达到美军的阵地上,拿出几粒糖果和一块手绢要送给美军士兵做礼物……</p><p> 这个日子不同寻常,这个夏季不同寻常。父亲说,那个叫克拉克的家伙,也就是“联合国军”总司令、美国陆军上将,后来回忆在板门店签字时的心情说,在美国历史上,他是第一位在没有胜利的情况下,签定了停战条约的陆军司今官,他说他感到有一种失望的痛苦。</p><p> 停战了,中朝人民终于赢得了战争的胜利。照理说,父亲他们应该欢欣鼓舞、彻夜狂欢。但是,从五月中旬到现在,咱们发动的夏季反击战役旷日持久,历时两个半月,战士们都累得不成样子了。</p><p> 父亲说,当时实在是累极了、困极了,走进荒凉的、如同废墟一样的破房子,放下背包,和衣躺在地上,大家来不及说话就进入了梦乡。</p> <p><br></p><p> 六</p><p> 感觉蚊子咬人,“嗡嗡”叫着,在耳边飞来飞去。父亲睁开眼睛一看,发现天早已大亮,阳光透过残破的门窗,已经照进屋里了。</p><p> 匆匆洗漱后,从干粮袋里取出炒面吃了,全排战士披挂停当,登上了奔赴渡口的行程。</p><p> 经过一阵急行军,上午十点左右,大家来到了渡口。下岛部队大部分已来到岸边。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父亲他们就只能按顺序排在后面待渡。先到的部队大概是忙于赶路,还没有顾得上吃早饭,现在正抓紧时间,一边等渡船,一边生火做饭。袅袅炊烟升腾在渡口的上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饭香。</p><p> 父亲他们待渡的地方,是一个光秃秃的山坡,几栋破烂不堪的房子,可怜巴巴地戳在那里,就像是粘在瘌痢头上的疮疤。没有树,从板结的泥土里钻出几根稀疏的毛毛草,像瑟缩在野鼠唇边的胡须。</p><p> 山坡下去不远,就是船码头了。这是一个临时码头,三十来米长,用石头堆砌而成,从岸边伸向海峡。这道海峡有八百多米宽,碧波荡漾的海水,从这里缓缓流过。</p><p> 父亲坐在山坡上,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码头,越过海峡,落在远方那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小岛上。父亲说,虽然隔开很远的距离,还是可以看出岛上长满了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p><p> 那就是父亲他们此次接防的目的地——霞岛。</p><p> 只有一艘轮船往来渡人,速度自然比较慢,轮到父亲他们上船,已经是下午六、七点钟了。上岛之后,沿一条羊肠小道向北走半个小时,队伍登上主峰,天就完全黑下来了。</p><p> 哨位在主峰峰顶,海拔高度有二百多米。父亲他们一排的任务,就是守卫主峰阵地。</p><p> 霞岛是朝鲜西海岸的前哨,形状像一牙下弦月。整个海岛被绿色植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两米多高的丝茅草以及十几米高的杂树林随处可见;岛上长满了板栗树、梨树,还有桃树。父亲说,岛上气候真好,风景真好,真是如同仙境啊!</p><p> 在茂密的植被掩映之下,则是极其完备的一整套海防工事:曲曲弯弯的坑道贯穿主峰,交通沟四通八达,从主峰到坑道直到前沿的滩头阵地,各式各样的掩体和露天工事比比皆是、应有尽有。所有这些都是友邻部队施工修建的,他们此前驻扎在这里,为修筑工事肯定吃了不少苦,如今换防,就留给了父亲他们。</p><p> 岛上的掩蔽部跟在陆地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大家在掩蔽部门口贴上对联,上联是“异国他乡守海岛”,下联是“友宁家安献忠心”。横批是四个字:海岛之家。</p><p> 要说工事还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哨位过于简陋了。父亲说,不论刮风下雨、日晒雨淋,每天二十四小时,咱们的哨兵都坚守在那个小小的茅草棚内,的确非常艰苦。</p><p> 但是没有谁叫苦骂街。战士们是铁打的硬汉,大家守卫在友好邻邦的海岛上,以苦为乐,以苦为荣,正如当时在志愿军战士中流行的那首歌一样:</p><p> 进军号宏亮地叫,战斗在朝鲜多荣耀。</p><p> 就是我们今天吃点苦,能使祖国牢又牢。</p><p> 工厂在冒烟,庄稼长得高,灿烂的鲜花开满道……</p><p> </p><p><br></p><p> 定稿于2011年2月1日</p><p> (图片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