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江南的物候有点晚,到了立冬,依然是秋日的景象而全无冬的气息。你看,西风吹来,凉飕飕的,太阳照着,却又暖洋洋的,“十月小阳春”到了。</p><p> 这个季节宜于出游。妻子说:“去走走吧!随便挑个近一点的、没去过的地方就行。”事有凑巧,小区内一位做保险的大姐,组织乡邻耆老到本市的拈花湾禅意小镇一游,上午十点集中,一起包馄饨、吃馄饨,然后乘坐大巴至景区,晚上八点再原车返回。这个小镇闻名遐迩,早就听说那里的灯光秀特别精彩,想去看看,但苦于入夜后公交就停了,又觉得还没必要为此在镇上留宿,就一直未能成行,而此番终于如愿了。</p> <p> 车子出了闹市区,沿着太湖十八湾和十里明珠堤一路驰去,左边是浩渺的碧水秋波,右边是起伏的秋山或秋田,如一幅幅明丽的秋色画卷,淡雅而不失斑斓,恰如我们闲散而不失欢快的心情似的。大约一个小时,便到了拈花湾。</p><p> 景区入门,先是一片乡野,这种开篇在数不清的古镇建构中算得上别具一格。弯弯曲曲的小径伴随着溪流、岩壑、茅舍和丛生的草木,有人工制造的雾气氤氲着,给人以如梦似幻的感觉。时不时地瞧见一二小巧的塑像端坐于林间石上,俨然是静修的隐者的模样。不远处有一湖沼,名曰“拈花湖”,水中央有零星的残荷的枝叶在风中抖动,像一群觅食或栖息的长脚鹭鸶,水边的码头前浮着一叶芦棚小舟,空荡荡的,小舟的主人是卖鱼还是沽酒去了?湖的对岸有低矮的丘陵,大概太阳是从那里落下去的,所以这个景点就叫作“半山衔日”。远远看见有临水的亭台,亭上压着黑色的瓦,但我觉得若是草苫的则更好,与四周的景物更能协调。经过几座小桥,前面便是几根木柱架起的一道门楼,门楣上书有“一花一世界”的题字,穿过这道门楼,就踏上了小镇的街道。</p> <p> 小镇的主干道称为“香月花街”,由青石板铺就。街的两边都是木结构的房屋,一座房屋,一个式样,但组合在一起,却又浑然天成。有同行者说,这是仿造日本奈良的建筑,含蓄朴素,纤雅柔和,那些带着庭院的,则有“枯山水”的味道,是典型的和风。我说和风也来自于华夏的唐风,建议同行者找唐代残存的工尺谱品一品,那就是产生于东瀛江户时代的《樱花谣》的渊源,声律如此,建筑亦然。街上所有的房屋前都布置着花卉盆景,有些庭院还扎着竹篱,植着苔藓,停下来,细细地赏鉴一番,觉得其一花、一竹、一苔都打理得十分精致,令人惊叹。这里的店铺有供应美食的,有出售工艺品的,更有展示花道、茶道、弓道、琴道和其它许许多多道的,不过,有一座庙宇似的福田阁我不喜欢,虽然其建筑也很美,但它是向陶朱公焚香祈求生财之道的,而此道绝非彼道。这里的店名也不同凡俗,如有花店称为“花无缺”,有书店称为“又见山”,意蕴很深,见一家音乐餐吧,店名是“露苔”,就不由地想起刘克庄笔下“缱绻谈至夜,霜月照露苔”的意境来。</p> <p> 香月花街的中心是拈花广场,高耸着小镇的标志性建筑拈花塔。塔高五层,四四方方,庄重沉稳,其最大的特点是屋檐平展深远,就如每一层都戴着一顶方形的宽边礼帽似的,而这也正是唐风或和风的因素。与高塔相伴的是宽大轩敞的拈花堂及百花堂。囿于时限,我们未能登塔与入堂参观,但仅以外观论,一塔二堂,皆可谓雄奇之至。在广场的另一端,则是一座玲珑有致的戏台,称为“妙音台”。台口的立柱上书楹联一副:“慧眼见一切,妙音满十方。”上场与下场的门上分别书“来兮”与“归去”二语。此联此语,皆有深意,耐人咀嚼。台前有一方空地,几十盏高悬的筒式灯笼下,摆着十余张长条的案几,点着蜡烛,据说是供游客抄录经文的。空地两侧是两条游廊,游客可倚阑而坐。整个广场,塔、堂、台、廊,四者相铺相成,似乎缺了谁都不成。</p> <p> 出了广场,忽然看见一列五人的队伍,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一律唐服斗笠,双手托着钵盂,神情悲肃,意态虔敬,一步一步地沿街徐行着。顿时想起唐代僧人贯休的诗中有“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的句子,于是猜测眼前之所见庶几便是诗中所写之“经行”了,不知不觉,就与妻子随着他们一起向前走去。拐过两道弯,穿过两条小街,眼前豁然开朗,发觉我们已经来到小镇之外的旷野了。只见遍野都是橘黄色的花朵,在夕阳下随风摇曳着。这里就是景区有名的“梵天花海”,据说其花种经常变换,而眼下看到的则是硫华菊。我们被花海吸引着,痴立了许久,再看那一列“经行”的队伍,已经步入花丛之中,留下了浅浅的背影,而天色正渐渐地暗下来,我和妻子只得依依不舍地返回香月花街。</p><p> 妻子问我:“这小镇为何称作禅意小镇?”</p><p> 我说:“因为它以佛教提倡的禅心为主题。你看,这里的一切都在阐述禅心的意义呢!”</p><p> 妻子便又问:“那么,什么样的心才是禅心呢?”</p><p> 我说:“这个问题太复杂,简而言之,就是指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空的心境吧!不过,一个‘禅’字,在佛教中本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p> <p> 我们走到香月花街的尽头,天黑了,远远近近的灯次第亮了,房屋、桥梁和树木都被缤纷的霓虹勾勒出一个绚烂的轮廓来。街上的游客骤然间就拥挤了,摩肩接踵的,看来,和我们一样,大家都向往这小镇夜晚的灯光,其中有许多人应该是为了看灯而住宿于小镇西北部的十几家禅意客栈中的。前面有一座五灯湖,佛教以“灯”喻法,“五灯”指的就是宋代编撰的五本禅宗史书。湖面上正在展示“花开五叶”的光影秀,从人缝里看到水中的喷泉随着音乐的节奏与旋律变幻着美妙的色彩与形态,不断地迸射出来,再散落下去,又恣意地翻滚与摇荡着。湖心有一朵人工制作的巨型莲花,慢慢地张开花瓣,花心中出现一位花仙子装扮的女子,聘聘袅袅地挥着长袖起舞,其身影若隐若现,曼妙而不可方物。这莲花由雪白而化作粉红,又由粉红而化作金黄,然后是化作天青、化作湖蓝,晶莹剔透而华光四射,时张时合而转动自如,莫非于天地间有一只法力无穷的手正拈着它?于是就想起拈花一名的由来了,《五灯会元》记载,大梵天王献金婆罗花于佛祖,佛祖拈花不语,众人皆不解其意,唯有摩诃迦叶轻轻一笑,佛祖便将自己的袈裟和钵盂授与迦叶。迦叶的一笑有何玄机,我无法领悟,但我想将眼前的莲花看得清晰一些,就拉着妻子往前挤去,妻子责怪说:“你这又是何必呢?”</p><p> 离开五灯湖,我们又到了拈花广场,因为这里将要举行拈花塔的亮塔仪式。广场上也是人山人海,人群中有本地口音,而大量的则是各种方言的外地口音;有像我们这样的老年人,而大量的则是中年人与青年人,也有小孩子。看这架势,真正是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大家从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人们都聚集在一塔两堂之间,几无插足之地,妙音台前两侧的游廊反而空落了,我们便在游廊里依着阑槛坐下,吃自带的零食和水。</p><p> 妻子又向我提问了,她说:“小镇的这些灯光也是为了表现禅意吗?”</p><p> 我想说“是”,又觉得不妥,斟酌了一下才回答说:“古人修行,当然是伴着青灯古佛,冷冷清清的,但也有热闹的时候,譬如元宵节赏花灯,僧人与居士们未必不光顾。”</p><p> 妻子立即说:“你说的就是辛弃疾在《青玉案》里描写的那种场景吧?可是,记得有人是躲在‘灯火阑珊处’的呢!” </p><p> 她的话有点狡黠,我觉得该对她刮目相看了。</p> <p> 正说着,亮塔仪式已经开始。从游廊里只能看到塔的一个侧面,我就想挤到塔的正前方去。妻子说:“你喜欢,就一个人去吧,不过,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在这里歇着,犯不着与人争一席之地了!”我好不容易挤到一群个子矮小的大妈身后,虽然她们的“叽叽喳喳”很是烦人,但在这里基本上能看到塔的全貌。在一片弥漫的梵音中,各种不同色彩的光柱和光圈都迅捷地旋转着,而光的焦点则于塔的各个层面游移着,每照亮一层,都隐约看见有一个或两个身着霓裳的靓女在檐上的门廊里翩然舞袖,就像五灯湖中的“花仙子”那样,而越过黑压压的人头,又见到在塔前的平台上也有十来个头戴斗笠的俊男在走来走去地表演,但我只能看到他们的上半身。灯光的变幻与靓女俊男们的动作反复了许多次,终于,整个的塔一下子全都亮起来了,七彩辉映,璀璨夺目,在夜空中熠熠闪光,亮塔仪式也由此而结束了。这时,听得人群中好多人都在说,在拈花湖那边还有一场水幕秀,于是,汹涌的人潮便朝着拈花湖方向奔腾而去,不知怎么的,我却不想去了,再看看,偌大的广场上像我一样留下来的竟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p> <p> 我转过身,看到妙音台上有一位白衣少年拿着一支长笛吹奏起来,那笛声有几分孤寂与凄清,若用苏东坡《赤壁赋》中的句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来形容就恰到好处,然而,笛声于顷刻之间却又变得明净起来。我一边听着,一边到游廊里找妻子,见妻子斜靠着廊柱,似乎睡着了。她面容安详,有几丝灰白的鬓发在额前拂动。我担心她受凉,正要唤醒她,却见她嘴角一抿,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意,然后就睁开眼来。</p><p> 我问:“你做好梦了?”</p><p> 她说:“没有睡,只是闭闭眼。闭上眼的时候,好像看到佛祖在拈花,我就对他笑了。”</p><p> 做保险的大姐发微信来了,让我们去花海边的停车场上车。我们朝小镇外走去,身后是白衣少年的笛声,幽深婉转,不绝如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