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事

野禾

一 这个南瓜，还是八月份去清溪河漂流时，芭蕉塘客栈女主人送的。 拿回家在阳台摆放了三个多月，每次起心动念要吃它的时候，都觉得家里人太少，剖开吃一小块，剩下的放着肯定会烂掉，就放弃了。 这个东西于别人不值钱，市场上也不过两、三块钱一斤的选起买，若自己吃一部分，再敲门破嗓地把剩下的送给邻居，实在怕别人收也不是拒也不是。 其实经常市场上买了菜回来，吃不完的，都毫不留恋地扔掉了。 但这个瓜，却无论如何不想把它往垃圾箱里扔。 想起那个和我同年同月的客栈女主人，在我们临走前那天，清早八晨地背着背篼去坡上给我们一行砍南瓜，非要送我们一人一个，怎么推辞都推辞不了。 二 八月的早晨，月牙隔着树梢，像孤点了一夜的灯，等不来要等的人，又衬着渐白的天空，灯色就有了些苍白。 清风穿过树林，叶声窸窣。 我陪了她去，下了坎又走了一截马路，爬过几大坨陡峭的石头，上到坡顶。 这个石头坡，紧挨着公路，坡上石头多于泥巴，并不是种庄稼作物的理想之地，南瓜们隔三差五地伏在矮短的杂木野草中不作声，像和大人躲猫猫的孩子，不刨开树叶和野草几乎看不见它们小小的身影。 我们就在这路边的石坡上，“这个还没长好”、“那个可以了，会很甜很面”地挑选着南瓜，间或说着她去年死于车祸的儿子，她说儿子高高大大的，长得好，又孝顺，本来在遵义城里头工作…… 她的语调平静，但我也是当母亲的人，听得出里面深埋的忧伤。 山坡上，她爬上去横过来地挑着南瓜说着话，那身影让我感受到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朴拙的心意。 这个小山坡正好可以看到两头的马路，它们分别向不同方向延长并隐匿入远处的青山。 我想着她舍了下面大片的土地，一人跑到这个石头坡上头来点南瓜秧的时候，于俯首起身间，在揩汗眺望时，该有怎样的盼望，鼻子不禁就发起酸来。 同行漂流的伙伴们都还在客栈睡懒觉。头一天的漂流实在太耗费体力了，晚上又在院子里品月饮酒、吟诗狂歌至夜深才散。 他们绝然想不到这个早晨，一个背着背篼的女人，一个才刚刚失去儿子的女人，她是多么地让我心疼。 我们摘了八个南瓜，刚好同行的人人手一个，装在背篼里，满尖尖的一背篼。 我要替她背，她生死不愿，说我背不动。 我只好抱着一个南瓜，像抱着一个孩子般，跟着她又沿着马路一步步回到客栈。 三 返家后，南瓜被我搁在阳台上，我甚至于都要忘记它的存在了。 直到立冬过后，有一天我又看到它，突然想起那个石头坡，想起那个芭蕉塘女主人背着南瓜走在我前面的样子，突然就不安起来。 这个南瓜已经离开了它的石头坡，它会在这样一个和它本无干系的阳台上无声无息地烂掉，像那个突然就误入了另一个时空不知归的孩子，也许它都记不得坡上那些为它枯了的瓜藤老叶了吧？ 突然想把它送回芭蕉塘去，想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但总不能让它真正坏掉吧，那才真是辜负女主人的一番心意了。 正好二姐给我送来一袋面粉，想着做些南瓜花卷放在冰箱里慢慢吃，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利用好这个天远八路带回的南瓜。 说实话，切开瓜之前，我非常担心它已经坏了，毕竟放了好几个月，但让人欣喜的是，南瓜一点都没坏，切开的断面上有浸出的浆露，周边一圈青色，正是最好的样子。 我把它切片蒸熟后碾成南瓜浆，放了点酵母和糖，再加上面粉揉搓，静置一小时后，便蓬松起来，那么多空心的气泡，扯一下丝丝涟涟的，它终是有许多话要说吧？ 在给花卷成型的时候，我想过把它复原成南瓜的样子，但又想，它若还是个南瓜，又何必失散呢？复原了，它的梗和叶，也未必真能和它相认。 潜意识里或许想在某个枯槁的事物上嵌一点芳菲和生气。于是不知不觉间，就把这南瓜卷捏成了花朵的形状。 当我打开蒸锅时，金黄的花开得笑意盈盈，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 仿佛幸福的时光从来就未曾离开过，一切依然如花似歌。 四 老公说我这次花卷的味道做得最地道，我自己吃着也感觉不错，绵软、劲道，入口是淡淡的回甜，又夹杂着瓜果的清香。 怪不得人家说带着情感做的美食是不一样的 在这日渐寒冷的天气里，这一锅散发着热气的花卷，会不会治愈那些剥鳞般的痛？ 我从清溪河回来的时候，无意中把客栈的钥匙揣了回来，然后我又把钥匙快递了回去。 但我不会快递这锅南瓜花卷回去。 这些芬芳只是我私下里的祝福，每个人都只能自己疗他的痛，他人不必刻意提醒。 我只是轻轻路过别人的哀伤。 微信问与我同宿过芭蕉塘的朋友，问她想不想吃我做的好吃的南瓜花卷，她家离我较近，也知道那女人的境遇。 她不知道，我其实是想和一个知情的人分享一个被离散的南瓜的花开。 那些走散后从此不回的亲人，或许在另一个空间，自有真正属于他的故乡及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