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我还是得说说同事舒垠。</p><p> 他原名叫舒建军,在西秦岭末端,甘肃小陇山最西的山沟出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条通往陇南的公路,打开了深山与城市的通捷。他是怎么到城里上高中的,我不知道。但他上了城市文科最好的第八中学,因为他爱文学,想通过文科,以改变自己的命运。青少年爱好文学,就如中了毒,执着,死心眼,把文学的梦,当成改天换地的神圣之事。舒垠,上了高中,稳步踏上偏科的林荫之道,看似繁花似锦,色彩斑斓,这些全是文学伪装的外面。当带着这个梦,走出文学的梦中,回归生活,才发现,文学的路,是狭窄的,充满险情甚至会夺人性命的。舒垠最倾佩的作家是路遥,那个为文学殉道的人,他的苦,他的悲,他的痛,他的失败,都因为文学,披上了光环,被神化,被崇敬。路遥,就是文学的苦行僧。他留给我和舒垠的,是为了文学,可以涉险滩,入急流。</p> <p> 最终,文学让舒垠偏科后,没有一点悬念的,高中三年,主动回家。父亲劝他补习,他知道,白补呢。其它诸如数学,英语,政治等的成绩,简直残不忍睹,只一门语文,在高考的大杂烩里,似乎盐放得重了。他也知道,补习,白熬身体,浪费时间。于是,他几乎再没有出过山,在家开始做文学的梦。他家开了个商店,父亲进货,他的好多时间,都看书,偶尔到地里干农活。林区,本来地少,算不上种地的人。舒垠的生活,悠闲,充满了田园气。他开始在《诗刊》《中华读书报》《散文诗》《星星诗刊》等发表诗文。在当地报纸上,舒垠也是常客,文风秀丽,清亮。他笔下的山沟林木,一股溪水,一朵白云或者蓝天,都是纯美的。他发表在当地的诗文版面,有招聘启事。舒垠就是顺着这则招聘,出山了。他出山的年龄,二十七岁,和诸葛亮出山的年龄一致。诸葛亮抱着安天下,匡扶汉室之志,舒垠怀着一个文学梦想,想用鲁迅的眼光,创造美味的精神食粮。我见到舒垠时,笔名和真实的人,反差很大。脸黑红,常年的山风涂抹,鼻梁并没有挺起,很平缓地从额头伏身穿过方寸间,再让鼻着轻轻隆起。额头上的发,理了时,整齐三四天,然后就没有造型,随便长出样子,非常有意的发型。眼睛,因为经常堆笑的原故,老早就有了放射性褶皱。和他握手,手硬,指头关节机械,皮粗,但很有力。听他说,经常进山,打柴,背柴。他是一个非常实在,见人就笑,没一点心眼的人。很难把那么美的诗文,和这样一个乡下人联系在一起。</p> <p> 他的应聘成功,全靠发表诗文,写作能力和在小城市文学圈子里的影响。老实,憨厚,甚至对城市生活是陌生的,他,被合情合理安排到专刊部,任务就是从网上下载国内大事,编辑后,在地市报发出去,供读者阅读。这个工作是轻松,简单的。</p><p> 我和舒垠住在报社后院子,一间集体宿舍。</p><p> 他除了说话,做事,为人老实外,还有非常扎实的烟瘾。一天连抽,加上送人,要四包二元钱的红兰州香烟。睡觉前,得抽二支烟才能安然入睡。半夜,只要上一次厕所,回来,就得一支烟。早上,在被窝里抽两支,才起床。我不爱抽烟,或者说,只是偶尔浪费一支罢了,真没烟瘾。舒垠说,来,抽一支,没事。说着,同时点两支烟,不容分说,已经塞进我的嘴里。有时候,为了防他给我嘴里强行塞烟,要么比他先醒来,赶紧出门,要么,装着睡觉。他叫,不要答应。他去厕所,我起床。同一个宿舍住这样的舍友,不会抽烟,或者没有点小烟瘾,真不可能。</p> <p> 我告诉他,我是农村人,我的梦想就是在城市里找份稳定的工作,娶妻,生儿育女。我虽然还爱着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我要努力的方向是在城市里工作、结婚、生活。老家里有句话说的好,宁可在城市里当条狗,不在农村当富有。城市在诱惑着农村里的每一个人,走向城市,永远有两条路,是幸福与痛苦。这些话,有很多反驳的理由,让我颜面扫地。舒垠全部赞成,自己一点都没想法。</p><p> 在新的招聘人员中,我和周应合,舒垠,关系非常好。可能是出身的原因,让我们有说的话,也愿意在一起,形成自己的,不能威胁任何人的小圈子。用报社一位主任的话:几个乡棒,撺得紧。本来,魏军虎也属于我们成员之一,因为农民身体,长相又经不起看,于是自嘲都市报四乡棒。魏军虎和我们,有些区别,他城里有两个哥哥,动不动,就去了哥家,回来说好些嫂子做饭,吃了什么,睡在楼上。好生让人羡慕,更好端端让我们三个感觉和他有差距。</p><p> 日子平淡,对记者,报社的工作,趋于平凡后,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还真留下太多痕迹。舒垠混熟悉了同事后,每周回家。他是版面在星期六,但他在星期五就做好了,然后托付给同事,早早回家。回来时,就是星期一下午。这样算了,星期天都不工作,他一个星期只上三天班,其余都在回家与回家的路上。每张报纸印刷,出版之前,都要开编前会。领导觉得,舒垠每次都让同事代着签字,开会。时间久了肯定不行。终于,领导还是不糊涂,不让舒垠做版了,让他当记者。报社是以绩效挣工资的,在绩分到了一定的线,就有保底加绩效。舒垠没采访过,不会。我和他关系好,就带上他去采访,以便他能在报社工作下去。正好,舒垠接到一个投诉,某公司对职工收取押金,一个员工家里的急事,公司不让回去,要走,不给钱,也不退还押金。他自己不敢去采访,要我一块去。在报社制度里,有篇小稿子,最好一个人去为好。但做为朋友,我算是陪他去。</p> <p> 在路上,舒垠问我,去了怎么办!我说:批评报道要严肃,不能情面太软。当他进这家公司后,房子坐着一个老头,舒垠先喊了声:“叔-----我--------我是来看个事情”。那个正在抽烟的老头好象没有反映过来,很机械地让我坐下,开始倒水,并递上香烟。舒垠接地过烟,我捣了他一下,示意不要拿烟。他好象见到熟人一样,什么也不顾。我说明自己是记者,还没有说到主题上,舒垠笑着对人家说,没有事,是来玩玩。这样,老头和舒垠开始拉家常。老头爱画画,水平也一般。看到他书桌上的画,舒垠展开了话题。老头也说起画来。舒垠尽说了与采访没有关系的话,还介绍自己是农村来的,对城里的生活不习惯等。</p><p> 我觉得这个采访可能要泡汤,没有必要再陪他了。我借口要走,他也没有留我的一丝意思。他对我说,“你不要管了,我采访完回来。”</p><p> 三个小时后,舒垠回到单位。我问他采访的怎么样了?他告诉我,没有采访,人家一个老人,我俩成了朋友,抽烟、喝茶,谝闲话。我对他说,批评报道不能去就笑,而且不能抽烟,喝茶。这会影响你对新闻的严肃性与报道能不能进行下去。舒垠笑着对我说,算了,算了,再碰其它事了说。我真的翻不下脸问人家的事。他把经常堆在人面前的笔,再次堆在我面前,仍然憨厚,老实。</p> <p> 一天,他突然说要请假,“老婆怀孕要生了,得回家侍候月子。”领导还是通情达理,让他回家去看老婆生孩子。他一走,一个月,没有任何信息,让人觉得他在报社消失了。一个月后,他回来了。我和周应合问他,生了儿子,还是女儿。他说,没有生,还得三四天。这回来报社,是续假的。领导开玩笑说:舒垠,你老婆预产期你不知道嘛!但还是给也又续了一个月的假。</p><p> 又是一个月,滑溜溜的,在忙碌中过得很快。舒垠的一个月假期到了,他回来后,没有直接到办公室,而是在宿舍打听报社领导对他的态度。舒垠也高兴地说,他老婆生了儿子,虎头虎脑,煞是可爱。这算是个好消息,因为他家几代都是单传,第一个是女儿,第二个是儿子。乡里人俗话:一儿一女活神仙。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就是报社领导对他的工作态度,十八分不满意。我和周应合把这个事告诉他后,他的脸上淡淡出现了去无奈,随后说:要不,我先给领导说一下,我不干了,回家去。</p><p> 已经是深秋,天下的雨,着身而寒。舒垠收拾了行李,我和周应合送他到车站。三个人都没有多说话,只是互相祝福。我一个从农村来城市寻找工作与生活的兄弟,就这样又走出了城市。城市无言,我们心酸啊。</p> <p> 第二年春天,我去舒老家,一个森林覆盖着的山沟,溪水如流动的青玉,各种各样的花开着,叶绿着,还有鸟兽占居着天空与林间村子。舒垠,老早等在家里。他,俨然是一个纯真的农民,不讲究衣着,不在脸上抹油,洗手与洗脸都简单,像是敷衍。他的日常生活,干点本来不多的农活,也会去林区,攀到山顶看摸摸云,俯首山山峁峁,兴致一涌,就写他的系列诗歌《山地笔记》。更多的“山地”系列,让舒垠成为那段山,那段水,那段天空,甚至那段空气的王者。采集山花做成盆景,被山洪冲出的树根,做成根艺,虽然粗糙,还是有几份可看之处。在自己的间书房,还设了墨案,描红写魏碑。我突然向往舒垠这种悠闲,散慢,自由的生活。放弃田园给自己套上城市模式的羁绊,他适应不了。兄长雪潇,身处大学为名师,尽然对舒垠的生活有了向往之心:“他的生活中只有故乡没有异乡,多好!多幸福!”</p><p> 只在城市读了三年书的舒垠,一直在农村,在山地,被山水森林,花草鸟兽们为伍,他们彼此融入,寄托,相辅着。他的心灵,已经容不下城市的浮夸,烦燥,压抑与紧张。</p><p> 正如他在《山地笔记》里写的:追随某件东西的人\有时,我只是某件东西的影子。</p><p> 我真担心,自己成为城市的影子。</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