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往

伯寧

八大与石涛

1644 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自缢，明朝灭亡。

这一年，朱耷 19 岁。在清军追杀朱姓皇族的乱世中，他慌乱无措，逃难路上，妻儿失散。

这一年，朱若极 3 岁。父亲朱亨嘉凭传袭下来的“靖江王”藩号急切地自称监国，欲成大事，不料被已经登基称帝的唐王朱聿键杀死，他没能在历史上留下太多痕迹，便成为了动荡时局里微不足道的过客。

《个山小像》局部 江西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藏

自写种松图 石涛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宗室中，朱亨嘉的世系离主系较远，本不具备继承正统的资格，但眼看江山陷落，目睹唐王与鲁王为争夺帝号明争暗斗，他没能按耐得住黄袍加身的巨大诱惑，改桂林为西京，采用洪武纪年，在偏安一隅的广西，匆忙举旗。

不足半年，朱亨嘉死去。年幼尚且不知事的朱若极，一夜之间变成了既被朱姓同族驱逐，又被清兵所不容的前朝子嗣，遭到疯狂追捕。幸好，家族宦官舍命将其抱出，得以保全了性命。

自此，他开始隐姓埋名，四处躲逃，稍长之后去到广西全州湘山寺，削发为僧。于是，世间少了一个皇族贵胄，多了一个不问世事的僧人——石涛。

《设色山水册》之一 石涛

按同族辈份推算，石涛算是朱耷的玄侄孙，他们一在桂林，一在南昌，相距 800 多公里，若不是一个王朝的崩塌，二人也许一生都不会有交集。

就在石涛被救出，逃离靖江王王府之际，南昌的朱耷也经历了相似的悲惨之事。

朱耷的父亲朱谋觐，不谋权势，喜书善画，在南昌当地称得上名士。只可惜，他中年患疾，于明朝覆灭一年后因病离世。伴随着改朝换代的巨变，清兵很快攻进南昌城，在斩杀几位明室后人之后，仍未停手，开始继续追查“余党”下落。

朱耷只得躲进深山，不见世人。

《天光云景图册》之一 八大山人

实际上，在厚重的朱氏族谱上，没有朱耷二字，他载于其上的名字是朱统 quàn，quàn 是一个“上林下金”结构的字，如今在键盘上已无法敲出。

5 年后，“朱耷”也消失在了人间。他在奉新县耕香寺剃发为僧，改名雪个，法号传綮（ qǐ ）。

《设色山水册》之二 石涛

他们都经历了家族变动，但由于发生之时的年龄不同，二人在日后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

朱耷正处青年时期，他眼睁睁地看着国家消散，家庭崩离，族人被杀，这一幕一幕的图景如此真实，又如此痛彻。对他来说，出家是形势所迫，更是精神需求。这位 8 岁便能悬腕作米家小楷的年轻人，就这样远离了世事，在之后的修行岁月里，他潜心佛法，偶绘书画。

石涛年纪尚小，他甚至没有感受到家族的荣耀，便迅速进入了另一个朝代，加之父亲是被同族人所杀，在他的观念里，“清朝”不是绝对的敌人，“明朝”的概念也不够清晰，所以他云游四方，结交友人，内心始终充满了“动”的因子。

《天光云景图册》之二 八大山人

1680 年，清廷发出新政，昭告天下赦免易姓埋名的前朝后人，允许他们自立生活，不再继续追捕。

在安徽小城宣城默默作画十多年的石涛，此时是名噪东南的名家，他在这一年移居南京，对新政权产生了希望。康熙两次南巡，他在南京、扬州两次接驾，献诗画，自称“臣僧”。后又北上京师，用画结交达官贵人，但终不得入仕。

清朝初年，董其昌的理论依然具有极大影响力，宫廷自上而下倡导的摹古风气正劲。石涛在宣城师从梅清，间接受到了董其昌画风的影响，所以在京时，他可以轻松地画出当权者喜好的作品。

但在这些权贵们看来，石涛只不过是一个游走于官场并且会画画的僧人而已，他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助兴”，别无其他。

1690 年冬，他黯然离京，直奔扬州。本就背着他人非议和沉重皇族包袱的石涛，方才觉醒，觉得自己像是乞丐，留下了一首凄凉哀婉的诗：

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

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于冰。

自云荆开一支眼 石涛 

在相近的年份，朱耷已是得道高僧。

他在清朝新政颁布后，选择还俗，在这之前，染上了癫狂病——他将自己的僧袍撕碎后，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朱耷真的癫狂吗？无可考证，但这似乎是一场仪式，一场向世俗进发的仪式。

1684 年，他终于回到南昌。但这里，已不是从前的模样。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家乡，默默无言，他丢掉了过去 20 年里使用过的雪个、个山、人屋、良月、道朗、驴屋...一切称号，开始用“八大山人”的名号作画、写字，直到离世。

山水图 八大山人

1694 年，半生过去，八大山人 69 岁，石涛 53 岁，一在南昌，一在扬州，相距 600 多公里。

他们虽未谋面，但晚辈石涛对八大的作品已是十分熟悉，他在《为鸣六作山水册》上写了 “淋漓奇古如南昌八大山人”的题跋，这是现存最早的石涛谈及八大山人的文字。

为鸣六作山水册 石涛

从京师离开回到扬州后的石涛，静心研究绘画理论，撰写成《画语录》，被后人奉为经典。他深居简出，蓄起头发，由佛转道，自取别号“大涤子”，开始筹建大涤草堂。

1696 年，草堂建成，他写信给八大求画一幅，以装点草堂。在这封信之前，八大曾为石涛画过一幅《大涤草堂图》（已不存世），但因为尺寸太大，石涛屋内无法放置，于是再求一幅，信云：

闻先生七十四五，登山如飞，真神仙中人也；济将六十，诸事不堪。十年以来，忆往事。所为书画皆非...若事不多，余纸求法书数行，列于上，真济之宝物也。勿书和尚，济有发有冠之人也。只恨身不能迅至西江一睹先生颜色！老病在身如何如何？

几年后，石涛收到此画，十分高兴，题诗悬挂。

十二开江行舟中作山水册之一 石涛

晚年的八大与石涛，通过中间友人，频繁书信往来，合作作画。八大在石涛的兰花图上题跋说其画得南宗之真髓，给晚辈以至高评价；石涛更是对八大心有崇敬，在《十二开江行舟中作山水册》上书：

人家疏处晒新罾，渔火蛟人结比朋。

我坐小舟惟自对，哪能不忆个山僧。

个山僧，即是八大。他一生奉行的处事方式是“浮沉世事沧桑里，尽在枯僧不语禅”，就像他曾在门上写下的那个“哑”字，对人不交一言，代之以手势或笔谈。

而石涛，则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相“语”的朋友。

兰竹图 八大与石涛合作

相见的愿望虽强烈，但因身体问题，两位传奇画僧终未得见。

1705 年，八大山人在孤寂贫寒中逝世。两年后，石涛也因病走完了颠沛的一生。两位最耀眼的明室后裔，相继陨落。

回看二人跌宕的来路，也许在 1644 年的那场巨大变动发生时，已经埋下了伏笔。他们怀着不同的心境，表现出了惊人的才华，他们将这些苦难转换，晕染在宣纸上，走向了笔墨巅峰。

而这些，又岂是简单的“皇族后裔”可以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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