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坏了 （作者：止语）

dageda

五十刚过，身体各部件便零零散散的不听使唤，脱发秃顶的事不用说了，不像憋在肚子里的心机，一眼就能看得见；眼睛也常常流泪，视力大为下降，常常不辨黑白；耳鸣的厉害，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耳朵里就像刮大风，又常常不闻是非。更为心焦的是，渐进性心慌，心悸乏力，上下楼梯都需要大口喘气，烦闷多汗。同事说，胸闷时可以敲打膻中穴，于是我常常捶胸顿足。因为经常捶打，两乳之间的胸骨都让我打弯了，但依然无济于事。

妻子喜欢中医，每日里要么看《黄帝内经》，要么看《求医不如求己》，要么每日里去针灸馆，算得上半个中医专家。她极力劝说我去看一个养生群里推荐的地方名家。专家是一位老专家，老专家可以理解为经验丰富、医术精湛的名医，也可以理解为以前的专家变老了，但又听说，医生越老越值钱，我觉得我这心有救。这老专家，确实老得实在，既没鹤发，更没童颜，长着一张老太太皱皱的脸，胡子、眉毛都老掉了。不让说话，把脉搭过去，看了左脉，把了右脉，又看了舌像。沉吟片刻，便在病历上写道：心慌心悸气短喘急，舌紫黯，苔厚腻，中纵裂深纹，舌下瘀络，左脉弦，右脉弦略滑。诊断为，心痹。

中医博大精深，对于这样的病历我不甚明白，老专家缓缓地说，你这是心坏了，得治。我慌忙问要不要紧。他不吭声，只在药方子上写道：柴胡60克、黄芩20克、党参20克、茯苓20克，肉桂20克，磁石20克，龙骨20克，牡蛎20克，大黄30克，生姜20克（切），大枣6枚（撕）。

这专家果然不是老的专家，这药方里既没有原配的蟋蟀，也没有历经三年霜打的芦苇根，但生姜用刀切，大枣却用手撕，却能品味出中医的玄奥来。
老专家并不向我解释大枣为什么要用手撕，只是缓缓沉沉的说：“我这是祖传的龙骨牡蛎换心汤，先拿一个疗程去，我觉得三个疗程就差不多了”。我刚想问需不需要其他注意的事项，老专家不耐烦地说：“下一位”。
喝了三个月的换心汤，心不但没有变好，胃口却越来越差，身体逐渐消瘦，心跳加速、头晕眼黑的境况越来越频繁。看来刀切的姜和手撕的枣终抵不上琥珀酸美托洛尔和速效救心丸，每到发病时，我就在舌底下含几粒。

我总觉得人不能太矫情，又觉得科里人手少，离开自己，科里工作会停摆，我对于求人的事，向来难于开口，终于没向领导提出请假看病的事，但又很怕自己晕倒在工作岗位上。对于工作，自己向来严谨认真，在单位一向有好名声，于是在自己心慌将要发作时，我都会删除电脑上浏览过的不良网页和游戏记录，只在电脑桌面上保留科里的月度工作安排、近期目标以及远景规划。

与其说青春不再，不如说日渐衰老，终于在一次紧张忙碌的工作中，眼睛一黑，腿一软摔倒了。住院第一天，护士就让我做智力测验，算一算“1+1”等于几，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左右的晃，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她手指运动的方向，我心里只想说，好一根短粗的火腿肠。然后是主治大夫巡视病房，主治大夫果然权威，后面跟一群年轻的护士，我忽然想“我当年怎么不去考医学院？”。主治大夫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也不询问病情，报复似的将听诊器戳在我的胸口，但他还觉得不至于将我戳伤，我甚至没有感觉到听诊器与身体接触他就拿开了，还不如重庆火锅里的烫三秒，简直就是领导春节走访贫困户时的隔门问候。不到几分钟，护士就送来一摞检查单。几天下来，检查完肝，检查完肾，做完CT，做完磁共振，最终确诊为心律失常、室上性心动过速、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心脏病，需要手术。

人生如梦，这话太准确了，昨天我还生龙活虎的筹备活动，今天就躺在医院里了。回忆起工作上的意气风发，酒场上的潇洒风流，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往了？医院是个神奇的地方，外面很乱，我的心却出奇宁静，以前脑子里想的是工作、事业、地位，现在脑子里考虑的是健康、活着。
正在胡乱地想，做手术的大夫来了，说手术是很成熟的技术，不要害怕，但是手术的成功率在85%上下，并且手术时可能会伤及肺部动脉，所以有一定的风险。说着，便拿出协议让我签。我并不怀疑手术的成功率，但我顾虑那15%，因为我常是小概率事件中的一员，当然，职务晋升和彩票中奖除外。因为顾虑那15%，我与妻子便怯怯的对大夫说：“我们能否转到省里医院去做手术？”“笑话，简直让人家笑话，又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省里医院能保障100%？”大夫不屑一顾地说。

为了不让人家笑话，只能勉强的在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但又很害怕那15%,于是便找熟人包了红包。
要手术了，便有同事打来电话鼓劲慰问：“四哥，挺住啊，最近我们比较忙，没空去医院看你，出院后，我们与你压惊”；“四哥，你就安心养病，工作上的事你不用操心”。这些话语让人感动，虽然我出院半年了，这惊也没人给压。大哥、二哥、五弟倒没打电话，只是在手术前送来两万块钱，并且一直守候手术结束。
做完手术，不能动弹，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媳妇没黑没夜的照顾，眼睛都熬红了，看到日夜憔悴的妻子，老觉得情感上亏欠了她，便偷偷地将微信群里的佳佳、笑笑、浅浅等女性好友删掉或拉黑。想着身体康复后给媳妇买一新手机，她老用我退下来的旧手机，然后带她去一趟新疆，然后再去一次西藏。

人在脆弱的时候，往往需要安慰。但人情交往好比播撒种子，播撒的越多收获就越多。我向来对人情事事木然，所以到医院里探望我的人就很少，但又希望当我出院时遇到我的领导，或遇到手捧鲜花的漂亮女同事。
因为没有播撒人情的种子，所以收获就了了。只有原来卖肉的戚二哥送来1000元红包和10个猪心。其实，我并非有恩于他，当年他儿子高考结束后，我找同学提前知道了他儿子的成绩，上了一个师范大学。但他却将这份功劳记在我的账上，想来真是惭愧。

戚二哥说：“做了手术，伤了元气，特别是心脏，要补，我拿来10个新鲜的猪心，将红小豆用猪心包起来煮，要煮烂，不能加盐，这是补心的偏方，要原味的吃，一天一副，先吃10副，过两天我再送10个来，包你心变好。”
送走慷慨好义的戚二哥，心里便嘀咕起来，这偏方管用吗？但又想，偏方能治大病。又想，红小豆是红色的，自然归心经，人们常说一颗红心吗。但猪心呢？猪是蠢笨了点，但它老实，善良，不争不抢，人们又常说老实猪不会吃亏，猪心算不上纯洁，但还算朴实。
猪心包红小豆，勉强吃了三天，实在吃不下啊。对不起戚二哥的好心了，我将其余七个猪心卤了做菜肴了。
在家养病的日子里，宣传部门说，要整一个我带病坚持工作的事迹材料，让我提供一下素材。我怀疑他们想利用我来完成他们科里的宣传任务。我说，等我心好了吧。

又过几天，便有医院的女生来电回访，声音甜腻的像加了糖、加了香油的蜂蜜。虽然被大夫训斥的不像样，但我依然情真意切的对电话里的小女生说了两个字：“非常满意”。
看来，我心没坏。

写于全球新冠肺炎大流行居家隔离的日子。
2020.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