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媽媽

Chaoying

<p>二零二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凌晨,我在夢中看到了媽媽。她的臉色不是很好,站在屋子角落裡安靜的看著我和同學們大聲爭吵 ...</p><p>早上醒來之後,就覺得不好,是不是媽媽向我隔空传递什麼信息?媽媽此間病危,在協和醫院已住了一個多月。我趕緊拿出手機,果然微信上有妹妹超美的留言,她說媽媽不行了,讓我趕快打個視頻。</p> <p>迅速發展的航空業和強大的交通網,使地球縮水了,而Covid19又讓它恢复了原本的大小。之前從法國的家到北京媽媽的家很容易,只需要十幾個小時,由於Covid,我們至少倒退50年!回國的難題一個接一個。首先政府限制回國人員,航班從原先的每天三班,減少到每周一班,一票難求。另外登機需要種種證明,使得乘坐中轉飛機变成根本不可能。沒有直達北京的飛機,到達中國大陸後,要經過十四天隔離,到北京還要在家隔離七天。如果在此期間,同機乘客有核酸陽性,隔離時間還要加長。網上有同胞哀嘆:現在回國比去西天取經還難。</p> <p>經過上上下下多次的反復,最後我還是放棄了回國的強烈意願,對不起了,我親愛的媽媽!女兒不孝了。</p> <p>法國的早上已是北京的午後,這時媽媽已經進入昏迷狀態,她已聽不到遠在萬里之遙女兒的呼喚!此時的她,眉頭深鎖,呼吸急促,我看不到我優雅的媽媽。</p> <p>之後媽媽的血壓時高時低,心跳變化範圍之大從20到180,呼吸也漸漸變弱。但媽媽的眉頭不那麼緊鎖了,她正在一點一點地遠離痛苦。北京時間二十二點十六分,媽媽永遠離開了我們。她一定去天堂找爸爸了。</p> <p>媽媽出生于一九三二年九月四日一個史學世家。她的爺爺是箸名的歷史學家,曾被已故的毛澤東主席稱之為“國寶”。她的父親即我的外公早年留學日本,曾任中學校長,解放後在中華書局供职。因為上有哥哥,下有妹妹,媽媽曾經對我說,她在家裡不怎麼受父母待见。也正是因為如此,她爺爺陳垣先生對她特別疼愛。以至於以後她上大學期間的一切生活費用,都是她的爺爺支付的。</p> <p>正值媽媽該上小學之時,第二次世界大戰越演越烈,鉴于日本軍隊對女性的残忍和粗暴,家裡長輩沒有讓媽媽上小學,只是在家裡私塾學學三字經。所以她上中學(辅仁附中)時,根本不會算術。但是媽媽自幼聪颖,自己自學補上了數學。中學畢業時,學習成績優秀的她又被保送輔仁大學和南開大學,兩所大學任她挑選。</p><p>下圖中間老者是陳垣校長,我的老爺爺。蹲在校長旁邊的是媽媽。爸爸是最後一排最高的那個人。</p> <p>媽媽沒有子承父業學習史學。她選擇了理科。其實媽媽當年的夢想是學醫,做白衣使者。她完全可以自己考醫學院,但家裡不同意。因為爺爺是輔仁大學校長,家眷在此上學不需要學費,這樣每學期可以節省相當一袋面的錢。這些錢對于一教師之家(外公當時是中學校長),還是挺可觀的。這樣媽媽上了輔仁大學,選擇了她當時認為和醫學相近的化學。</p> <p>上大學時的媽媽贪玩,據說跳舞一流,亦是二級運動健将,短跑出色。但這些并不妨碍她的學習,成绩一直很好。大學本科畢業後,又考上了研究生(注:那時在中國沒有學位)。五十年代,可不像現在,博士碩士滿地皆是。可以說當年的研究生,那可是人上之人。</p> <p>風華正茂的女研究生畢業了。她柀分配到剛剛建校的北京師范學院,即今天的首都師範大學的化學系。從開始的組建,到後來的教研室主任,媽媽在此執教三十余载,專攻有機化學,桃李遍北京。幾乎北京城鄉每所中學,都有她的學生。當時我所在中學的化學老師就是她的學生。</p> <p>北京師范學院位于北京城的西南方。當年的公共交通沒有現在發達。從我們在北京師范大學的家去那邊,要換三次公交車,耗時一個多小時。所以媽媽一直是骑自行車上班,單程需要四十分鐘。當時只是覺得很累,诸不知這成年累月的积累,是最好的鍛練身體。以至于之後媽媽總是說,她身體好得益于常年騎車。</p><p>那時媽媽早出晚歸,幼小的我每天晚上都盼望媽媽的归来。若是媽媽回來晚了,我的心就七上八下,左右不知是好,直到她回來,那心才能放下。這種盼歸的感覺後來又感應到子女身上。</p> <p>在我們小時候媽媽就教育我們自立,自己的事情自己干。為此她也訓練我的膽量,及处理事情的能力。北京當時的社會民風純樸,沒有後來令人發指的拐骗孩子的事件,大人對孩子的外出相對放心。早在學龄前(六歲以前),媽媽就派我去師大小門外的合作社打醬油。七-八歲時,讓我自己坐公共汽車去崇文門法國面包房買面包。不過那次也把她嚇壞了。我因為贪玩,到點時沒有直接回來,媽媽急的不行都准備報警了。</p><p>還有一次全家去颐和园玩,爸爸媽媽騎車,我帶著當時還沒上小學的妹妹坐公交。從頤和園回來時和爸爸媽媽约好在汽車終點站集合。沒想到我們上的32路車是一輛區間車,把我和妹妹扔在了半路,我倆身無分文,不能再坐車了,只能用11號(雙腿)隨随汽車路線往前走。爸爸媽媽在終點站左等等不來,右等也等不來,只好騎車返回。我們最後在半路相見。</p><p>前兩天和妹妹超美又談起此事,頭腦中生動的畫面就如同昨天。</p> <p>至於對能力的培养,我很小媽媽就教我做飯。那時家家都用蜂窝煤爐,六歲的我比爐子高不了多少,所以做飯時要站在一個一個小板凳上。</p><p>後來將此事講給兒女聽,他們都不信,哪有那麼小就做飯的?</p><p>還有一件事我一直記得。就是媽媽和我一起騎車去她的學校。忘記那時我幾歲了,大概七、八歲。在此之前,我雖然天天在師大校園內騎車,但從來沒有上過街。第一次和媽媽騎車上街,又去那麼遠,激動的我前一夜怎麼都睡不著。第二天出發時,媽媽一直在我的左邊保護著我,告訴我應該注意什麼,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p><p>媽媽就是這樣一個膽大心細的媽媽。</p> <p>關於學習上的事,媽媽從來沒有管過我。也許是我不需要,也許是後來文革期間,父母自己都自顧不暇。</p><p>我唯一的記憶是剛上小學一年級的事。那時文革還沒有開始,有一次語文老師留下許多抄寫的作業,我記得,那一次我一直到晚上十時才把作業抄完。為此媽媽找到老師,讓她減少孩子們的負擔。</p><p>我們的童年真幸福!哪像現在的孩子左一個課外班,右一個補習班。</p> <p>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大部分的知識分子都受到或多或少的衝擊。爸爸被迫參加勞動改造,在師大的磚窑脱坯造磚,那可是個重體力活。我還記得在那嚴熱的夏天裡,爸爸光膀子和泥土打交道。媽媽那時才三十多歲,沒有被列入走資派或白專分子的行列,相對還自由些。但那時也是大會小會經常開。</p><p>爸爸的問題還是影響了媽媽。北師大的造反派派人去北師院外調,想整理我爸爸的黑材料。他們把媽媽叫到辦公室,想讓媽媽揭发爸爸。</p><p>爸爸從青少年起就是無線電的愛好者。據說在山西太原的家裡,他的床上三分之一的地方,都用來放置他的那些電子元件。文革造反派到我家抄家時,找到一些電子管。按照他們的逻辑,這些電子管可以制造發報機,从而推断爸爸裡通賣國。</p><p>媽媽思敏口快,直接借用那幫人的邏輯對他們說:我家還有把菜刀,你們怎麼不說我丈夫拿菜刀殺人了?這些造反派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以至於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師大的一些人總說媽媽人歷害。</p> <p>媽媽做事麻利,為這個家勤勤恳恳的奉献一切。 那年頭,一周要上六天的班,又沒有現在的家用電器,什麼事都是手動。愛干淨的媽媽每個周日都要大盆小盆的洗洗涮涮,還要給我們做好吃的。她還時常為我和妹妹剪裁设计衣服,當時在北師大,超英、超美的穿著還是很时髦的。</p><p>現在想想,我都不知道媽媽是哪來的這麼多的精力和能量?如果不是愛心是不能解釋的。</p> <p>有一段時間,媽媽身體非常不好。那是因為文革期間在農場勞動時,她睡冷坑,以至於引發類風濕關節炎。很長時間,大夫都不讓她碰凉水。那年代又沒有管道熱水,所以我和妹妹分工洗碗。一人負責一天。為此也和超美引發了不少口角。</p><p>媽媽并沒把病當成病,除了不碰凉水之外,還是什麼都干。</p> <p>小學的時間過的很快。那時基本上停課。我們這幫小朋友整天瘋玩。衣服也是隔不長就挂個口子。媽媽的缝纫機經常飛轉,為我們補這兒補那兒。</p><p>為了讓我愛惜衣服,媽媽給我一點兒零花錢,讓我自己攒钱買衣服。一條咔叽褲要十二元,要攢一年多才能買一條。由此我懂得了珍惜。</p><p>稀里糊涂就到了初中畢業。那時上高中是所謂的選拔。我當時雖然八門功課都是A,但由於出身臭老九,屬於可上可下的。媽媽後來告訴我,她不顧知識分子的清高,親自找班主任老師為我爭取上高中的機會。不知是不是由於媽媽的爭取,我被“選”上了高中。</p><p>媽媽總是在我人生關鍵時刻,向上推我一把。</p><p>兩年的高中并沒有學到許多東西。當年的批鄧反孔讓我們浪費了大好時光。很快我們就面臨人生另一個關口:上山下鄉。這回媽媽可沒有本事把我留在她的身邊。那年我剛到十七歲,媽媽千叮咛万嘱咐,有一百個不放心,一千個牵挂,怕女兒單身在外被人欺負。告別媽媽去延慶農村的那天,第一次感覺媽媽比平時弱小了,站在住家的樓下显得那麼无助。而那時的我,懷著對新生活的憧憬,竟然沒有好好和媽媽告別。</p> <p>農村生活的严酷馬上就到了。讓我第一次面對現實。艱苦并不是單單因為農活兒累,還因為老知青的排挤和對我的孤立。幸虧有好朋友,我同寝室的家嗚陪伴。那時我真想爸爸媽媽,還有北京的家。</p><p>姑姑一家遠在新疆,所以表姐燕軍常來我家。媽媽也因此說她有三個女兒。</p><p>燕軍也于同年在延慶插隊,不過我們不在同一村莊。媽媽不放心遠在農村的女兒們,先到離縣城較近我所在的村看我,然後又去四十里外燕軍所在的村看她。看到我們一切尚好,才略微放心。</p><p>燕軍在她所在的村工作非常好,還當上婦女隊長。所以有段時間,她想“扎根农村”,這下可把媽媽急壞了,苦口婆心的做燕軍的工作。直到燕軍考上大學才放心。</p><p>這次在媽媽重病期間,她還和我提到此事。按她的原話是:她父母不在北京,我就要管,不能把孩子遭腾了。</p> <p>高考恢復了,三個女兒都先後考上了大學。媽媽對我們的操心也相對放鬆了。然而她在北師院的工作日趋繁重。教學、科研、教研室工作、帶研究生、發表文章、樣樣她都不落後。除此之外還要補習許久不用的英文。</p><p>那段時間,她經常被別的高校或研究所邀请做評審,研究生答辨等工作,忙的不可開交。</p> <p>我們這些小雏鸟翅膀越來越硬,也飛的越來越遠。</p><p>大學畢業,留校,考研究生,出國 ... 好像每一步都沒怎麼和媽媽商量,諸不知每一步都讓媽媽都挂念,勞神。</p> <p>一九八五年我開始了留法生涯。最初和爸爸媽媽的聯系是信件。因為那時沒有現在的“現代”通信设备。那時是媽媽忙,我也忙。</p><p>信中得知媽媽的類風湿關節炎時好時壞,己經影響了她的生活和工作。媽媽不得不因此提出提前退休。本來教授是可以多干幾年的。</p><p>退休在家的媽媽不知是否因為壓力減輕,還是有足夠的休息時間,無職一身輕的她身體反而越來越好了。此時她開始了她丰富多彩的退休生活。練健打拳每天都充充實實。</p><p>退休的爸爸愛好攝影,媽媽就成了他的御用模特。</p><p>這张照片是爸爸給媽媽照的,媽媽特別喜歡。在她臨終之際曾還嘱咐妹妹冼兩張這张照片,我們姐倆一人一張。這也是媽媽在病重期間給我們的唯一遗言。</p> <p>媽媽的中學的是個教會學校,當年和那些修女們學過一些簡單的法語。但因多年不用早就忘光。為了來法國探親能有必要通话能力,退休的媽媽又進夜校學習法語。她也是夜校年龄最大的學員。</p> <p>媽媽善良,待人以宽,寧可自己吃虧,也不願意虧待別人。</p><p>媽媽在病危時肯定希望在遥遠國度的女兒能回國陪在她身邊。但當她得知國外疫情嚴重時,怕對我不安全,又反覆囑咐我,好好待在家裡,千萬別回來。</p><p>媽媽樂于助人,且不求回報。僅以最近發生的一事為例:給她按摩的小韓家裡有些困難。媽媽得知後毫不犹豫送給她五千元人民幣,幫助她解決問題。之後又叮囑小韓,讓她不要對別人講此事。要不是小韓親口告訴我,我都不知道。</p><p>也正是如此,媽媽有許多知心的朋友,還有些是忘年之交。</p> <p>妈妈有个法国朋友名叫Guy,是她来法國探親期間打太極拳時認識的。Guy非常敬佩媽媽,贊赏她的智慧和活力。後來Guy對我說:雖然我們語言不通,年齡相差也大,但并不妨碍我们的交流。媽媽在病重期間還通過我向Guy問候,說他是她在法國唯一的朋友。</p><p>媽媽去世的那天我把這事告訴Guy,Guy淚流滿面,埂咽的對我說:我有多麼大的福份,能夠認識了你的媽媽!</p> <p>媽媽用她的魅力感染著她身邊的人。既使是病危期間,她仍然对人平和。用好朋友家鳴的話講:和其它病人對比,媽媽可以算“笑对”生死。這樣的例子,他們這些醫療工作者在医院多年也不多見。</p><p>我認為媽媽是看透了生死。早在爸爸離世後,她就不止一次囑咐我和妹妹,如若她病危,不要做無謂的延長生命的措施。</p><p>我和妹妹這次配合醫護人員做到了這點,讓媽媽有尊嚴的離去。</p> <p>媽媽是典型的知識女性。她蕙質蘭心,心靈手巧,卓爾不群,又是那麼吃苦耐勞。</p><p>媽媽,我親愛的媽媽,在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爱我,在这世界上,也没有人能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p><p><br></p> <p>媽媽,你雖然肉體離開了我們,但精神永存!无论在哪里,我永远爱你。應該說媽媽,你現在離我更近了。</p><p>如果有來世,讓我們再做母女。我一定不遠走他鄉,在你的身邊報答你的恩情。</p><p><br></p> 致谢 <p>感謝我的闺蜜家鳴給予的大力幫助。她在最短的時間,在中國最好的醫院,為媽媽組織了強有力的醫療團隊。并安排媽媽住在高雅的單人病房裡,讓她安定寧靜地渡過了她人生最後的几周。</p><p><br></p><p>感謝所有參與治療的醫生、護士們。謝謝你們對我媽媽的守护和床头床尾辛苦地忙碌。你们对病人的责任感、对工作的严谨和一丝不苟、還有對病人如同對待親人的態度,讓我感到心灵上的慰藉。</p><p><br></p><p>我還要感謝我的妹夫燕生,他多年像親兒子似的照顧媽媽。我和妹妹都不在媽媽身邊,燕生包揽了一切,從每月去醫院看病到一些生活琐事。使我們這些遠在外邊的女兒們減少了多少后顾之忧!一天兩天,容易做到;一年兩年,不難做到;但是堅持幾十年,何等不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