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说爱您

水中月

来不及说爱您

父亲，您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一百天了。您在那个世界还好吗？“烧”去的钱还够花吗？

父亲，今天我想说一声:“我爱您”。只是这句话晚了一辈子。父亲，您知道吗？您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暴躁了一辈子。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和班里的一个男孩子打架，原因是那个男孩子故意把我的手表摔坏了---那是您花了80元钱给我买的手表。而我首先想到的是，回家后一定会遭到一顿毒打，其次想到的才是这只手表可是花了80元钱啊！我好心疼。于是，愤怒的我抓起一支笔向那男孩子的脸上划去。虽然他迅速闪躲，可是脸上还是留下了一条红印子，那男生被惹急了，我们俩厮打在了一起……

结果是老师把我们俩都骂了一顿，因男生脸上被留下红印子的缘故，老师宣判他不用赔偿我的手表。我心里更加气愤。放学时，那男生脸上的红印子已经落下去了，而我则在想，回家后父亲会如何惩罚我呢？

一切比我想象的来得还要更快些。当我刚迈进家门，还未来得及解释的时候，一个巴掌已经结结实实地拍到了我的脸上。我捂住火辣辣的脸，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不让它流出来，因为怕惹来第二巴掌。

父亲，当时我是恨您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就在前几天，母亲和我闲聊的时候，说起此事，我才知道了更多的内容。原来是当时的老师，快我一步去家里给我告状，先说我最近一段时间学习状态不太好，然后说我和男生打架，还把人家的脸划破了，而老师则自己当了好人，告诉父亲，经他和解，男生被划破的脸无需赔偿，而我的手表则是在打架过程中被摔坏的，希望父亲对我严加管教---我的红肿的脸，就是被严加管教的最好证明。

但母亲说，后来父亲又去问班上的同学了解情况，才得知是那男生故意找茬。脾气暴躁的父亲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使那男生在第二天转了学，从此再无相见。我这才回忆起当时确是这样的情景。只是当时我红肿的脸给我带来的疼痛感，使我无暇顾及那个男生为何转学。母亲还说，后来老师见到父亲，甚是客气，还劝说父亲以后管教孩子下手轻些。我想，也许还因为那男生转学的缘故。那男生当时是学校有名的霸王，没有老师敢惹他。

我想哭，不是为当时自以为受的委屈，也不是为那块手表，更不为那红肿的脸。只为父亲那暴躁的脾气。可我终究未来得及说声:“父亲，我爱您”。

上学的时候，老师总喜欢让学生填一些表。诸如:姓名,性别,民族,出生年月,父母姓名等等。这些都不在话下，就连那一长串的身份证号儿，我也能记得清清楚楚，倒背如流。可我却不喜欢填表，只因有一栏“父亲职业”。每每填表，我都痛苦万分，这时会有“好心”的同学过来问我，你这一栏怎么没填呀？我帮你填上吧！“劳改犯！”我会写这几个字。说完欲拿笔填写，却被我一把推倒在地，随后换来的是全班同学的起哄:“劳改犯！劳改犯！劳改犯！”最后的结果就是我被老师训斥，并在全班同学面前检讨，而那些起哄的同学，包括那位要帮我填表的同学却毫发无损。也许是因为他们本都是想真心帮助我的。但幼小的我却理解不了。

父亲，当时我是恨您的。

因为父亲的暴脾气，我一直未敢开口问及此事，我一直以为那是父亲的污点儿，我怕遭遇那有力的巴掌，所以乖巧地选择闭嘴。直到父亲去世，我才胆怯地抱着试试的心态向母亲问及此事。没想到的是，母亲竟滔滔不绝把此事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那一年，父亲的哥哥---我的伯父刚刚从部队复员，被安排在乡政府工作。自此爷爷的腰板比原来更直了，走路也敢抬头了，父亲也跟着高兴，虽然他的工作一直没变---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就连村里的人也当着爷爷的面夸赞:“你家祖坟上冒青烟啦，家里出了吃‘公家饭’的人啦！”有真心的祝福，也有婉转的嫉妒，不论什么，爷爷“呵呵”一声，一并收下。

初出茅庐的伯父，也许是觉得“公家饭”不能白吃，也得给“公家”办事，长“公家”的脸。一日，村里一位有名的泼妇又追着婆婆厮打了起来，泼妇正揪着婆婆的头发又打又骂。这种情景如果放在以前，只会引来乡亲们的围观---他们已经习惯十多年了。如今不同了，这件事被吃“公家饭”的伯父撞见了。他要以“公家”人的身份替那位受了儿媳十多年气的婆婆做主！于是他挺身而出，出手相助，一把把那泼妇推倒在地，双手叉腰，要代“公家”人教育那泼妇。谁料那泼妇看了一眼涉世未深的伯父，她也把双手插在腰间，大声叫嚷:“好啊！吃公家饭的人来了！来的正好，我让你从此吃不了公家饭！”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冲着伯父扑过来。嘴里还叫嚷着:“公家人欺负妇女啦！快来抓人啊！”谁料，这时父亲冲过来，把伯父一把拽到自己身后，那泼妇正好扑到父亲怀里，父亲一只手揪住泼妇的头发，另一只拳头冲着泼妇的脸轮过去。瞬间，鲜血从鼻子里嘴里流出来，泼妇的两颗门牙被打掉了。

事情好像严重了，泼妇以故意伤害罪状告了伯父，同时以流氓罪和故意伤害罪状告了父亲。爷爷的腰板一下子又弯了回去。

最后，伯父不仅赔了泼妇钱，还被单位行政处分了。庆幸的是，伯父的“公家饭”没有被剥夺。而父亲就没那么幸运了，他那一拳给自己换来了六个月吃“窝窝头”的日子。而我从那以后，被大家叫做“劳改犯”的女儿。即使后来父亲出了狱，又换回了农民的身份，而对我的称呼在很长时间内都未改变。难道父亲扮演劳改犯的角色比扮演农民的角色时间还要长？幼小的我实在搞不懂。

爷爷的腰自此一直弯着，再也经不起一直一弯的折腾了。

我想哭，不是为伯父赔了泼妇钱，不是为父亲那六个月吃窝窝头的日子，也不是为爷爷那弯下去的腰板。可能只因我未来得及对父亲说一声:“我爱您！”

岁月的长河，终究盛不下所有生命的故事。但我们每个人心里可以住下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以及他们的故事。在来得及的时间里对自己想说的人说声:“我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