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把绿色还给草地,把嫩黄还给鸡雏,把回忆还给往事。</p><p> “张爱玲路过台宅看戏,说戏台下的乡下人仿佛几何学的点,不占面积的存在。”这是胡兰成回忆张爱玲时写下的字。</p><p> 人是“万物灵长”。与其它生物不同,人,生成语言、思想和智慧,创造了人类社会、人类自身和自身产生的价值。在经历、经验之后,人还有了制造五光十色、铢积寸累往事的能力,成为唯一记忆往事、记述往事、记录往事的生物。</p><p><br></p><p> “多年前,我经过那间寓所,那里闪烁着一颗敏感、苦涩、清宁的心灵的光芒,心头涌起强烈的怀旧感。社会如同寓所,寓所的每一处透着特有的格调,回荡着主人潮汐翻滚的过去,展现主人生活的特质。这特质陷在色彩、混沌、多端里。”——美国女作家梅•萨滕</p><p> 人生如烟,可你看,人通过思维映像记录出的文字非“烟”似“幕”。</p><p><br></p><p>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与我同在哈师大读书的老同学对我说:“把你的日记整理一下出本书吧。”</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知道我记日记。”</p><p class="ql-block"> “你这人有记日记的特质。”</p><p class="ql-block"> 言,不说出来有境无意,说了出来便是衔枚之谊。老同学是了解我的人。</p><p class="ql-block"> 我有记日记的习惯,机械性的。找到最早的日记日期是“一九八一年一月六日”。在我记忆里,应该还早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可惜几次搬家找不到了。</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记了近半个世纪的日记,如果不是老同学提醒,我根本忘了它的存在,等到形如枯槁时会同垃圾一起销掉。</p><p class="ql-block"> 打开日记本,不由地吓到了自己,象看见无数不相干的、死去的人的灵魂在眼前跳动。</p><p class="ql-block"> “伤感对我来说是好东西,是我真实性情的本现。伤感的同时,我仍可以快乐、交谈、歌唱,只是身体的神经静止。伤感需要理由,它在清醒和麻木中摇摆,因为没有选择,所以没有理由。” ——摘自一九八三年四月五日日记。</p><p class="ql-block"> “伤感”贯穿我日记的主题。只是没想到,从记日记的那天起,自己就无意识地将伤感固定成了一种“模式”,从此,便不知不觉地伤感至今。</p><p class="ql-block"><br></p> <p><br></p><p> 写尽悲悯沧桑文字的人是伤感的人。“情不孤起,依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即应”。往事里,眼睛曾为死去的人湿润过,心情曾为不幸的人悸动过。徒经喧嚣熙攘、莫名所云之后,怜悯的是别人,痛恨的是自己。这里有代表人物,季羡林是这样,巴金更是这样。</p><p> 如何分别音乐与眼泪,就象如何分别记忆与往事。与季羡林、巴金一样,对于往事,不能回头一瞥,只能回身凝眸,因为在哪儿,往事并不如烟。</p><p> 季羡林的往事在《牛棚杂记》里,巴金的往事在《随想录》里,而我的往事在四川的映秀小镇。《牛棚杂记》记录文革,《随想录》反思文革,映秀小镇(带我)穿越文革。</p><p><br></p><p> 一九六六年我和大弟随父母进川,来到映秀小镇。一九七六年父母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回到东北(小弟出生在映秀小镇)正值文革十年。这十年我没有(记)日记,但留给我记忆中的往事,如色彩斑斓的小花蛇,蜿蜒驱鹜、形影不离地随我“爬”到方今。</p><p><br></p><p> (下左图与大弟进川前合影,右图与小弟回东北后合影)</p><p> 小弟为图片赋诗:</p><p> “一看惊叹哇塞,再看诸多感慨。</p><p> 时光纵然不再,风华依旧绝代。</p><p> 哥姐稚颜可心,弹指倏然半百。</p><p> 它年安养重见,唏嘘娑婆再来。”</p> <p> * 映秀小镇的二台山上,穿着白底儿黄花儿布拉吉,迎着太阳,W姓阿姨叫我“小豁牙子”。</p><p> 操场开来一辆解放牌汽车,车头架着一挺机枪。S姓伯伯脖子上挂着写着黑字的大牌子,被人扭着胳膊站在车头中央。</p><p> 夕阳西下,拖着长辫子爱笑的Z姓姐姐,被人推押进屋,出来后头发变成短寸,中间剃了“十字花儿”。</p><p> </p><p> 操场中央竖着高音喇叭,早上六点播放“东方红”开始播音;晚上八点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结束播音。广播喇叭每天播出最高指示、批判文章、人民日报社论。播音员声音清透、唇齿明朗,读得字句铿锵有力、催人振奋,是我熟悉的L姓阿姨。</p><p> 操场中央还立着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画像,它出自C姓叔叔手笔。画像立在这里的重要意义,是每天早晨,要很多人排列整齐地站在画像前低头请罪一小时。</p><p> 大礼堂里白天开大会,晚上演节目。时有举着双手面色惨白、神情呆滞站在台上接受批判的人;时有挥动手臂指挥合唱或独唱革命歌曲的人。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宣传队,表演各种形式的文艺节目。</p><p> </p><p> 我家邻居住着位身材高挑、自来卷发、气质文雅的另一W姓阿姨。她儿子参与武斗被打断一条腿,因“反动透顶”,没有救治,失血过多丧了性命。三天后再见W阿姨,已是判若两人,满头白发没了神情。</p><p> 堆着破铜烂铁的院子边儿有一小屋,里面住着F姓伯伯,亲切和蔼,每每见我叫我小名。那天早上去食堂打饭,见他迎面走来,脖子上有明显的弧形红印儿,叫他一声,没理我。第二天听大人们说:昨天晚上老F头儿上吊了。</p><p><br></p><p>(下左图是渔子溪,右图是岷江和映秀镇部分区域)</p> <p class="ql-block"> * 上了学,做了学生,毛主席像章没离开过胸前,毛主席语录没离开过书包。</p><p class="ql-block"> 小学时,上课中规中矩,还算正常。中学时,学校落实了毛主席:“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还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指示号召,组织学生参加劳动、军训拉练;开展访贫问苦、忆苦思甜;定时举办讲用会、故事会、批判会、表决心会;参观刘文彩庄园、观看电影“半夜鸡叫”、“卖花姑娘”和“样板戏”等活动。 活动压缩了课时,上课时间相对减少。</p><p class="ql-block"> 记得一天,正在上课,猛听一声枪响惊天动地。学生象硕鼠,从校园各个出口涌出寻那响枪之地。见一地方挤满人群,有一担架躺着蒙面之人,被人抬着匆匆离去。</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天,上学路上,倏地跑来失色之人,说前面桥头地上发现反动标语。标语被白色粉笔圈着,旁边站着端枪人,指挥人们绕道走、别踩着。“反动标语”是首五言律诗,没读懂,只颜筋柳骨、跌宕遒丽的繁写字体让我记忆深刻。</p><p class="ql-block"> 学校出现了大字报。多是学生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表决心、向反潮流革命小将学习等字样。</p><p class="ql-block"> 学校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F姓老师和T姓老师点了我的名。不知自己为什么被选中,后来听一位部队文工团的老师说:这个小妹儿的四肢比例适合跳舞。我便在宣传队里跳舞,跳“海岛女民兵”、跳“红太阳照边疆”,还学唱样板戏。</p><p class="ql-block"> 宣传队让我知道自己有跳舞的天赋。假使从事专业,我觉得我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舞编(编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校园,“存在”着一批学识渊博、温文儒雅、气质高贵的老师。他们毕业于清华、北大、复旦、华东师大等名校,有北京人、上海人、浙江人、湖南人,是群内心赤热、表面漠然、低头行走的“教科书”。他们背着“臭老九”的名声,躲闪指瑕造隙、甲草染指的动荡的时局,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只在课堂忘我讲到情致时,眼睛会不由自主地闪现一丝光彩。那“光彩”也让我记忆深刻。</p><p class="ql-block"> 那些美好的老师,那些美好的流星般一闪而过的课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 形势是不知甘苦的热闹,人们是不知饥饿的“盔甲”。尽管生活艰苦,很多家庭孩子多,吃不饱饭、穿补丁衣服和露脚趾的鞋,但“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一点儿也不影响快乐,跳皮筋儿、踢毽子、捉迷藏、荡秋千。</p><p> 在映秀二台山下的中滩铺,有一屠宰场,隔三差五听到待宰猪的嚎叫声。听母亲说,那时猪肉八角钱一斤,猪下水论“堆儿”卖,一堆儿五角钱,包括一个猪头和四个猪蹄儿。父母经常买上“一堆儿”,撸胳膊挽袖子在家收拾,先是满屋臭味儿,后是满屋香味儿。</p><p> 值得怀念的是每年寒暑假,父亲带着我们搭上解放牌汽车,迎着风、顶着雨、沐着阳光去成都市里玩耍。</p><p> 车在山根崎岖的路上颠簸,在湍急的岷江边行驶,穿过松林,越过江桥,驶过广袤无边、竹林簇簇、庄稼萋萋、肥沃汤埫的成都平原。平原上有田间小道、有赤脚奔跑的孩童、有背着竹篓围着长围裙的孃孃、有推着单轮木车“吱吱”作响戴着草帽的老汉儿。“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一路的灵动,一路的旖旎,是我少女时代心中永远的蜀地风景。</p><p> 成都市里没有高楼,只有石板街的巷子和一片连着一片的青瓦木门房子。天很蓝,石板街很亮,青瓦房上长着尺把高的绿草。有敲棒棒声、有浓重川音的吆喝声。</p><p> 父亲领着我们到小餐馆里吃回锅肉、麻婆豆腐、川北凉粉和醪糟汤圆,那是童年的“饕餮”盛宴。郫县的豆瓣酱、四川的榨菜头,浓香的味道是今天无论如何也闻不到的。</p><p> 有一次,在成都街头小供销社门口,忽然听到收音机里传出“长嘚儿音儿、短嘚儿音儿”的“哈哈腔”,播报说是地方戏小调“四川清音”。真是好听,如一股清流润泽心田。没想到,除了样板戏,还有这样的“戏”!一下子喜欢上了“四川清音” 。</p><p> “四川清音”激发出我对民间戏曲的好奇心,是我少年时代第一次有意识地接受民间艺术熏陶的启蒙老师,借此,我还喜欢上了四川川剧。</p><p> 不是纯正的四川人,很难喜欢四川川剧,我喜欢,源于我的天赋。文革结束后,听到更多的地方戏曲,又喜欢上秦腔、晋剧、粤剧和淮剧。之后学了传统京剧,作了十年票友,最后才发现,还是喜欢美声歌唱。</p> <p><br></p><p>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中)期,口号依然响亮、标语依然新鲜、红旗依然飘扬、人们依然亢奋,但“地富反坏右”已被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文革初期的残酷与惨烈相对减少。映秀小镇也在春天满地油菜花、夏天江涛声不息、秋天山峦红黄叶儿、冬天雾霭朦胧中稍事平静。</p><p><br></p><p> 没人探究这些年在映秀小镇发生了什么。一场血雨腥风之后,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有人残了;有人跳楼了、有人上吊了,更多的人成为忍受和沉默的大多数。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在近一百二十平方公里的映秀小镇,人们举着彩旗游行呼号、随着人流观看“右派”游街、含着眼泪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拍着手掌欢迎串联来的红卫兵小将,还跟在工人阶级后面,看他们把那家抄个底儿朝天……。文革中云扰幅裂、覆巢毁卵的革命行动,在映秀小镇都有淋漓尽致地展现。</p><p> 孩童应似云雀,蟪蛄却不知春秋,懵懂中,亦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穿越了“万水千山”。同大人们一样,恰同学少年,折锐摧矜,且也历尽人间。直到上世纪八十岁代初(中)期,大量针对文革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叙事文学”和反映文革时期的电影出现,才知道,那是一场怎样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亦才更知道,四川是文革期间武斗最惨烈的省份之一,映秀小镇闪闪地镶在上面。</p><p><br></p> <p class="ql-block"> “到新疆出差,回来时折到成都,想去映秀看看。时隔二十六年,带着回忆,寻找儿时的景象。到了这里才发现,小镇的古朴没有了,油菜花地没有了,散发着原野馨香的味道没有了。只有低矮破旧的房子和年久失修的马路。更遗憾的是,一路过来,没有看到成都平原,只看到高楼,遍地的高楼。</p><p class="ql-block"> 小桥还在,渔子溪和岷江还在,学校也还在。我抚摸小桥的栏杆,在小桥上来回走了几遍。走进校园,仿佛看见穿着白衬衣、蓝裤子,在“体育进行曲”的节奏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地表演团体操的同学们。</p><p class="ql-block"> 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映秀小镇和我的期冀一同淹没在虚无里。回忆让我头痛。我曾经懵懂欢快地在映秀小镇度过十年光阴,这里刻着我初始人生的性格、性情和兴趣,它深刻地影响了我及我对人生的判断。不过一切都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感谢闺蜜Shui,成全了我的夙愿,安排了这次行程。拥抱她!” ——摘二00一年八月三日日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胡兰成说:“无当时诸人文章,无当时百工制品,无当时民间人之情意,则一代即成空过。” </p><p class="ql-block"> 我想我没空过,就因为那六、七十本“伤感”的日记吗?也许是吧!</p><p class="ql-block"> 日记可以不受约束,写尽情绪。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它公之于众,它需要非同寻常的特质;需要深度审视,使个人的不幸带有普遍性,把它表达出来,有着超越个人范围的价值。</p><p class="ql-block">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季羡林和巴金有了这样的特质;《牛棚杂记》和《随想录》有了这样的价值。他们经历百折千磨后提炼出了超然凝重的“伤感”的文字。而我的“伤感”,仅仅是时代的烙印,力透纸背地刻在日记本里,那是一种自我任意感知、任意挥霍的伤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还会再回映秀小镇,虽然它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5•12”大地震后,那里成了旅游胜地,埋葬了所有的沉疴旧事,但它的“往事”是被永远注定了的,起码在我心里是这样。就象那条冥冥之中一直尾随着我的“小花蛇”,在我补上这篇冗长的《日记》之后,它也盘踞下来,对我说:跟了你这么久,你的往事也成了我的往事。它不会如烟,也不肯如烟。不过告一段落了,咱们都放下,好好歇息行吗!</p><p class="ql-block"> 吁嗟!好吧。好多细节、好多事物、好多情怀、好多感慨已经不是“字”能写得出来的。意犹未尽,也只能如此,那就这样吧!</p><p class="ql-block"> 不过总算补上了它,这篇晚了近半个世纪的、关于映秀小镇往事的日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