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褂(小说连载 之四)

光雨

第七章 美丽的甜瓜

红石榴开满了各家各户的院子。石榴开花总是那么热闹，密的枝子里透出比叶子都要多的花。性子急的花，搭着未开包的坚挺肩臂，抖落几片红花瓣，露出喇叭一样的形状，透出叶子一样青的色，很快就要鼓小圆肚了。

石榴花香有些涩，满村庄都是。

教室里的日子也有些涩。

英子穿着红花褂，就是一棵移动的小红石榴，一直在我眼前晃，晃得我晕，晕得我很纯粹。在纯粹的晕里，党碗碗的槐木杆子一阵阵甩鞭一样响，每响一下，日头就在门外划一下，钟表一样地行走。

日子象红石榴花一样开放，红石榴花一样地漫不经心，但也象红石榴花一样地热烈奔放。

这时候，我们的第一个暑假快要来了。

有一天，英子突然对我说:“看着喜乐狗样就够了，必须把气出了。出不来，憋死我了。你跟我许的，说话要算数。”

报复行动一个也还没落实，我也是很心焦。 但是，在今晚，在还没有放假的时候，我必须要报复一个了。

因为今天二十五，没有月亮。

晚上来了，漆黑漆黑的。我偷摸着溜出家来，悄声向前街走。到了英子家门口，一个柴垛子边伏下，听周围没了一点动静，我“咕咯咕咯”地学蛤蟆叫。这是提前和英子定的暗号。一会儿，英子影子一样溜出来，影子一样站在我前面，小声地说:“坤子，瘆的慌，吓人呀。”

两团小黑影在街上悄声滚。碾盘子边的大槐树，象张牙舞爪的黑鬼，无限大的铺在面前。我第一次要偷东西，依然也是满心的惊恐。英子一拽我，“坤子，回吧，真瘆人。”但我的决心是坚定的，我决不退缩。

摸出村子，也就不怕了。英子拽我的手也不紧了。

还不忘跟我说:“换了个破褂子，晚上太黑，看不清，不能叫棘子刮破了红花褂。”我一听，心里也是一乐。啥时候了，她还能想那么多。

摸着提前看好的路线，进了河沟，溜到沟头，翻过坎儿，踩过一片地瓜地，瓜田就在跟前。英子手又紧了，攥的我手发麻。她一吱也不吱，一动也不动，生怕有响声，惊了棚子里的人。怕响，这怎么下手？

脑子里忽然就出来了杨子荣，智取呀。一顿悟，我就雄壮熊胆起来。撕开英子，摸几块石头，大踏步跨进瓜田，来到棚子跟前，几块石头没命地砸向棚子。这声音好响，划破黑夜，直接引来了东山的轰轰隆的雷声一片。

就听棚子里喜乐的声音出来:“爷爷，有人。”喜乐家里挤，一到夏天，就和爷爷住在棚子里。

还是喜乐爷爷老道，嘱喜乐说:“别吱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队上的，真着他们。”

听此话，我那个乐呀。大踏步回来，咬着英子耳朵说:“动静不怕了，别说话就行，让他听不到是小孩子。”英子呼地跳了起，欢欣鼓舞地开了吃。

直吃得再也吃不下，直吃的我到现在一见甜瓜肚子就胀。

回吧。半道上了，又觉还不解气，折回，又进了瓜地。一趟趟的抱甜瓜，把旁边的小河沟里的一个小坑埋满，盖了沙子。留来日吃。

想想瓜田里鲜嫩的瓜秧子吧，想想这稀烂的瓜田吧，想想喜乐爷爷明天的情形吧。喜乐，打不的你，就治你爷爷吧。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接着头顶上脆生生响一炸雷，倏忽间，倾盆暴雨灌了下来。

只可惜了，那冲走的甜瓜呀。

第二天一早，我是以英雄的姿态来到学校的。我是以英雄的眼光扫视教室里的。

英子的红花褂又一次象火在燃烧，满屋子被烧得通红，直烧得我一切一切都是红的了，盖过了东山上连绵不断的飘飞的红霞。

但是喜乐不在教室，我有点小小的不满足。因为我无法看到他今天狼狈的样子。

槐树上的钟蓦然被二爷爷急匆匆地敲晌了。没有大事，白天钟是不会被二爷爷敲响的。

就听二爷爷在槐树顶的喊声传了过来:“全村，十六岁以上的人，不管男女，不管多老，都到大槐树下，不来的，扣一个工。昨天晚上，我村出了阶级敌人地富右，破坏了我们的瓜田，这是敌人的畜(蓄)意破坏，我们必须狼狼(狠狠)打击。喜乐和他爷爷被公社来人带走了，公安局的，也来咱村了，来破案。听到了，快向这跑，快向这跑，跑慢的，就是怀疑分子。”

这声音跳出了村子，漫过了坡岭，直向东山撞去，复又被东山撞回，经久不息地在村庄上空回旋起落……

嘿，十六岁以上的，没小孩的事，我又一乐，正好和英子回头嘿嘿的笑对上了。

公安局的？那时候还没有警车，都是跨了匣子枪，骑个破自行车的，一点也不吓人。

第八章 迷失的日子

暑假，终于来了。

瓜园子案件无法破，成了无头案，因为那场暴雨把证据全部冲刷，流走了。

暑假的第一天，喜乐和他爷爷回家了。他爷爷不再去看瓜园子，罚了看瓜园子挣的二十七个工分。我专门跑到喜乐家去。喜乐垂丧个头，象是那天检讨会的样子。我也无话可说，百无聊赖地回了。

三爷爷和喜乐回来后，我的心一下子就象迷失了。

英子也捞不着出门，在家看弟弟。娘跟我说，英子把红花褂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地放了床头边，用包袱包了，说是等上学再穿。我一听说，赶了她家去，直奔了她西厢，果然整整齐齐地用一个绿包袱包了，一个角没包严，露出一点红，就象石榴叶子里探出的一朵石榴花，很好看。英子推我出了西厢，不让我看，把门关了，去照看弟弟了。我很不得劲，无滋拉味地回了。

队里分我一头驴让我放，放饱了，一天记四分工。也好，那就放吧。

英雄落寞呀。

天热，地里庄稼疯长，里面各色的草也疯长。疯的最快的是马齿苋、老牛草和狗尾巴草，比庄稼长得都快。队上的活，就到了最紧要的时候。二爷爷把钟声提前了不少，趁着早晨凉快，催着人们早起下地锄草、薅草，灭草荒。雨下的勤了，草死不了，还要拣出来，集了，推到村后的场院里，和泥合一起，掺上牛粪和驴粪，再用稀泥抹上封了，发酵，等秋天种麦子用。还要匀出一部分人，推了氨水，给苞米和谷子追施肥料。这时的牛和驴没活了，但也得喂养，不合算，就分给我们这些男的大小学生，女的不给分，署假里牵了放草，放肥了，单等秋种犁地用。

每天吃了早饭，我们十几个学生，各自牵了自己分的牛和驴，从队上牛棚里出来。一长溜的，好壮观，似千军万马在行军。出了村，翻上岭去，各自散了，自由放牧。不一会，所有的人和牛驴，就隐进了一方方起伏的翠绿里。只偶尔有牛和驴的吽叫和吭叫，从这里或那里飞出来，然后就在岭顶上，打好几个旋，再淡悠悠地落下，消失在不知哪处的树丛里。

我牵一头灰青的草驴（母的）。头心有白旋，四蹄也是白的，很温顺，到了有草处，把驴绳一扔，也不跑，自个儿吃草去。

我百无聊赖地在草丛里乱踏。闹的蚂蚱和登倒山一团雾一样乱窜。日头晒的头皮发麻。就牵了驴，到岭顶的树林子里去，管他吃草不吃。

站在岭顶看村子，村子团团的，象一个苇笠，扣在岭腰上凸出的一个馒头样的上面，歪歪的。苇笠周边三条河沟，弯曲曲地拖向岭底汇一起，成一条小河向东山流，云深不知去。东山和北山、西山包围了我们的岭及岭腰的村庄。往南望，一条羊肠子小路，爹说公社就在肠子头上。再往南，爹说就是大城市沂水了。

我呆呆望着南方。什么时候，我也能够翻出去，到大城市里去？

这粘人的暑假啊。

每天，牵了驴出来，经过大碾盘，经过浓荫弊天的大槐树，北巷一拐，经英子家门口，出了村子，向东岭进军。每天经英子家门口，院子里就飞出英子的镇压声，小孩子的哭闹声。

每天，我站在岭顶向南望，直望得我酸了眼睛。

每天的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外面爹娘计划日子，听我的几姨又要生孩子了。数天上的星，看着晒麦星慢慢地天晌。

每天的每天，天还不明，大槐树下吊着的钟，又一次被二爷爷敲响了……

这孤独的暑假呀。

突然有一天，英子从家里出来了，看我在人驴牛的中间，看了我一眼，咣地把门关了。

第二天，我落在最后面。英子又从家里出来了，一笑，小声对我说:“梨，好吃了。”

第三天，我还是落在最后。英子又出来了，又是悄声对我说:“说了的，要算。不算，是混蛋。”我一笑。

我追上喜乐。故意找话说。喜乐少了很多言语。他牵一头母牛，母牛随了他的性子，大大咧咧，慢悠悠。我一整天都和他靠一起，一整天看着他。他一整天集中起来就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听你的了。俺爷爷说，不好上读书，就走不出这岭包包。”

学校里带头起我和英子的哄，和爷爷看瓜丢了瓜，两次挨了批斗，刺激了他，看来。

第五天，我又落在了最后。英子又出来了。但这次，她只盯我看，不说话了。我靠过来，“暗号照旧。”她先是笑，然后脸就通红通红的了，双眼对着阳光，又眯成了一对柳叶。她追着我说:“今天俺娘不上坡，我去找二奶奶，要把那歌谣学熟了。” “你唱的太不好听，象鸭子叫。”她一下子就站下了。

今晚，我必须把梨偷了，不管偷是对与错。因为这是我说过的。因为再有两天，我就入学了。

我发誓，入学后，我再也不会去偷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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