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鲜的日子里

忆水犹寒

<p>  </p><p><br></p><p><br></p><p>《跨过鸭绿江》系列之二:</p><p> 在朝鲜的日子里</p><p> </p><p><br></p><p> 易建勇</p><p><br></p><p> 一</p><p> 父亲说,在朝鲜战场上,美国鬼子出动了陆、海、空三军和特种部队,使用了现代化常规武器、化学武器,——除开原子弹之外,他们使用了美国武库中拥有的一切武器。</p><p> 他们甚至动用了细菌武器。</p><p> 美国鬼子培殖了大量病菌,播撒在食物或者物品上,播撒在老鼠、苍蝇、蚂蚁身上,然后把这些携带病菌的东西,用飞机空投到地面。他们想用这种办法削弱中朝军队的战斗力。</p><p> 美国鬼子犯下的罪行,真是罄竹难书啊!</p><p> 父亲说,有一年夏天,他所在的五十军召开营团级干部会议,是躲在掩蔽部里开的,按说挺安全,却还是出了事。晚上九点来钟,在地面特务的指挥下,敌机对这里进行了轰炸。炸得可真惨啊,掩蔽部的顶层都给掀翻了,血肉模糊的断臂残肢被炸得四处飞扬,污浊的血水顺着巷道往外流淌……</p><p> 在这次空袭中,部队死伤了几十人。父亲他们的营教导员,就是当初在陆丰县博美镇大榕树下,拖着一根空袖管作战斗动员的那位独臂首长,在这次轰炸中再次受伤,失去了左臂,变成了无臂英雄。</p><p> 父亲说,还有一次,比这更惨,一列军车,是运送四川新兵的,遭受了空袭。父亲亲眼看见,铁轨被拧成了麻花,列车脱轨了,像喝醉了雄黄酒的蜈蚣,东倒西歪地挣扎两下,然后身体蜷缩成一团,翻倒在路基旁。</p><p> 整整一车的军人啊,几乎全部牺牲了……</p><p> 战争给朝鲜人民带来的伤痛更是令人难以忘却。父亲说,在朝鲜期间,他很少见到青壮年男人。男儿们上前线了,后方的农田就由老人和妇女耕作。</p><p> 战争是残酷的,前方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流血,在牺牲,朝鲜的男女性别比例已经严重失调了。</p><p> 停战撤军时,朝鲜领导人曾经请求,能否留下一部分志愿军战士,让他们在朝鲜成家立业、繁衍生息。咱们中国方面综合考虑各种因素后,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p><p> 父亲说,考虑到朝鲜军人伤亡惨重,后来的攻坚任务,就主要由咱们志愿军来承担了。</p><p> 在朝鲜战争中,我们的志愿军将士抛洒青春热血,总共牺牲了十八万,十八万啊,曾经鲜活的生命,从此长眠在了朝鲜的土地上。</p> <p> </p><p> 二</p><p> 刚入朝那会儿,工事还没有修好之前,部队是住在老百姓家里的。一条铁路沿阵地北侧山脚进冲,自西向东穿过隧道向远处延伸。父亲他们就驻扎在铁路沿线那座蜿蜒狭长的小山村。</p><p> 低矮的民房参差不齐地点缀在山套中。北侧慢坡上除了稀稀散散的房屋之外,还有稻田和旱地。山坡上长着成片成片的马尾松。漫山遍岭都是褐色石头,千变万化,千奇百怪,像一大群妖怪,原来躲在山体里,现在一起伸出脑袋,或者探出半边身体,觊觎外面的世界。</p><p> 父亲他们班住村西头一户人民军军属家里。</p><p> 父亲说,朝鲜中老年男子在穿着上差别不大,青色或白色长袖上衣,配一条大裆白裤子。老人头戴方巾帽,留着长胡须,显得非常精神。中老年妇女衣着相同,头顶喜欢搭条毛巾。</p><p> 朝鲜人习惯用头顶东西,或用背背东西。妇女们去打水,在头上顶着个大肚瓦坛;去洗衣服,在头上顶着个大铝盆。最让人佩服的是,她们不用手扶着它们,居然可以敏捷矫健地四处走动、来去自如。</p><p> 说到顶水,据说还有一番来历呢。唐朝薛仁贵征东来到这里,有人问他:朝鲜人喝啥水呀?他说:当然喝井水了。这人没有听清,往外传话时误传为“喝顶水”。所以朝鲜人从此就一直用头顶水回来喝。</p><p> 父亲还说,他们背东西的方法,跟咱们也不同。用木头做个四方架子,上窄下宽,把要搬运的东西捆在架子上,再把架子立在地面上,背朝木架蹲下去,然后像战士背背包那样,将两根绳子挂在两只胳臂上,在胸前把绳子扣紧,就可以起身行走了。</p><p> 父亲说,看朝鲜人搬运东西简直是一种享受,有类似于欣赏杂技表演的味道。他们行走自如不说,还可以腾出双手干别的事情,那感觉真好。父亲曾经很虚心地向他们学习顶东西,也尝试过用木架子背东西,总是不习惯,后来就放弃了。</p><p> 部队开始施工了。当时全连的伙食是由炊事班集中供应,一日三餐的饭菜,都是以班为单位去伙房打。大家还要经常去连部领工具,或者领其他东西。这样一来,接近驻地附近朝鲜群众的机会就多一些。</p><p> 父亲说,朝鲜老百姓跟咱中国人差不多,经常凑在一起唠家常。特别是中老年妇女,像咱们庄户人家的老娘们儿一样,闲下来的时候喜欢走东家串西家,交换一些彼此感兴趣的新话题或者老话题。</p><p> 这天下午四点来钟,父亲和大个子刘长顺、假洋鬼子杨嘉臣一起,到连事务处领东西。领完东西刚出门,就见院门前面站着五六个中青年妇女,她们围作一团,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父亲他们虽然不会说几句朝鲜话,但还是能够听懂一些简单的句子。</p><p> 只见住在东北坡边的那位妇女,脸上笑成一朵花,手舞足蹈地对大家说:“我家掌柜的,今天又要结婚了!”</p><p> “大嫂,你还笑呢,人家娶了新媳妇儿,你可就要靠边站啦!”旁边一位妇女趴在她的肩膀上,开她的玩笑。</p><p> “哼,他当他的新郎倌儿,我才不稀罕呢!”她仍旧眉开眼笑地回答。</p><p> “哼,我才不稀罕呢!”另外几个人异口同声地把她的话学说一遍,相互看一眼,然后大家搂在一起,笑得前仰后合。</p><p> 父亲说,他们并不是有意要听她们的谈话;他们一边往外走,声音一边往这边飘,那种兴高采烈、旁若无人的声音,只往你耳朵里钻,不想听都不行。</p><p> 假洋鬼子杨嘉臣不由地放慢了脚步,想听听人家还说些啥。父亲扯扯他的袖子,催他:“时间可是不早了,还有一大截路要赶呢。”他只好加快步伐跟了上来。</p><p> 大个子刘长顺身高腿长,迈一步顶别人一步半。他一边大步流星往前走,一边对追上来的杨嘉臣说:“这事儿呀,俺早几天就听说了,你咋还当稀罕事呢?”杨嘉臣说:“那你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儿?”</p><p> 大个子说:“你真想听?行,俺就给你说说。”他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讲了出来。</p><p> 那位妇女的丈夫原先是军人,因为肺部有问题,做了手术,不适合留在部队,就复员了,刚从前线下来。他们已经有了一双儿女,十几岁了,都在上学读书了。他在前线的日日夜夜里,妻子独自下地耕种,独自抚育儿女,望眼欲穿地盼着丈夫回来团聚。</p><p> 现在,他回来了,回来还不到一个月,他又要做新郎了。</p><p> 讲到这里,大个子叹口气,说:“他原来的老婆,就是刚才那个大嫂,别看她嘻嘻哈哈地笑,指不定心里多难受呢!”</p><p> 杨嘉臣说:“他已经有老婆了,咋还娶呢?”</p><p> 大个子说:“这你就少见多怪了吧,咱们国内的地主老财,过去不也是三妻四妾的吗!”</p><p> “那是旧社会,是地主老财啊,可是,他是人民军战士,他怎么……”</p><p> 父亲插进来说:“道理很简单,一来说明,朝鲜还在搞一夫多妻制,二来嘛,这几年总打仗,前线整天在死人,男人越来越少了。”</p><p> 听父亲一说,杨嘉臣总算弄明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闹了半天,在朝鲜,这男人简直就是香饽饽呀,哪像咱老杨,眼瞅快三十了,还他娘的……哎,人比人气死人哪!”</p><p> 大个子停下脚步,对杨嘉臣说:“我说假洋鬼子,你这想法有问题呀,你可是志愿军战士——”</p><p> 杨嘉臣白了大个子一眼,说:“我不过随便说说,你还当真的咋的?”</p><p> 父亲说:“假洋鬼子,别着急,啊?等打完仗回国,再娶媳妇儿,啥都不耽误。”</p><p> 杨嘉臣冲父亲笑笑,说:“你看我,像着急的样子吗?我才不着急呢!”说完,他吹着口哨,高昂着头,走到头里去了。</p> <p><br></p><p> 三</p><p> 朝鲜的初春时节依旧北风呼啸、寒气袭人,几乎看不见春天的气息。大地像一个顽劣的孩子,就是不听话,不肯脱去冬天的装束,依旧是一片白茫茫。 在这样的季节里,人们大都围在火炉旁或者蜷缩在火炕上唠嗑,很少有人去野外走动,因此,寒风凛冽的户外就显得有些凄凉。</p><p> 一大早,我父亲就和大个子刘长顺一起,跑到驻地附近的井台前去刷洗餐具,为开早饭做准备。虽然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下雪了,但是气温仍然很低,在零下二十几度。积雪厚厚的,覆盖着通往井台的地面。靠近井台的地方,淤雪被踩紧、踏平了,加上人们打水时溅洒的水滴落在上面,冻结成一层厚厚的冰,走上去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摔跟头。</p><p> 朝鲜的打水桶很有特点,不像咱们国内的,要么是木桶,要么是铁桶;他们是把铁皮和木头结合起来的:先把一块四四方方的白铁皮揻成U型,白铁皮不大,也就是四十厘米左右见方,然后用大半块圆木头把U型两边分别堵上、钉死,中间安上一根木棍儿当提手,提手上栓了长绳子,就可以使用了。</p><p> 父亲说,这种打水桶装水不多,用起来非常轻便。</p><p> 当时正是枯水季节,打水桶放下去六七米深,才接触到井里的水。父亲将水打上来一看,混浊得连桶底都看不见,像黄泥汤一样。刘长顺接过桶来看一眼,说:“让俺再试试看;这水,恁么混,咋用呢?”</p><p> 他把水倒掉重打,水依然浑浊。再来一次,还是这样。他对父亲说:“再换别的地方吧。”父亲说:“这时候水少,别的水井也一样,咱就凑合着用吧。”</p><p> 他俩就把水一桶桶提上来开始刷洗餐具。</p><p> 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由远而近,是踩在冻雪上的声音。他俩回头一看,见是一位朝鲜妇女正向井台走来。</p><p> 她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头发向后梳着,那头发浓浓的,被周围的皑皑白雪映衬得乌黑发亮。她穿着短小的粉红色开胸棉袄,洁白的绦带长长的,结着扣,在胸前迎风飘扬。桶裙也是洁白的、长长的,像瀑布一样,从短袄里面流淌出来,飞流直下,一直流淌到她的脚背。</p><p> 父亲说,这位朝鲜妇女的装束真美,可是美得不张扬,是那种简单的美,那么淡雅,那么安静,能够让你联想起悄然绽放在冰雪山中的梅花。</p><p> 但是,父亲说,最先映入他们眼帘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头上顶着的瓦坛。那只大肚子瓦坛有一尺多高,被她稳稳当当地顶在头上,晃都不晃一下。父亲他们就知道,她也是起了大早来打水的。</p><p> 父亲说,朝鲜人是很懂礼貌的。她看见志愿军战士在打水,便微笑着向他们哈哈腰、点点头。他们也用微笑回应着,连忙起身腾地方让她先打。她不肯,微笑着连连摆手。父亲他们再三礼让,她才不好意思地走上井台。</p><p> 在她弯腰打水的时候,父亲发现她的右臂上套着一圈黑布,就向刘长顺使眼色,并朝朝鲜妇女努努嘴,意思是说,戴着黑纱呢,你看到没有?其实大个子刘长顺已经注意到了,他朝父亲点点头,没说什么。</p><p> 她打满水后,冲父亲他们笑了笑,依旧顶着瓦坛,沿来时的路线,踏着积雪飘然而去。</p><p> 看她走远了,刘长顺压低声音说:“她是给谁戴黑纱呀?谁死了?咋没听到动静呢?”</p><p> 父亲也说:“是啊,真是怪事,一点动静都没有。”</p><p> 突然,父亲发现了什么。他手指远方,喊刘长顺:“大个子,你看!”顺着父亲所指的方向看去,刘长顺怔住了。父亲也怔住了。</p><p> 那是一面朝鲜国旗,在清晨凛冽的北风中,它不是迎风飘扬在高高的空中,而是停在旗杆的中央,瑟瑟地抖动着,抖动着。</p><p> 这是下半旗呀!</p><p> 他俩赶紧收拾起洗好的餐具赶回班里,跟大家说了刚才见到的情形。大家都感到惊讶,各自在心里做着种种猜测,嘴上却不敢说出来。</p><p> 在静默中,大家吃完早饭,又吃完了中饭。</p><p> 到了下午四点钟,集合号吹响了,全连官兵跑出坑道口,在坪里紧急集合。</p><p> 父亲发现,站在队伍前面的连长左臂戴着黑纱,指导员戴着黑纱,父亲他们的麻子排长庞大龙,以及其他的排长们也都戴着黑纱。</p><p> 队伍整整齐齐地站好了。战士们肃立着,等待一个重大消息的发布,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谁也不敢乱说一句话。</p><p> 值日班长整理好队伍并且报告完毕后,指导员站在队前开始讲话。</p><p> 指导员是四川人,个子不高,矮墩墩的,长得很结实。他目光炯炯地扫视一遍队伍,用浓重的四川话开了腔:“同志们!”</p><p> 大家马上“嚓”一声,齐刷刷地,由稍息改为立正姿势。</p><p> “请稍息!”他向队伍敬了个军礼,这才开始了他的正式讲话。</p><p> 他说:“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领袖,革命导师,伟大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中国人民的好朋友,斯大林同志,就在昨天,与世长辞了……”</p><p>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通过这种声音,他把悲伤和凝重传递给了每一位战士:“今天,在朝鲜的阵地上,我们全体指战员,共同悼念他……”</p><p> 尽管事先有过各种猜测,但是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大家还是感到异常震惊。</p><p> 父亲说,当时他们心情非常沉重,大家眼中含着泪,几乎是泣不成声。在他们心中,所有的革命领袖,马、恩、列、斯、毛,都是至亲至爱的人,所以,失去亲人的巨大哀伤,令这些坚强的汉子悲痛欲绝。</p><p> 两天之后,志愿军战报在头版刊载了讣告,同时刊登一张照片:斯大林同志躺在安乐椅里,紧闭双眼,那样安详,好象熟睡了一样。</p><p> 这是1953年3月,当时朝鲜的气温很低、春寒料峭。</p> <p>  </p><p> 四</p><p> 父亲他们九连,除炮排和机枪班外,一律更新了武器装备。原先部队使用的老式武器,比如驳壳枪、美制铁把冲锋枪、大小“三0”式及其他型号的步枪,都被淘汰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先进的新式苏制装备,像“五一”式手枪、“五0”式冲锋枪和“水莲珠”步枪等。</p><p> 新武器比过去的强多了,就说“水莲珠”步枪吧,轻便不说,那刺刀就很有特色,像三角刮刀一样,顺着刀尖开三道血槽,杀伤力之大,是使用老刺刀所无法比拟的。</p><p> 机枪班没有更换武器,还是旧式柏郎林机枪。但是,他们毕竟属于步兵排,当然也得学会使用步兵的这些当家武器。</p><p> 父亲说,有了再好的武器,如果不会用,那还不如拿根烧火棍呢。大家都是第一次接触这类新式常规武器,新生事物嘛,总有一个接受过程,使用起来总觉得不像老武器那样得心应手。</p><p> 就说父亲他们排吧,大多数是南下战士,年龄偏大,都在三十岁以上,有的已过四十;一小部分是年轻新兵,其中既有翻身农民,也有解放战士。所有这些老兵、新兵,他们过去大都没有读过书,在国内虽然参加过速成扫盲学习,但是,由于基础差,学的那点东西,一过鸭绿江,就丢得差不多了。</p><p> 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当然,父亲他们的部队决不是愚蠢的军队。但是,由于当时部队的文化水平相当低,毕竟给战士们学习新知识、掌握新技能、使用新武器带来了不少的困难。</p><p> 可是上级有命令,为了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部队必须加大军事训练力度,熟练掌握新式武器的性能和使用方法,迅速提高军事技术和杀敌本领。</p><p> 排长庞大龙从连部开会回来,马不停蹄地把班长们召集到一起,布置下一步的任务。</p><p> 父亲说,班长胡殿水是一个很会说故事的人。回机枪班传达班长会议精神时,他不仅传达了排长的指示,而且把当时的情形描绘了一番,绘声绘色,让人如同身临其境。</p><p> 那天排长好像是喝了一点酒,估计是在连部开完会之后喝的。排长满是络腮胡子的那张麻子脸是红的,连每个麻子坑都是红的,一直红到了耳朵根。</p><p> 排长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踩在用松木板钉成的子弹箱上,说:“咱们排,备战施工不能松劲儿,军事训练呢,也要抓紧。”他接过二班长卷好递来的喇叭筒烟,摸出在石家庄战役缴获的打火机,准备点烟。</p><p> 一班长忙笑呵呵地说:“报告排长,请你等一下再点烟。”他跑过来,把庞大龙脚下的子弹箱移开,移到一旁的角落里,然后说:“报告排长,你可以抽烟了。”</p><p> 庞大龙抬腿照他屁股就是一脚,像是很用力的样子,其实只是轻轻碰他一下,说:“就你小子懂安全?我老庞不懂?娘的!”排长把烟点燃,接着前面的话题说:“大家听着,倒班打坑道的,按计划进行,三班倒作业,不能受影响。至于其他人员嘛,一律给我全天候投入军训。”</p><p> 他吸了一口烟,对二班长说:“他娘的,什么烟丝?”二班长说:“报告排长,烟丝早没了;是干地瓜叶子。”排长瞪大了眼睛望着手中的纸烟:“干地瓜叶子?不过,你别说,这味道还可以。”他又唆一口,烟就烧到底了。</p><p> 他扔掉烟头,用手摸一把浓密的络腮胡子,说:“施工人员和杂务人员也要挤时间学军事,不许落下。散会!”</p><p> 接下来的学习训练很紧张,也很枯燥乏味。打坑道本来就够累了,一个班下来,骨头都散了架,还得去听课,学习新式武器的构造、性能、使用、保管,以及故障的排除,还得对着实物练习组合、分解,并且得无休无止地讨论交流心得,你说放在谁身上不烦呢?</p><p> 更可恨的是,这位麻子排长像催命鬼一样,总是跟在大家屁股后面念叨个没完:“抓紧哪,抓紧哪,谁拖咱排后腿,可别怪我老庞翻脸无情啊!”弄得大家就像被念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似的,见了排长就只喊脑袋疼。</p><p> 父亲说,恨归恨,烦归烦,大家学习训练起来还是丝毫不含糊的,因为谁都明白“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道理,都知道只有掌握过硬的军事技术,才能更好地保存自己、消灭敌人。</p><p> 更何况,现在就是战时,他们此时就置身在战场上啊!</p><p> 军事训练都是根据当时的实战要求设计的。比如,结合反空降任务,练习对空射击,如何打降落伞、打伞兵、打空降特务;结合夜间作战情况,练习瞄香火,练习如何神不只鬼不觉地接近敌人,从而近距离地消灭对方;结合朝鲜多崇山峻岭的实际情况,练习如何打坑道战,如何防守,如何进攻,等等。</p><p> 三个月的学习训练结束后,人都快累趴下了。成绩还是很不错的,父亲说,不光他们班,甚至是他们全排,成绩都相当棒:手枪50米、冲锋枪80米、步枪150米打靶,全部及格,而且,优秀率达到百分之二十,良好率达到百分之四十呢。</p><p> 排长庞大龙对训练结果表示满意。他说:弟兄们辛苦了,改日我老庞要好好犒劳犒劳大家。当时,他是拍着胸脯说的。但是,父亲说,直到签署了停战协议,他们全连离开朝鲜本土、驻守霞岛主峰,庞排长的许诺也没有兑现。</p> <p>  </p><p> 五</p><p> 在阵地西南角的山坡上,有一个地窖。地窖深藏在地下,被遮天蔽日的林木密密匝匝地覆盖着,十分隐秘,如果不留意的话,即便从旁边走过也发觉不了。</p><p> 正是因为隐秘,所以,它成了事务处的仓库。</p><p> 地窖看样子建了很久了,很可能是日本侵占朝鲜时留下来的。顺着洞口下去,就可以看见这个高4米、宽4米、长6米左右的地下空间了。整个窖体全部用水泥浇铸,只有一个洞口可以进出。嵌在洞口内壁上的铁梯已经锈迹斑斑,有几节甚至已经断掉了。踩着这样一部摇摇晃晃的梯子进出地窖,是比较吃力的。</p><p> 这天下午,全排官兵,除去施工、站岗人员之外,全部集中在用作仓库的地窖里,分班坐好。里面没有凳子,大家就坐在水泥地上。</p><p> 放映机以及白色幕布都已经准备妥当了。</p><p> 排长庞大龙简短地讲了几句话,大概意思是说,放映队来了,为咱们放电影,这是首长对大家的关心,咱们要感谢放映队,感谢首长。说完这番话,大家就鼓掌,然后就开始演电影了。</p><p> 因为地方小,一下子容不下那么多人,加上战备施工又不能停,所以,一部片子演两场,大家分两拨轮流看。父亲看的是第一场。</p><p> 父亲说,来到朝鲜之后,总共看了两次电影。</p><p> 第一次是一个上午,当时地窖里堆满了东西,没法放映,就在野外找一间废弃的破房子对付着演。那天是晴天,外面的光线很强。虽然在房子里面临时拉了很多布帘子,光线还是透过旧房子的百孔千疮照射进来,因此效果很不理想。那次演的是《列宁在1918》。由于太亮了,屏幕上几乎看不见影像,大家只能“听”电影。战士们听得津津有味。</p><p> 那之后的好一段时间里,大家见了面,几乎都喜欢说一句台词,就是瓦西里对他的妻子说的那段经典台词:</p><p> “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p><p> 这是第二次了。今天看的是苏联故事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父亲说,那时国产电影还很少,影片主要是进口。为了鼓舞战士们的斗志,同时也为了宣传中苏友谊,所以两次都是上映苏联影片。</p><p> 父亲说,虽然已是阳春三月,按季节早应该春回大地了,但是,朝鲜的春天比冬天暖和不到哪里去,战士们依旧穿着棉布冬装,捂着棉帽子。</p><p> 本来地窖里温度还是比较适宜的。可是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把里面塞得满满地,温度很快便升高了,棉衣穿不住了,棉帽子也摘下来了,头上开始升腾起热气来。</p><p> 虽然洞口是敞开的,外面清新的空气可以自由地钻进去,但是地窖里面实在太拥挤了。时间长了,里面的空气开始龌龊起来。</p><p> 影片是苏联基辅及阿什哈巴德电影制片厂在1942年拍摄,由上海电影片厂译制的。片子比较老了,又是小放映机,画面比较小,也不太清晰,雪花点很多。上演过程中还烧了几次片子,放映员手忙脚乱地接片子,花了不少时间。</p><p> 但是,父亲说,大家看得非常认真。红军战土茹赫腊依、火车司机阿尔杰姆,以及影片中许许多多共产党人形象,尤其是年轻的布尔什维克战士保尔·柯察金,从饭馆里的小伙计,到铁路工人,再到一个合格的革命战士的成长经历,深深打动了地窖里的志愿军战士。</p><p> 而且,电影里面有一句旁白,比较长,大家居然也记住了,甚至连最不喜欢背题目、总说自己的记性被狗叼走了的大个子刘长顺,都把它记得滚瓜烂熟。</p><p> 父亲说,那段时间,在密林中,在山路上,在巷道里,经常能够听到有人在朗诵:</p><p> 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是这样度过的: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p><p> 父亲说,那个时候还没有“塑料普通话”这个概念。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说起话来五花八门、南腔北调。但是,他们朗诵的时候,无一例外地,都是非常严肃认真、非常虔诚、非常动情。</p> <p><br></p><p> 六</p><p> 春风终于吹拂到了父亲他们的阵地上。傍着山溪的依依垂柳绿了,在微风中摇曳着。各种各样的鸟在山林中穿梭鸣唱,仿佛要把积藏在心中整整一个冬天的曲目,一下子都唱出来。桃花红了,梨花白了,就像颜料不小心泼洒在了宣纸上,山坡立即被渲染得气韵生动、色彩斑斓起来。</p><p> 父亲说,他们当时却无暇欣赏这绚烂的春天美景。成天猫在不见天日的坑道里施工,日复一日“叮叮、当当”地打眼、放炮、出土,对于外面大自然的变化,他们似乎没有太多新感受。</p><p> 睡在掩蔽部,吃在山坡上,干在坑道里。三点一线的生活,单调、刻板,紧张而有规律。当时在粮食品种调配方面还是相当不错的,只是很难吃上新鲜蔬菜。</p><p> 父亲说,猪肉罐头两斤一个,牛肉罐头半斤一个,全都敞开供应,堆在事务处的仓库里,也就是曾经放过电影的地窖里,多的是,不用领,想吃自己随时都可以去拿。不过,这些东西吃多了谁也不想再吃它。</p><p> 开饭了,一日三餐,连里给每个班调配的“菜谱”永远是相同的:几斤油炒花生米,或者小半脸盆油炸四川榨菜。</p><p>这些菜喷香的,隔老远味道就飘过来了。味道再好,天天吃、顿顿吃,也就吃腻了,所以见了它就讨厌,就没有了食欲。大家勉强吃一点,剩下一大半就都扔掉了,因为你不扔掉,下一顿还得吃剩的。</p><p> 菜不合口味,肯定不下饭,大家只是象征性地吃两口点点饥了事。当时又是备战施工,又是练兵,体力消耗相当大。在这种艰苦环境下,战士们没有叫苦、埋怨的,他们真的是以苦为乐啊。</p><p> 这个时候,夜盲症开始在父亲他们一排肆虐了。这种病挺怪:不痛不痒的,患者白天可以照常工作和学习;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像盲人一样,走路要人牵,站岗的时候只能靠耳朵去听……</p><p> 一班、二班,以及父亲他们机枪班都先后有人染了这种病。父亲说,班长胡殿水也病了。胡班长是个乐天派,得了病还不忘开玩笑。他说:“我老胡没文化,本就是大文盲,这回可倒好了,夜里看不见,又成半个瞎子了。”</p><p> 刚发现有人得病的时候,谁都没有当作一回事,到连卫生室拿点药,回来吃了就算了。直到后来出现大面积流行,反映到营保健站,才引起上级部门的重视。上面派人来调查,致病原因很快就查出来了:战士们吃不到蔬菜,体内严重缺乏维生素C。</p><p> 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改善蔬菜供应,补充维生素C。</p><p>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菜籽已经从国内十万火急地买来了,大家在阵地附近开垦出一些零星菜土,把种子撒进地里,再用军用饭盒,或是捡来的破钢盔,到山溪里舀来清凌凌的溪水,满怀着希望,小心翼翼地浇下去、浇下去。</p><p> 但是,从菜籽长成蔬菜有一个周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多少带有“远水难解近渴”的味道。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如何尽快解决大家吃青菜难的问题。</p><p> 这个问题困扰着营首长、连首长,同样也困扰着麻子排长庞大龙。</p><p> 父亲说,庞排长是河北人,三十六七岁,中等个子。尖尖瘦瘦的脸上,星罗棋布着一些麻子。好在他的脸上覆盖着茂密的落腮胡子,帮他隐匿了不少麻子。</p><p> 他的资历比较老,是抗战时期入伍的老兵。一同参军的,有的当了连长、指导员,有的当了营级干部,差不离的也都早就当上排长了,可是他呢,从副班长升到班长再到副排长之后,就原地踏步走,职务再未升迁过。直到赴朝前,由于前线需要实战经验丰富的基层指挥员,他才临危授命,得到了提升,由副排长转为正排长。</p><p> 他整天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并不太计较什么荣誉呀、地位呀什么的。他经常一边卷着喇叭筒,一边说:“跟我一年当兵的,活下来的不多了,我老庞还活着,够本儿了。”</p><p> 说完这话,排长就会点燃喇叭筒烟,吸一口,眯缝起一双眼睛,显得很惬意。</p><p> 父亲说,这段时间,排长有事没事的总喜欢背着手,在山坡上慢慢地转悠。转悠来转悠去,他居然就转悠出了摆脱困境、解决问题的好办法。</p><p> 这一天庞排长转悠到阳面的山坡上,发现杂树林里长着许多野草,绿莹莹的、肥肥嫩嫩的。他钻进去一看,乐了,原来这是一种能吃的野菜,叫做灰灰菜。</p><p> 麻子排长别看样子长得凶,像凶神恶煞,其实这人挺随和,经常跑到战士们中间来蹭烟抽,或是把自己的烟荷包扔给战士们,尽着他们可劲儿抽,抽完拉倒。他还经常跟战士们一起,光着屁股跳进溪水里洗澡、摸螃蟹。因为他不端排长架子,跟战士们走得近,所以,他的“光荣革命历史”,大家都了如指掌。</p><p> 父亲说,冀中平原有个小村子叫葛庄,紧挨着公路,那就是排长的老家。 当年,日本鬼子的据点离他家只有两三里远,出门抬头就能望到炮楼上的鬼子兵。鬼子成天进山扫荡,破晓前从他们庄前过,黄昏前又经这里回,折腾得庄户人家有家不敢归。</p><p> 那年头谁还有心种庄稼呀,地都撂荒了,长满了一人来深的蒿草。</p><p> 当时鬼子对吃的东西控制得很死,有钱也买不到粮食,更何况那些身无分文的穷苦人家呢。多少人就这样活活饿死了。</p><p> 那是1942年的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面黄肌瘦的庞大龙,靠着吃灰灰菜,侥幸活了下来,跑进山里,投奔了八路军。</p><p> 今天,在朝鲜的土地上,再次见到灰灰菜,排长异常兴奋,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p><p> 排长扯了一大把灰灰菜,在山溪里洗干净,拿回来分给各班,交代大家,先用开水掸一掸,再加上盐和酱油凉拌了吃。大家一尝,味道果然不错。排长就说:“蔬菜长出来之前,咱们哪,每天就吃这家伙了。”</p><p> 父亲说,这可是救命草啊,多么善解人意的救命草啊,当年它救过排长庞大龙的命,现在它又来了,来拯救饱受夜盲症煎熬的志愿军战士。父亲还说,这是他吃过的最好的一道菜,多少年过去了,灰灰菜的味道仍然残留在父亲的记忆里,挥之不去。</p><p> 那之后,各班每天都派两三个人,到山脚、沟边、地头去挖野菜。父亲说,在拓宽野菜的采集品种方面,他们湖南兵提出了不少好建议,比如, 除了灰灰菜之外,禾种草和竹叶草也是可以做成凉菜吃的。这样一来,大家的胃口得到了调节,饭吃得多了。更加可喜的是,夜盲症被控制住了,不但没有再扩散,而且,老患者的病情也在逐渐好转。</p><p> “五.一”过去了,大地完全解冻了,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父亲说,播下的菜籽已经发芽了,娇娇嫩嫩的菜苗,一旦钻出地面,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见风就长、蒸蒸日上。</p><p> 小白菜长起来了,叶片伸展着,青翠欲滴的样子,煞是喜人。</p><p> 鲜红色的水萝卜,已经长到鸡蛋那么大了,头上顶着半尺多深的叶子,绿汪汪的,迎风摇曳着。</p><p> 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啊,终于可以吃到自己栽种的蔬菜了。开始的时候,只是对稠密的秧苗进行间苗,专挑长得不顺眼的,或者害了虫的,扯出来送到伙房,每天吃一顿。后来就可以吃两顿了。再后来,地里的黄瓜、四季豆也开花结果了,部队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p><p> 就这样,曾经不可一世、疯狂肆虐的夜盲症,在英勇顽强的志愿军战士面前,终于被彻底打败了。</p> <p><br></p><p> 七</p><p> 父亲说,六月上旬的一个下午,他们机枪班九个人一同去团部,参加欢迎祖国赴朝慰问团大会。</p><p> 团部驻地是一座比较大的村庄。这里离西海岸不远,四周环绕着群山,山上覆盖着葱郁苍翠的林木。</p><p> 大会是在团部操场上举行的。舞台坐北朝南,不高,比旁边的土坎高不了多少。台口的两根柱子上挂一块横幅,写着十五个大字:热烈欢迎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大会。四周贴了几张标语,也是有关欢迎的内容。因为阵地条件有限,会场布置得及其简朴。</p><p> 台下,战士们席地而坐。</p><p> 部队首长和慰问团负责同志分别讲了话。</p><p> 父亲说,慰问团给大家带来了令人欢欣鼓舞的好消息:三年多来,国民经济恢复工作已经取得了重大胜利;祖国即将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即将掀起经济建设的伟大高潮……</p><p> 父亲说,当时咱们国家的工业化水平很低。低到什么程度呢?父亲说,毛主席后来有过一番描述,很形象。毛主席说,现在我们能制造什么?能制造桌子椅子,能制造茶壶茶碗,能种粮食,还能磨成面粉,还能造纸。但是,一辆汽车、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一辆拖拉机都不能造。</p><p> 现在,“一五”计划即将执行了,往后的变化肯定是翻天覆地的。所以,父亲他们当时别提多高兴了。父亲说,他们有一种自豪:战斗在朝鲜,其实也是在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啊。所以,他们沸腾着热血,他们觉得,进军的号角已经吹响,他们正在端起刺刀,端起机枪,跃出战壕,向着胜利的方向奔跑。</p><p> 慰问团还给全体指战员送来了慰问品:每人一枚“抗美援朝”纪念章、一个白搪瓷缸。纪念章的正面是红五星,正中是毛主席的半身像;背面刻着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以及某年某月某日。白搪瓷缸的口、底是蓝色,中间印着七个字,红色的,分成两行:</p><p> 赠给</p><p> 最可爱的人</p><p> 赴朝慰问团是以艺术大师梅兰芳为副团长的,他们带来的“慰问品”中,自然就少不了前线稀缺的精神食粮——精彩的文艺演出。</p><p> 令父亲特别难忘的,是女生小合唱《送夫参军》。</p><p> 父亲说,在辽东半岛,流行一种民间小调,内容无非是谈情说爱、打情骂俏。《送夫参军》就是借鉴了这种艺术形式,重新填写歌词创作的,不过,仍然保留了原曲调那种缠绵、柔美的特点。多少年过去了,父亲还能哼唱起这首旧日的老歌:</p><p> 一呀一更里呀,有啊有月亮。月亮没出头啊,为妻我送丈夫,一晚没睡着啊,半夜起来把火烧哎啊~~</p><p> ……</p><p> 参军上前方啊,当呀当英雄。为妻我在后方,生产把地耕啊,家里的事情我照应啊,哎啊~~</p><p> 我赞叹父亲的记性好,几十年前的歌词、曲调,居然现在还记得。父亲说,主要是人家那歌词写得好,还有,那天的女演员们那么漂亮,演唱得又那么感人,忘不了啊,忘不了啊!</p><p> 父亲说,当时他们特别感动,就哭了,觉得心中有一样东西被拨动了,就连班长胡殿水、大个子刘长顺,也哭了。</p><p> 父亲说,看完演出之后没有多久,大个子就牺牲了。</p><p> 大概是那之后一个星期吧,敌机又来空袭了。油挑子飞机先是躲在高处扔炸弹,接着又俯冲下来,用机枪向父亲他们的阵地扫射。</p><p> 子弹打穿了刘长顺的肚子,肠子哗啦啦地流出来,拖在地上,花花绿绿的一大摊。他咬紧牙关,坚持打中一架敌机,看着那架油挑子拖着一股黑烟仓皇逃窜,最后撞在对面的山崖上,他才歪倒在自己的柏郎林机枪旁。</p><p> 刘长顺被埋在了他牺牲的地方。那天麻子排长庞大龙卷好一支烟,点燃,摆放在刘长顺的坟头。排长说:“长顺兄弟,我说过要犒劳弟兄们的,还没兑现呢,你咋就……”</p><p> 大家就泣不成声了。</p><p> 父亲说,刘长顺歪倒在机枪旁的时候还没有咽气。父亲抱起他的头喊他,他还是有反应。他的眼睛里还有一线光亮,他的嘴巴微微地开合着,但是发不出声音来。父亲把耳朵凑在他的嘴边,才隐约听出,他是在唱歌,唱着那首《送夫参军》:</p><p> 一呀一更里呀,有啊有月亮……</p><p> 父亲说,大个子没有唱完,只唱了两句,就把头垂下去了。父亲说,当时自己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也不知道悲伤。警报已经解除了,父亲仍然抱着刘长顺。班长胡殿水他们赶过来的时候,看见父亲凑在大个子的耳朵上,在唱着歌。</p><p> 父亲唱道:</p><p> 参军上前方啊,当呀当英雄……</p><p> 班长胡殿水他们就一起唱:</p><p> 为妻我在后方,生产把地耕啊,家里的事情我照应啊,哎啊~~</p><p> </p><p> </p><p><br></p><p> 定稿于2009年2月25日9时14分</p><p> (图片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