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p><p><br></p><p>《跨过鸭绿江》系列之一:</p><p> 当共和国需要的时候</p><p> </p><p><br></p><p> 易建勇</p><p><br></p><p> 尽管昔日的连天烽火已经黯淡成一抹遥远的记忆,然而历史不会遗忘他们,共和国最可爱的人。</p><p> 谨以此文献给健在的或者长眠于地下的志愿军老兵们。</p><p> ——题记</p><p><br></p><p> 一</p><p> </p><p> 父亲说,那时他们驻扎在陆丰县的博美镇。十一月初的博美镇天气暖洋洋的。一天上午,集合号在暖风中吹响了,全营官兵在营部旁边的一棵大榕树下集合,召开紧急大会。</p><p> 这是一株千年古榕,树身很粗,父亲他们试过,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起来。榕树的根系很发达。尤其是那些气根,粗粗细细,凹凹凸凸,从树上倒挂下来,像炸了窝的蛇群一样盘根错节地扭结着、翻滚着,沿着地表向远处爬去,然后钻进地下深处躲藏起来。虬劲有力的树干和同样虬劲有力的根系联合起来,共同撑起了巨伞一样的树冠,为树下的士兵们遮挡阴凉。</p><p> 父亲说,全营500多人坐在树底下,还只是坐去了被树荫遮住的一块小角,一点也晒不着太阳,由此可以想见这株榕树究竟有多大了。</p><p> 这里靠近南海。那天是晴转多云,轻柔的海风吹得地面上的树叶慢慢向前蠕动,如同停停走走的灰色蟾蜍。会场四周布置了岗哨,身穿土黄色单装的哨兵们背着长枪,表情严肃地站在各自的哨位上。那天的气氛显得格外庄严。父亲他们席地而坐,两条腿交叉盘着,两只手掌掌心朝下,搁放在膝盖上,目光齐刷刷投向正前方。</p><p> 前方没有主席台。在相当于主席台的位置上摆一张桌子以及一把椅子,桌上放只红色的铁皮暖壶和两个茶杯,一缕缕热气从杯口升腾而上。营级干部们凑在一边,好象还在研究什么问题。</p><p> 这样过了一会儿,营长走近桌子,在椅子上坐下,端起其中的一个有缺口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放下茶杯,一拳砸在桌子上开了腔:</p><p> “同志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中央军委命令我部,即日赴朝参战,打击美国侵略者!”</p><p> 营长那一拳,险些把桌上的暖壶和茶杯给震翻,也让全营官兵的士气更加高昂起来。</p><p> 父亲说,自从结束湘西剿匪南下广东以来,部队就几乎没有打过什么象样的仗了,战士们渴望战斗,就像淬过火的钢刀渴望饮血,早就摩拳擦掌了。所以,营长的话音刚落,大家就纷纷议论开了。</p><p> 坐在父亲旁边的大个子刘长顺,回过头冲着后面的胖子徐有奎龇着被烟熏得焦黄的大板牙笑了:“上回俺就闹着报名要去‘抗美援朝’,不批俺,嘿嘿。”</p><p> 胖子徐有奎眯缝起一双小眼睛接过话来,慢条斯理地说:“那次我也写了请战书,还是咬破手指写的血书呢,可是首长对我说:‘哪能一下子都去呢?有去有留,有先有后,懂不懂啊,胖子同志?’——这回看首长们还有啥说的!”</p><p> 营长咳嗽两声,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说:“我就讲这么多。下面请教导员作动员。”</p><p> 营长站起来走到旁边,把位子腾给了教导员。教导员没有坐,也没有喝水。教导员的右臂在打石家庄的时候被炸飞了,所以身体右侧拖着一根空袖管。湿润的海风习习吹来。他站在桌子前面,任空袖管在身旁荡来荡去,挥舞着左手说:</p><p> “同志们!战争罪犯杜鲁门、侵朝总司令麦克阿瑟疯狂叫嚣,说什么三个月之内就要占领全朝鲜、饮马鸭绿江。其实,他们打朝鲜,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把朝鲜当作跳板,矛头对准咱新中国!</p><p> “同志们!咱们三营过去打仗从不含糊,涌现了一批像‘尖刀连’、‘茅山连’这样的英雄连队,以及像刘长顺同志这样的战斗英雄。”</p><p> 听见教导员提到自己的名字,大个子刘长顺立即往上挺了挺腰板,紧闭双唇,抿住大板牙,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p><p> 教导员接着说:“同志们!现在要赴朝作战了,我们要发扬国际主义精神,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争取更大的光荣,让党中央、毛主席放心,让全国人民满意,大家有没有信心?”</p><p> “有信心!”“有信心!”刘长顺、徐有奎、我父亲以及全营数百名官兵扯开喉咙,发出了振天动地的吼声,那吼声像一串串惊雷在会场上空滚来滚去,千年古榕的叶子被震得唰唰直响。</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北上的军列风驰电掣般地驶过韶关,驶过长沙,驶过长江,驶过黄河,驶过山海关。</p><p class="ql-block"> 风景在窗外疾速地变幻着:江南润泽蓊郁的绿水青山,江北冬眠着的墨绿色麦田,关外萧瑟肃杀的银色山峦。随着景致的变幻,天气看着看着就冷了。父亲他们是在武汉换上的冬装。土黄色的棉军装,穿上之后人就显得笨拙了很多。缝在上装左胸口处的白色标识,也已经换成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字样。</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他们原本以为会立即跨过鸭绿江的,但是没有。军列在辽宁宽甸停下来了,部队接受了抢修飞机场的突击任务。</p><p class="ql-block"> 他们来到这里时,已是十一月下旬。隆冬的宽甸,四外白雪皑皑,早已经天寒地冻了。</p><p class="ql-block"> 这里是紧靠鸭绿江的边界县,县城窝在一条狭长的山沟里。这一带虽说算不上崇山峻岭,但也是峰峦重叠、山岭逶迤。眺望群山,背阳一面全是皑皑白雪,朝阳一侧则尽显褐色,那是秃杆蓬蒿和挂着枯叶的矮树丛,大片大片的,铺满了慢坡。</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这里有很高的军事价值,一座新的军用机场正在这里紧张地修建着。</p><p class="ql-block"> 部队在离工地不远的村外庄稼地里搭帐篷驻扎下来。北方农民每年种一茬庄稼,从秋后到来年春天,庄稼地大都闲着,正好成了部队扎营盘的好地方。</p><p class="ql-block"> 帐篷基本上是隐在地下的,仅让篷顶露出地面。选好址后,抡镐往下刨出一米来深的坑,在坑顶支个篷子,帐篷就搭好了。坑底铺上近半米厚的苞米秸,再铺上雨布隔潮。当时是一个班一顶帐篷,到了晚上,全班战士分两排,脚对脚地挤睡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父亲他们的任务,是把几里路长的山梁子削平,修一条飞机跑道。基于朝鲜战事需要,这项任务时间紧、要求高,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虽然当时已经动用了机械化施工,而且是二十四小时昼夜作业,但是仍然不能完全承担下来,所以要求父亲所在的部队以镐挖、人抬肩挑的方式搬运一部分土方,用来弥补机械化力量的不足。</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天气,冷得几乎什么都能冻成冰,甚至尿泡尿、哈口气都能结冰。</p><p class="ql-block"> 土方冻达半米多深,坚硬如铁,大镐抡圆了刨下去,只留下几点镐尖印痕,就是不下土。父亲他们尝试着放炮崩,可是冻土软硬不吃,放一炮,“叭”地响一声,仅仅地面震松点,其他地方还是纹丝不动。没有别的招数了,只有回到老套路上来,老实人做老实事,依旧抡起大镐刨。</p><p class="ql-block"> 工地上掀起了热火朝天的劳动竞赛浪潮,大家你追我赶,个个像下山的猛虎,人人似出水的蛟龙。棉帽甩在了一边,棉衣棉裤也统统甩在了一边。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季节,战士们额头上蒸腾着热气,脸颊上滚落着汗水,却从没有人叫苦叫累。手掌震起了血泡,用针挑破血泡接着干;血泡震穿了,鲜血染红了手套,谁也没有在意。运土的同志都主动要求给自己增加了重量,原来都是挑双筐,现在全都改成了挑四筐。我父亲个子矮、身体单薄,但是他毫不示弱,也挑着满满的四大筐土奔走如飞。大个子刘长顺仗着身板好,干脆光着膀子挑了六筐来回跑。</p><p class="ql-block"> 飞机跑道终于在十二月下旬修建完工,父亲他们提前两天完成了任务。随后,部队撤离机场,来到安东待命,准备跨江作战。</p> <p><br></p><p> 三</p><p> </p><p> 安东的战争气氛相当浓厚。经常有敌机来空袭。为了防震,老百姓家里的门窗玻璃都贴上了米字形的纸条。这里的军人很多,大多是等待渡江的,也有在当地驻防的。街上终日涌动着由军人汇集而成的人流,都是清一色的土黄色棉装,走起路来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单从着装上是无法区分他们身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看标识:是佩带“中国人民解放军”标识,还是佩带“中国人民志愿军”标识。</p><p> 安东市区坐落在鸭绿江南岸,自西而北,被一道蜿蜒起伏的山梁包围着。</p><p>父亲说,他曾经去爬过那道山梁。枯草在山梁上迎风抖动着,随处可见积着残雪的大大小小的坟包,以及一顶顶盖着牛毛毡的简易窝棚。这些分别用来供死人和活人栖身的坟包和窝棚,混合在一起,点缀在荒凉的山梁上,把整道山梁装扮得如同癞蛤蟆凹凸不平的皮囊。</p><p> 攀上峰顶俯瞰全城,安东就象被挤在狭长云缝中的一弯窄窄的月牙儿。一条中朝铁路干线就贴着山脚,与这弯月牙儿擦身而过,伸向银练般的鸭绿江,向朝鲜前线运送着源源不断的军用物资和兵员。</p><p> 父亲说,他去过鸭绿江边。清晨在江边出操,凛冽的江风迎面扑来,飕飕的,吹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当时正是枯水季节,水面下降了很多。靠近岸边的江水已经被冻结了,而且冰冻层正在缓缓地向江心延伸。惟独江心还留下一条狭窄的水带,在两岸铺排而来的冰层的夹击下,挣扎着、不屈不挠地向西边流淌。</p><p> 江边有人在滑冰。隔江遥望,南岸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那边也有人在滑冰,由于太远,看不太清细节,只能看见一点点身影在冰面上飞来飞去,像流星一样。</p><p> 宏伟壮观的鸭绿江大桥,就是从这里凌空飞过,把中国和朝鲜,把北京和平壤,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p><p> 鸭绿江大桥,那可是保证朝鲜前线供给的交通大动脉啊。所以,美国鬼子不断派遣飞机,对鸭绿江大桥和安东市区狂轰滥炸,妄图切断这条命脉。</p><p> 父亲说,从大桥往北走,铁路沿线那段很长很长的路基两侧,乍看上去好象是一大片树林。父亲当时觉得奇怪:这一片林子,长满了参差不齐的细小枝桠,怎么见不到树梢呢?细看才发现,那哪是树林呀,那其实是一排排一行行伪装得天衣无缝的高射炮群!</p><p> 父亲说,敌人的阴谋是不会得逞的;咱们的防空部队早已严阵以待,昼夜守卫在自己的战斗岗位上,护卫着大桥以及这座城市的安全,随时准备痛击胆敢入侵的空中飞贼。</p> <p><br></p><p> 四</p><p> </p><p> 部队过江前突击学习了几句美国话,以便将来对敌喊话用。也学了一些朝鲜话,主要是用来进行军民联系的日常语言。此外,还学唱了歌颂金日成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歌曲。</p><p> 当时学的常用称呼有:阿爸吉(老大爷)、阿妈尼(老大娘)、阿之妈尼(大嫂)、阿得利(小孩)等。生活用语有:木利(凉水)、同木利(开水)、巴比(吃饭)、甜嘎吉(辣椒)……</p><p> 父亲说,刚开始还好记,可是学多了,记着记着就记混了。尤其是大个子刘长顺,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喇叭筒烟,扔了一地烟屁股,也记不住几个词,急得直挠后脑勺。倒是胖子徐有奎脑袋瓜子好使,把一双小眼睛眯缝起来想了一阵儿,居然编了个顺口溜:</p><p> “阿爸吉”、“阿妈尼”,</p><p> 大爷大娘记得清。</p><p> “阿得利”是小宝,</p><p> “阿之妈尼”叫大嫂。</p><p> “同木利”是开水,</p><p> “甜嘎吉”来是辣椒……</p><p> 徐有奎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对大个子刘长顺说:“你也试试,看好不好记。”刘长顺一试,果然管用,不大工夫就差不多都记住了。刘长顺扔给胖子徐有奎一支纸烟,龇着黄板牙笑了。</p><p> 顺口溜很快就在部队传开了。学习常用语是为了适应战争的需要,它可以减少赴朝作战后的语言障碍,所以,同志们的积极性很高,到处都听得见由胖子徐有奎“创作”的琅琅上口的顺口溜。</p><p> 随着学习的深入,开赴前线的日子越来越迫近了,有些人的思想便产生了波动。</p><p> 有谁真的不怕死呢?战争是残酷的,子弹可没有长眼睛。先前打了那么多仗没有死,那算命大;这次去朝鲜,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弄不好就把命搭在朝鲜了……</p><p> 照理说,这是一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英雄部队,不应该有孬种。但是,十个手指伸出来还不是一般齐呢,“生”与“死”的紧要关头最能考验每一个人。</p><p> 先是炊事班有一个战士耳朵聋了。没过两天,七班也有人聋了。再过几天,其他班、排又出现了好几个聋子。</p><p> 大个子刘长顺扯开嗓门嚷嚷着:“奶奶的!都是装孙子,怕死,不想过江!”胖子徐有奎拽了拽刘长顺的衣角,压低声音说:“不要乱扣帽子,人家得了病,兴许是真的。”我父亲想了想,说:“不管真病还是假病,反正这件事有些奇怪。”</p><p> 领导也感到事情蹊跷,可一时又没有办法甄别真伪。你说是装的吧,不管你凑近他的耳朵怎么喊,人家就是又摇头又摆手地说听不见,那神情分明不像是假的;你说不是装的吧,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聋子来,能有这么巧的事情么!</p><p> 临近出发了,仍然不能确定谁是真聋子谁是假聋子。实在没有办法了,首长就发了话:不管是真是假,一律随队赴朝,继续观察治疗!</p><p> 部队一过鸭绿江,这几个战士的听力就全部恢复了正常。</p> <p><br></p><p> 五</p><p> </p><p> 半夜两点钟左右,部队悄然来到安东火车站,悄然登上了被伪装成货车模样的军列。站台上一片漆黑。在没有灯光的夜色里,列车摸黑悄然启动了。</p><p> 列车毕竟还是发出了声音。父亲说,当军列驶上鸭绿江大桥的那一刻,车轮摩擦钢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在出征的战士听来,就像是唱着一首战歌,“雄赳赳、气昂昂!雄赳赳、气昂昂!”那么洪亮,那么雄壮,那么铿锵有力!</p><p> 战士们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车厢后侧,转向祖国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说:亲爱的祖国,亲爱的母亲,再见!再见……</p><p> 跨过大桥,军列在异国的土地上继续行进。蒸汽机车头呼呼喘着气,拖着几十节闷罐子车厢一直向南行驶。</p><p> 部队在过江前是强调过纪律的:夜间行车,车上不许点灯,不许吸烟,不准说话,不得向外张望。但是窗外的风景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大家真有些抵制不住,排长庞大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p><p> 车厢内的窗口很小,也比较高。父亲他们倚着车厢慢慢站起来,踮起脚尖好奇地向外窥望。虽说是在夜里,但是窗外原野里那厚厚的积雪反射出来的亮色,还是给大家提供了光源。</p><p> 起伏的远山影影绰绰,跟着列车一路潜行,无论军列如何加速,总也甩不掉它们的跟踪。父亲发现,列车行进在白茫茫的旷野中,仿佛行进在洁白的晶莹剔透的神话世界里,让人暂时忘却了近在咫尺的战争。</p><p> 军列驶过一个小站。站台上没有一丝灯光,两个值班人员在黑暗中来回走动着。铁路附近的小路上,有几十条人影在移动,彼此保持着两米左右的间距。排长庞大龙说,看情形,那应该是护卫铁路线的朝鲜人民军战士。</p><p> 这时,车外突然响起“嘎嘣!嘎嘣!”几声枪声,紧接着,由远而近传来“嗡!嗡!嗡!”的飞机声。“敌机来了!注意!”庞排长向大家发出警告。大家心里一阵紧张。过了一会儿,飞机的声音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了,车厢内的紧张气氛才又松弛下来。</p><p> 父亲说,在朝鲜战场上,敌人的飞机特别多,最多的时候达到2000多架。敌人依仗自己的空中优势,对***昼夜轮番轰炸。为了避开敌机,中朝车辆大都在夜间行进,部队调防也在夜间进行。而且每个驾驶员都练就了一套夜间行车不用照明的高招。铁路沿线的朝鲜人民军也想出了很多报警办法。父亲说,刚才听到的枪声,就是人民军的防空哨发现敌机来了,向驾驶员报告“敌情”的警报。</p><p> 那天晚上,火车向南行驶了两三个小时,一路上类似的敌情先后遇到了三次,所幸都有惊无险。</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黎明时分,军列抵达了定州。</p><p class="ql-block"> 为了防止敌机空袭,首长们决定,趁天还没亮,部队迅速下车,在夜幕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火车站。</p><p class="ql-block"> 披挂好全副武装,跳下车来,大家随着各自所在连排无声无息地往站外走。</p><p class="ql-block"> 铁道两侧尽是残缺不全的门窗框子,嵌在残垣断壁中。环站四周见不到任何完整的建筑物,更分不清哪里是道路。战士们行走在坑洼不平的废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不时传出脚踩碎砖烂瓦的“喀嚓、喀嚓”声。</p><p class="ql-block"> 部队穿过大片瓦砾,来到山脚下的公路上。</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条卵石路面的简易公路,从定州贴着山脚向前延伸,进入幽深狭长的山冲。父亲他们沿着这条曲曲弯弯的路,一直向东挺进。</p><p class="ql-block"> 天渐渐亮了。辽远的东方天幕上漂浮起几片轻柔曼娜的云,红白相间,艳艳的像花瓣,软软的像羊绒。视线越来越远了,公路两旁的田野、村庄、树木越来越清晰了。</p><p class="ql-block"> 被炸毁的汽车、坦克的残骸散乱地躺在路旁。一辆大型“苏式”坦克瘫在水田里,车壳和轮子已经全部锈蚀了。</p><p class="ql-block"> 远远近近挺立着一些刺槐,已经落尽了叶子。刺槐与刺槐之间,夹杂一些被炸得破烂不堪的民房。</p><p class="ql-block"> 积雪铺在地上,不是像毛毯一样平展展的一大片;是一块块的,像鱼鳞,一片片迭在一起,错落有致地覆盖在旷野中。</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那天的急行军可真够累的。他们机枪班九个人,携带的辎重有——</p><p class="ql-block"> 需要大家轮流扛的:两挺加拿大造柏郎林轻机枪,每挺自重三十多斤,另外还有一个零件包。</p><p class="ql-block"> 各自的装备:每人一百发机枪子弹,四个木柄手榴弹,一把小锹或小镐,背包、衣物、粮食袋、公用盆类餐具等。</p><p class="ql-block"> 父亲个子矮,体弱力小,那天感到非常吃力。轮到父亲扛机枪时,脚步走着走着就慢了下来,几次险些掉队。多亏了班长胡殿水和大个子刘长顺抢着帮忙扛,父亲才跟上了队伍。</p><p class="ql-block"> 刘长顺对父亲说:往后有空了,我教你练练玩意儿,把身体练棒点;在咱机枪班,没力气可不行啊!</p><p class="ql-block"> 大个子说的“练玩意儿”,是指练武功。他自小习武,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这在连里、营里都是挂了号的。</p><p class="ql-block"> 打那以后,父亲真就一招一式地跟刘长顺学练起武术来,不过那是后话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在朝鲜掉队是最危险的,语言不通,特务又多,随时可能被敌人整死。所以,父亲非常感谢战友胡殿水和刘长顺。</p><p class="ql-block"> 经过一天的行军,下午五点来钟,部队翻过一座山,在山下的村庄里驻扎下来。</p> <p><br></p><p> 七</p><p> </p><p> 这个村子叫德仁里,坐落在一条山沟里。褐色山岭上,覆盖着大片四季常青的茂密的枞树林。从山腰往下到半坡边,挺立着成片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叶子已经掉尽了,冬枯的黑色枝桠刺向蓝色天空。在这些铺天盖地的林木中,隐匿着星星点点的民房。各家各户的袅袅炊烟汇集在山村上空,给山岚漂洗着、稀释着,很快就不见了踪迹。</p><p> 房子大多是坐北朝南。但也有不少民房建在南坡上,朝向就不那么理想了。房子周围,或用石头垒着,或用树枝围着,矮矮的,圈成一个个小院子,里面开辟几块菜地。</p><p> 父亲他们班分成两个战斗小组,分别住在两户人家。</p><p> 父亲是一组,住在村东头的一户老百姓家里。</p><p> 一组共有五个人:组长胡殿水,也是这个班的班长,外号水胡子;解放战士杨嘉臣,外号假洋鬼子;大个子刘长顺;胖子徐有奎,以及我父亲。</p><p> 当时正是严冬时节,气温在零下三十多度,所以家家户户睡火炕。父亲说,这里的火炕跟国内不同;朝鲜的卧室比厨房高出一米多,整间卧室就是一铺大火炕,屋里铺满炕席,室内一切陈设都摆在炕上。</p><p> 房东是三十多岁的大嫂,姓朴。男主人不在家。男主人是朝鲜人民军战士,上前线已经三年多了,大嫂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男孩十二岁,女孩刚满十岁。</p><p> 大嫂待人非常热情。因为从小随父母在中国辽宁生活过,所以会说中国话。</p><p> “志愿军同志!辛苦了!请进!”父亲他们一到她家,她就热情地用中国话打招呼。在异国他乡,听到突如其来的中国话,而且这么流利,战士们很感动。 大家就像在国内一样,“叭”地一碰脚跟立正站好,挺直腰板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辛苦!为人民服务!”</p><p> 烧火做饭时,大嫂见战士们用她家的炉灶不太习惯,就接过手帮着做,做好饭菜后,又盛来端到饭桌上。</p><p> “大嫂!”班长胡殿水边吃着饭菜边说,“你做的饭菜真好吃,我得多吃两碗饭呢!”</p><p> “是吗?只要合大家胃口就好!”大嫂笑着说,“同志们不见外的话,往后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好啦。”</p><p> 虽然饭菜味道好,但是偏巧那天胖子徐有奎和假洋鬼子杨嘉臣病了,吃饭没有胃口。大嫂连忙拿出特别起口味的泡菜来给他俩开胃。</p><p> 泡菜的原料,其实就是普通的大白菜。用开水烫过,放上盐,撒上辣椒面,闷在水缸里,闷一段时间后,就可以拿出来吃了。黄松松、脆嘣嘣的泡菜,喷香喷香的,吃完还想吃,就着泡菜,病号一餐都能吃下两碗饭。</p><p> 胖子徐有奎和假洋鬼子杨嘉臣盯着泡菜直咽口水,就是不敢动筷子,因为志愿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p><p> 班长胡殿水让大个子刘长顺把菜退回去,可是大嫂接着又端了过来;再端回去,又送了回来。</p><p> 大嫂生气了:“你们大老远来到这里,是帮我们打美国鬼子的。吃一点泡菜算个啥呀?咱这儿有的是!”</p><p> “好,好,我们吃!”见大嫂这样说,班长只好接过了大嫂的泡菜。</p><p> “这就对了嘛,军民一家人,再说我丈夫跟你们一样,也在前线当兵呢!”大嫂高兴地走了。</p><p> 刘长顺梗着脖子质问班长为啥违反群众纪律?班长狡黠地一笑:“你们都瞅见了,咱不吃,大嫂能干吗?吃吧!吃完咱付钱就是了。”</p><p> 父亲说,付钱时,好说歹说,大嫂就是不肯收。大家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p><p> “咱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p><p> “铁的纪律,谁也不敢违犯的……”</p><p> 好在大嫂懂中国话,而且志愿军的纪律她以前也听说过。最后,她终于勉强答应收下了钱。</p><p> 父亲说,他们在大嫂家住了两个来月,大嫂从没把他们当外人。</p> <p><br></p><p> 八</p><p> </p><p> 出完操后,连部布置任务,要求各班排把武器弹药全部检查、擦拭一遍。吃过早饭,父亲他们围坐在大火炕上,动手拆卸柏郎林。</p><p> 由于头天晚上休息得比较好,所以大家心情特别好,谈笑风生。战士们的说笑声以及拆卸武器的声音,引来了隔壁人家的小男孩。</p><p> 看样子孩子不到两岁,穿着蓝色小棉袄、细白布棉裤,戴一顶浅蓝色毛线娃娃帽,帽顶有一个白色的绒球。他走路还不太稳,两条小腿跨开,一步一挪地走拢来,倚着卧室的门框,不言不语地望着炕上的军人们,以及被大卸八块的柏郎林机枪,两只眼睛滴溜溜直打转转。</p><p> 父亲向他微笑着招手,喊:“小鬼,来!过来!”父亲一高兴,就忘记了学过的朝鲜语,对孩子喊起中国话了。孩子仍然一动不动,也不说话。</p><p> 其他几个人回过味儿来,一起向他招手:“阿得利,过来!”</p><p> 可能是大家的发音不准,孩子没有听懂,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孩子还是不说话,也没有走到冲他招手的军人们身边来。</p><p>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朝鲜小伙子,中等个儿,二十来岁的样子。他穿着白色上衣,外面罩一件天蓝色圆领开胸棉背心,下着大裆白裤子,边走边喊着什么。具体喊的是什么,父亲他们没有听出来。</p><p> 父亲说,那时侯,满村尽是妇女、儿童,以及上年纪的老人;中青年男性在村子里是很难见到的。所以,这位小伙子的出现,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p><p> 小伙子身后跟着一位青年妇女,看样子不到二十岁,上着粉红色齐腰的短开小棉袄,两根又宽又长的绦带在胸前打了个结。长长的桶裙垂下去,几乎拖到地面。她的头发梳向后面,再挽个大结,鼓得高高的,就象是堆起的一团云。</p><p> 她长得真是太美了,战士们不由地多看了几眼。</p><p> 假洋鬼子杨嘉臣直直地看着她看傻了眼,子弹夹拿在手里却忘记了去擦。刘长顺捣他一拳:“看啥呢看啥呢,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了!”他才醒过神来,咽口唾沫,说:“你瞅人家这小媳妇儿,啧啧,这是咋长得呀!”</p><p> 小伙子来到孩子跟前,先是微笑着对战士们欠了欠身,然后弯腰抱起孩子往回走。那位青年妇女也迎上来,向屋内的军人们点头嫣然一笑,伸出右手轻轻拍拍孩子的屁股,在孩子嫩嫩的脸蛋上吻了吻。她说了句什么,他们三个人便一起呵呵地笑起来。</p><p> 后来房东大嫂告诉大家,这是住在隔壁的一个幸福家庭:年轻的爸爸,年轻妈妈,以及他们可爱的小宝宝;小伙子在附近铁路上工作,他的妻子在家里相夫教子,一家人无忧无虑地生活着。</p><p> 父亲说,那一刻,在那座普普通通的朝鲜民居里,几乎感觉不到战争的凝重;仿佛是世外桃源,那么宁静,那么祥和。</p><p> 但是,这个村庄后来不复存在了。父亲他们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就走了。紧接着,志愿军的一个坦克团驻进来,却不幸被敌特侦察到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山岭被削矮了好几米,整座村庄被敌机夷为了平地。</p><p> 这个叫做德仁里的村子,从朝鲜的版图上彻底消失了。</p> <p><br></p><p> 九</p><p> </p><p> 父亲所在的四一四团赴朝后划归五十军领导。父亲仍然在三营九连一排机枪班。</p><p> 铁山是团部所在地。四一四团担负从铁山至定州这段区域的反空降任务,三营被安排在定州以东挨近铁路线这一带布防。父亲他们九连的阵地在最东端。</p><p> 这是一片被大山从两面包裹起来的地带,还算比较开阔,东西长约四里,南北宽三里,阵地内有铁路、公路,还有隧道、桥梁。</p><p> 这里是交通枢纽,南北铁路干线和东去的铁道分线在这里交会。所以,这里历来都是军家必争之地,反空投、空降的任务异常艰巨。</p><p> 白天,全连指战员在阵地上挖坑道、构筑工事。到了晚上,大家还是住到附近的村庄里。这个村子叫仁道里,隐在阵地北侧靠近公路的山脚下。</p><p> 这天晚上,吹过熄灯哨后,父亲他们战斗小组的五个人刚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公路上的防空哨就鸣枪了,“嘎!嘎!嘎……”急促的枪声,向往来行驶的汽车司机报告敌情——敌机来了,注意安全!</p><p> 随后,紧急集合哨音吹响了。大家一轱辘从炕上爬起来,套上棉衣棉裤就往外飞跑。</p><p> 当时是非常时期,又分散住在民房里,不方便吹军号,就用哨音代替军号。</p><p> 当过兵的都知道,“新兵怕炮,老兵怕号。”在军营里,号声就是命令,就是王法,无论在何时,无论身处何地,军人都必须绝对服从它的召唤。</p><p> 两个战斗小组的战士们很快就会合在一起集合好了队伍。这时,由远及近地传来了“嗡、嗡、嗡”声,就像是绿头苍蝇贴近人的耳朵,拼命扇动翅膀发出的那种声音。大家知道是敌机来了。班长胡殿水命令大家上后山。他右腋夹着机枪冲在最前面快步如飞,边跑边急促地招呼后面的同志:“快!快!跟我来!”</p><p> 绕到后山,大家摸黑顺着半人深的矮柴丛坡往山上爬。假洋鬼子杨嘉臣脚下一滑摔倒了,摔了个扎扎实实的屁股蹲。他是连滚带爬才跟上队伍的。胖子徐有奎跑着跑着就不见了头上的棉帽子,那张柿饼一样的圆脸被树枝刮出了好几道血印子。他的帽子挂在树枝上挂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才找回来。</p><p> “嗡!嗡!嗡!”油挑子飞机的嚎叫声越来越大了。大家气喘吁吁地刚爬到山顶,忽听远处“咔”地一声响,循声望去,只见几百米开外的夜空中突然绽放出一片光明,好象一下子点燃了几千只几万只亮闪闪的电灯。</p><p> 大个子刘长顺小声喊:“照明弹!注意,敌机在寻找目标!”</p><p> “是照明弹!别出声,都卧倒!”班长胡殿水命令道,一边架好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夜空。</p><p> 二组组长、副班长张大成也迅速架好了另一挺柏郎林机枪。</p><p> 大家各自在山梁上找好位置趴下,警惕地望着投照明弹的方向。</p><p> 父亲他们的任务是反空投、空降。上级有命令,为了不暴露目标,他们一般不准主动攻击敌人。</p><p> 敌机“嗡!嗡!”叫着在头顶上盘旋,就像是滑翔在空中搜寻猎物的鹰。伴随着它连连发出的“咔!咔!”声,照明弹被不断地投放出来,恰似一排又一排在半空中漂浮的孔明灯,飘哇飘,然后慢慢下降,降到离地面不太高的地方才渐渐熄灭。</p><p>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敌机掉转头去,飞走了。</p><p> “笃!笃!笃!”解除防空哨音吹响了。</p><p> 班长胡殿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刚才我真捏了把汗呢,要是敌机发现了什么,山脚下的这片村庄还不给炸平了!好险啊!”</p><p> 大家也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p> <p><br></p><p> 十</p><p> </p><p> 父亲说,住在老百姓家里是不得已的应急措施。一旦野外工事修好了,部队就会立即撤离民房,住进坑道里。</p><p> 父亲说,部队利用朝鲜北部遍布崇山峻岭这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在借鉴国内抗战时期地道战经验的基础上,开创了被誉为地下长城的坑道战。</p><p> 山上铺天盖地长满了高大的枞树林和杂树林,把主峰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连阳光都很少能够照射进来。</p><p> 按照计划,坑道是要把主峰打穿的:炮排由西南向东北挖,父亲他们一排由东向西挖,二、三排由西向东挖。几路人马拟在主峰峰底会合,尔后再去挖通峰顶的指挥所。</p><p> 父亲说,在前线,修得好的坑道内设施是相当齐全的,有厨房、卧室,有指挥部,有仓库,甚至有医院和俱乐部……</p><p> 不过,挖坑道的任务却是相当艰巨的。要是碰上黄褐色的鸡冠石还好办;若是碰上硬邦邦的麻石,那就只好自认倒霉了。偏偏父亲他们这边的坑道,就是打在这种山体上。这种石头的纹路不太明显,是白中有黑、黑中有白的晶体结构,质地坚硬无比。打眼时,八磅铁锤打在钢钎上,“咚”地一声响,冒股白烟,钢钎跳起老高,打锤的人以及掌钎的人双手震得生疼生疼的,岩石却总也啃不下多少来。</p><p> 已经是冬末春初。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漫山遍野的金达莱就开了。对于这种花,父亲他们并不陌生,在国内,大家叫它山丹丹、映山红,或者叫它杜鹃花。现在,它开在了阵地上,红艳艳的,就像迎风招展的千万面红旗。</p><p> 这个时候,后勤运输出现困难,蔬菜供应不上,生活条件更加艰苦了。施工竞赛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轰轰烈烈开展起来的。</p><p> 战士们说:“多打一锤,等于多消灭一个美国鬼子。”抱着这种信念,原来一人把钎一人打锤,变成了一人掌钎双锤对打;抱着这种信念,大个子刘长顺居然一口气连打千锤中间都不休息一下。</p><p> 伴随着铁锤击打在钢钎上的“咚、咚”声,掘进速度在加快。</p><p> 实行三班倒作业,四个人一班,挤在很窄很窄的洞子里。一盏豆油灯,半浸着一根用棉花捏成的灯捻。粗粗的灯捻呼呼地燃着,腾起半米多高的黑烟。浓浓黑烟在狭窄的洞子里盘旋缭绕,与钢钎带出来的粉尘混合在一起,很呛鼻子。</p><p> 父亲说,两个口罩叠起来戴上,还呛得直咳嗽,吐出痰来都是乌黑的,像墨汁一样。</p><p> 假洋鬼子杨嘉臣说:“操!这样下去,会得矽肺病的。”</p><p> 大个子刘长顺呵呵笑着说:“将来回国了,咱就是功臣,别说得了那个劳什子病,就是伤了、残了、废了,怕个球!”</p><p> 徐有奎用小眼睛横了刘长顺一眼:“呸,呸,你个乌鸦嘴!俺可不想得病,不想缺胳臂短腿,俺还没娶媳妇呢!”</p><p> 时间就是这样在谈笑间、在忙忙碌碌中慢慢溜走了。</p><p> 几个小时下来,整张脸除了眼白和牙齿之外,都是黑的。刘长顺龇着黄板牙笑着说:“咱演包公都不用化妆了。”胖子徐有奎本来眼睛就小,被黑脸一衬,就显得更小了。他摸一把自己像黑柿饼一样的圆脸,学着包公的样子“哇~呀~呀~”喊了两嗓子,然后就有板有眼地唱起了《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p><p>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详,</p><p>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p><p>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p><p> 这段唱腔他没有能够唱完。塌方是在瞬间发生的,令人猝不及防。轰然坍塌的泥土、石块,像决了堤的滔天洪水,一下就把徐有奎掩埋了。当时,这一段坑道里只有当班的四个人。父亲、大个子刘长顺以及假洋鬼子杨嘉臣拼了性命挖呀挖,终于把胖子徐有奎找到了,然而,他已经停止了呼吸。</p> <p><br></p><p> 十一</p><p> </p><p> 炊烟袅袅地,顺着山口向南飘拂。落日跌进了山的那一边,最后一抹余辉给山岭、村落、树梢勾勒了一层橘红色的柔美的边框。</p><p> 天慢慢黑下来。防空哨兵已经上岗了。白天躲藏在隧道里的火车已经悄然启动,汽车在公路上黑着车灯奔跑着。</p><p> “嘎!嘎!嘎!”防空枪突然响起来了。接着就传来了“嗡、嗡”的飞机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p><p> 几颗信号弹在九连的驻地腾空而起。父亲他们知道,这是地面特务在给天上的飞机提供轰击目标。</p><p> 连部立即下达了防空令,并迅速部署对隐匿在驻地周围的特务进行搜捕。</p><p> 敌机俯冲下来,向九连驻地不断进行扫射,并且投下大量炸弹。地面火力也向空中进行猛烈反击。“嘟!嘟!嘟!”“哐!哐!”机枪扫射声、炸弹爆炸声响成一片。</p><p> 不少房子燃烧起来了。火苗舔着门窗“呼呼”往上蹿,一直烧到房梁,火花飞溅,火焰腾起一丈多高。房子在大火中摇晃几下,然后轰然倒塌。</p><p> 由于防空哨报警及时,部队和老百姓大都疏散开了,因此没有造成大的人员伤亡,只有连部通讯员小冯受了伤。</p><p> 父亲说,部队转移到坑道附近,柏郎林机枪开始吼叫着向空中喷吐火舌时,指导员发现公文包不见了。通讯员小冯拔腿就往驻地跑。连部已经燃起了大火。小冯冲进去,从火海中抢出了公文包。这时,敌机还在继续怪叫着俯冲射击、轰炸。一块弹片呼啸着向他飞来,把这位十九岁小伙子的命根子削掉了一截。事后,连部为他报请记二等功。</p><p> 搜寻地面特务是在敌机被班长胡殿水击中尾翼、拖着一股浓烟狼狈逃窜之后进行的。父亲他们班也执行了搜寻任务。可是,朝鲜北部崇山峻岭、岩石丛生,给潜伏特务提供了极好的藏身场所,这次搜查一无所获。</p><p> 没过多久,九连又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行动,在驻地附近破获了一个美李特务组织。父亲说,敌人居然化装成朝鲜人民军的一个排,神出鬼没地活动在大家的眼皮底下;现在被一锅端掉了,一个不剩。此后这一带就比较安全了。</p><p> 这次空袭事件引起了上级部门的高度重视,要求各班、排暂停坑道施工,迅速构筑掩蔽部,限期搬离民房。</p> <p><br></p><p> 十二</p><p> </p><p> 掩蔽部是建造在山坡上的简易工事。跟坑道相比,掩蔽部的构造要简单一些,工程量也小很多。</p><p> 父亲说,在山坡上挖一个三四米深的长方形基础,用圆木作立柱支撑,前后左右密密实实地排满圆木,四周用碎土石灌满灌紧。也用同样粗细的圆木盖顶,压上一米多厚的积土。再架好人字型房架,盖上半尺来厚的杂草作为防雨层。一个掩蔽部就建造好了。</p><p> 前面有一张门,开了一两个窗口。里面隔成两间,分别用做卧室和厨房。父亲说,掩蔽部不仅地形隐蔽,而且结构牢固,除非炸弹直接落在顶部,一般的子弹是打不透它的。</p><p> 父亲他们班的掩蔽部建在主峰阵地东侧,也就是坑道往上走一点的山坡上。两条小溪自上而下流经这里,汇成一段瀑布,哗哗地向山下飞泻而去。对面山梁是排里的油粮仓库。当时志愿军的生活物资,是采取统一管理、分散贮存。</p><p> 进门就是一间大卧室,用圆木支起一排大通铺,上面铺着厚厚的干草。父亲说,到了晚上,全班战士一律头朝外睡在床上,枪支弹药则摆放在脚跟头。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各自的挎包、水壶和其他物品,挂得整整齐齐。</p><p> 白天,大家出去了,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响动。床上摆放着军被,折叠得四棱八角、整齐划一。</p><p> 南边隔出一间厨房,搭着烧柴的炉灶。父亲说,正常情况下,连里有集体食堂,各班派人统一把饭菜打回来吃。到了非常时期,就以班为单位单独起火开餐了。而且,逢上星期天和节假日,他们可以包饺子吃。因此,厨房是不能没有的。</p><p> 父亲说,掩蔽部的优点很多。它使得各单位既分散驻扎,又相对集中在同一座阵地和坑道周围,便于施工和备战;它隐蔽于山林之中,这里不仅空气新鲜,冬暖夏凉,而且远离村落,便于维护群众纪律,发扬我军光荣传统。</p><p> 住进隐蔽部以后,部队迅速恢复了一度中断的坑道战备施工。而且,在紧张施工的同时,部队加大了军事训练的力度。</p><p> </p><p><br></p><p> </p><p> 定稿于2008年8月24日20时45分</p><p><br></p><p> (图片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