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br></p><p>∥红色故事∥</p><p>《胡一元的〈最后一课〉》</p><p>△应跃鱼</p><p>∥记得年轻时读过法国大作家都德的传世名作《最后一课》,至今心存敬佩,相形之下,我也心存一个“最后一课”,不吐难耐。但我的“最后一课”,毕竟不是都德的《最后一课》,我为什么对它如此刻骨铭心?因为我此生相遇的“最后一课”,让我改变人生轨迹,“最后一课”还引发了许多人生的离奇故事、莫名事件;但这最后一课并非是我一生中真正的最后一课,而是我的一位老师教师生涯的最后一课,这位老师就是解放前中共永康地下党的领导人之一胡一元。这事要从七十多年前的1946年说起——</p><p>(A)</p><p>那是1946年,我在培英小学读六年级,这学期新开学,校长宣布请来一位高端的老师,名叫胡一元,是浙江名校湘湖师范体童音专业毕业的高材生。钟沛校长宣布完这好消息后,调侃说,这胡先生是好老师,但那名字取得不怎么样,一元就是一块钱,一元一元,大家都叫他一块头!校长的这番挿科打混,逗得全校师生哈哈哄堂大笑。这时只见主席上走上一位修长帅气,穿着整齐中山装的大帅哥,在向全校师生连连鞠躬,他就是胡一元先生。</p><p>∥那时我们都已懂得什么叫“体童音”专业,就是那时的省立师范(著名的湘湖师范就属这类),都设立体育、童子军、音乐专业,胡一元就是这体童音专科的高材生,来到培英小学专任全校体童音老师,但专任我们班的班主任(那时称级任),所以之后同我们格外接近。</p><p>初识胡一元是第一次上体育课,见他有一米八的修长身裁,穿着一身运动衣,理着短分头,看上去朝气蓬勃,说话声音洪亮,动作敏捷潇洒,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一个字:帅!上这第一堂体育课,胡一元自带一根长长的竹竿,他说上课前要给我们展示一下撑杆跳高和示范动作,算是给同学们的见面礼。说罢,他持竿做个预备动作,一路小跑后,携竿一跃,只见他那修长身子,在竿子软弯助力下,飞跃腾空,似一只娇健飞燕,凌空飞过限高横栏,轻盈的落在砂坑,娇然屹立,那雉燕凌空的英姿,让同学们欢呼雀跃,一片激昂情不自禁!那刻我暗下决心,我要跟定胡先生!从此成了胡一元的“跟屁虫”。</p><p>第三天开始由胡一元上音乐课。上音乐课是要风琴的,那时整个培英小学只有一架风琴,上一节另一个班的音乐课是在培英本部上的,风琴就在那边。我们班设在天房旁边的褒功祠堂,要上音乐课必须派人到本部把风琴抬过来,其实不用胡一元派人,我们几个他的得意门生“跟屁虫”,早就去本部把风琴抬过来了;反正自此之后,凡是胡一元上音乐课,课堂上的风琴、抄着歌曲的小黑板,早都由我承包安排定当了!胡一元对我这位既勤快,学业又好的学生,怎能不喜爱有加,倍加亲信!</p><p>∥毕竟是音乐专科生,胡一元不但自己晿得歌声嘹亮,弹得一手好风琴,而且简直是歌篓子,会唱许多当时流行的著名歌曲,什么《康定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好姑娘》、《跑马溜溜的山上》等等等,开口就来。这时偶遇我这样爱歌唱,嗓子又好的学生,更是兴趣相投,有时还为我开小灶。有一次还专为我教排一个男女表演唱,在全校周会上表演,还得了奖,出了名,那歌词我至今记得:“太阳下山明天还是爬上来,花儿榭了明年还是样的开,别的那有唷,别的那有唷……”自哪之后,我就真真成了胡一元无话不说,亲如童孩的铁板子好学生。</p><p>∥几个月后,当局布置全国各级学校都要教,要求歌声响彻中华大地的一支颂歌,歌名叫做《胜仗,胜仗!》,那时抗日战争刚胜利,这是一首官方创作,歌颂国军和盟军(指美军)英勇抗日的颂歌,那天胡一元把这支歌交给我,嘱我用正楷抄在小黑板上,待上课时用。这支歌的歌词,我至今还大致记得,现忆彔如下:</p><p>《胜仗,胜仗!》</p><p>“胜仗,胜仗!日本跪下来投降!</p><p>满街爆竹连天响,天边烟火神彩飞扬。</p><p>漫山遍野是人浪,欢庆的人们热泪初干。</p><p>见那盟军,战场上英勇气昂,斩杀敌如猛虎驱羊!</p><p>踏破那小小河山,让鬼子再难猖狂!</p><p>…………</p><p>向东望,看我们盟军浩浩荡荡,</p><p>大旗下,拥戴着蒋委员长!</p><p>…………”</p><p>∥那是在国民党统治下的1946年,尊命教晿这种颂歌是理所当然,即以现在观点而言,也非不妥。星期一下午音乐课,胡一元就开始教这支颂歌。当时抗日战争刚胜利,我们这些大孩子们也同全国大人一样,在一片欢欣之中,加之这歌的曲也不错,教了几遍就朗朗上口,合唱起来很有欢欣鼓舞又斗志昂扬的气势。正唱得起劲,当唱到“向东望,看我们盟军浩浩荡荡,大旗下拥戴着蒋委员长”这句时,胡一元突然啪地一下关了风琴,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让高昂的歌声嘎然而止,同学正张着口昂头目瞪一脸愣态不知所措时,胡一元站起来说:“同学们,歌唱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些与这歌词有关的小故事,同学们想不想听听?”“想听!想听!”同学们齐声高呼,真想听听胡一元那不知和歌有什么关的“小故事”,胡一元于是坐了下来,放低嗓声,缓缓地讲起他的“小故事”来:</p><p>∥他说,其实那日本鬼子真正投降的日子,并不是“8-15”,而是1945年9月3号,……打败日本鬼子并非只是美国人在日本广岛抡了原子弹,而是苏联红军出兵东三省,消灭了日本兵主力关东军,……打得日本鬼子跪下来投降的,不只是盟军和国军,还有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p><p>∥这音乐课中节外生枝的小故事,听得我们这班似懂非懂的大小孩神彩飞扬,大涨见识,原来打败日本鬼子还有这么许多闻所未闻的真实故事!特别是我这个官宦出身的豪绅子弟,平生第一次听到“红军”、“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这些名和有关的一些事,好生感兴趣!谁知胡一元上完这一课后的有一天,突然遭人追杀,失踪了,从此生死不明,不知去向!谁知插这讲奇趣小故事的音乐课,成了胡一元先生为我上的,他此生教师生涯的最后一课!</p><p>(B)</p><p>∥星期一纪念周上,校长应钟沛立在主席台上,兇巴巴宣布说:胡一元,一块头他跑了,他是卄一八,共产党的头,和应飞是一路货色,当局已通辑,他挿翅难逃!你们当中有人同一块头亲密无间,情同手足,若知其踪迹,知情不报,格杀不论!听话要听音,这位“咯舌”校长宣布的后半句话,分明是在暗指我,可我又怕谁啊?我是永康当时的官僚豪绅,有“芝英应祖锡做官做外国”之誉的应祖锡的幼孙,在这镇上他应钟沛能奈我何!?但心中却恨起此人来,暗想胡一元先生遭当马追捕,也许就是他告的密出卖的,又想,就算胡一元真是共产党,有什么不好?他也该是英雄!但此刻我敬爱的老师胡一元先生却真的生死未卜,死活不知,让我们一班同学深深挂念起来,一元先生你在哪?</p><p>(c)</p><p>这世上的事还真是禍福难料,四个月前还兇巴巴的宣布胡一元是共产党,警告他挿翅难逃的应钟沛校长,此刻他自己却遭人暗杀,惨死荒野命丧黄泉,被人枪杀在五岗塘荒郊上。当局说,应钟沛是共产党杀的。我们这班胡一元的学生都认为,既然应钟沛告密出卖胡一元,如今共产党杀了应钟沛,为胡一元报此一箭之仇,共产党杀得对,杀得好!应钟沛杀有余辜!当然我们这些胡一元的铁杆学生,血气方冈伯大孩子,其实是不知真相,道听途说而以。</p><p>∥记得胡一元被通辑逃脱后,校里有的老师说,胡一元在那最后一课上讲的“小故事”,讲的9月3号日本投降、苏联红军出兵消灭日本关东军、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打日本等等,都是当局铁定的“共党言论”,胡一元是卄一八共产党是铁定无疑了,难怪他跑了。于是我们就认定是应钟沛告密出卖了我们的好老师胡一元,让他遭当局通辑。既然是这样,胡一元真的是共产党,如今共产党杀掉应钟沛这告密出卖同事的恶徒,也是理所当然,他应钟沛死有余辜,对此人我们心中暗恨三分,该死!我们也黙默为幸运脱逃的胡一元先生祈祷,愿他在共产党那边一帆风顺!</p><p>(d)</p><p>∥一年后,我成了永康中学的中学生,昔日胡一元那最后一课的亊,地下共党胡一元的下落,应钟沛离奇之死,都开始慢慢谈忘了,当下全国风起云涌的反饥饿,反内战,要民主,要自由的学生运动也卷到永康,金华英士大学,金华中学的学生组团来永,那势头与二十多年后的红卫兵运动有几分相似,我是这场学潮积極参与者,数一数二的积極分子,我为英士大学学运团人点煤气灯,上街游行,喊口号,出墙报,唱歌演讲,唱的“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咒骂社会骂当局的歌,慷慨激昂,还唱《你是灯塔》和《朱大嫂送鸡蛋》等据说来自延安的革命歌曲。这学潮闹哄哄折腾了几天就被当局取缔了,说是共产党在暗中鼓动非法活动,金华来的被押送出境,在永康的被禁止,我等几个被认定为“头”的,都处以记过处分,连慈祥的校长胡子康都认定我太猖狂,决定开除学籍,决不姑息!就这么二话不说,我被开除了!</p><p>∥这时我才十五岁,却己被开除学籍,走投无路,怎么办呢?回家吧,没有勇气告诉老母亲,投江去死吧,沒有那视如归的英雄气概!这晚上龟缩在破烂的西津桥上想了一宿,胡思乱想中,忽然想起去年胡一元与我们上完那意外的最后一课后,那晚在他宿舍闲聊时,似乎曾说起“明年你们都要毕业了,大人了,如有事可到'派派古'找我。”猛然想到我不能死,我可以去找胡一元,讨个求生之路。可是他说的“派派古”是什么呢?苦思冥想中,想起了少时常听长辈们唱的一个民谣:</p><p>“上下丁,大路任,派派古,夹蓬程”。这当中的“上下丁,大路任”都是乡下的地名,莫非这“派派古”也是地名?有了!想到这儿,我跺脚自喊:到大路任去找亨谱舅去!一定能找到胡一元先生。此时已天色大亮,县前方岩饭店的早攴已开始营业,我掏钱买了八个肉馅馒头(那时人们把肉包子称作“肉馅馒头”),边啃边走急步往四十四坑的大路任而去。</p><p>∥大路任村在四十四坑,是当局说的“共匪话动区”,离县城有几十里,我记忆中的“派派鼓”其实是地名,叫铁店顾村,一打听确有胡一元其人,但此时己移住上丁村丁香仙家,但胡一元不在,接应我的是师娘应宝央,她亲切他把我拉进屋子交谈起来。我同师娘应宝央只在芝英见过一面,此刻一见情如亲人,未开言就扑过去挥泪哭诉,自己被开除了,走投无路怎么办,怎么办?央求师娘和一元先生指条生路。师娘怜愛安慰我,说了许多劝慰的话,说我这么懂事的好孩子,天无绝人之路。听师娘的叙说,我意识到她很了解我,似乎她夫妻俩都在关心我,培养我,甚至似乎有让我到他们那边去的打算,只奈我年纪太少,一切都还待从长计议……</p><p>∥74年前,一个以教师职业为掩护,隐蔽的地下共产党员胡一元,在逃脱追捕前,给我上了最后一课,经过两年多的微妙启蒙,潜移黙化,历经了刀枪剑影的奋战,终于指引了我这个不懂事的学生,走到雪峰山区,成了一名能赴汤蹈火的革命者。啊,终生难忘的最后一课!</p><p>∥几十年后,在纪念六支队创建四十周年时,卜明、应飞、胡一元和陶健这些当年游击区的老首长,都欢聚在起,畅谈昔日战斗岁月,我细细复述了胡一元在培英小学教书,为我们上音乐课时,讲那共产党八路军抗日故事,上完那最后一课,遭到当局追捕的事,当场问:“一元同志,那事是否与你当时同我们讲的共产党,八路军和新四军抗日的事有关?现在看来似有失密之嫌?”首长们听之哄堂大笑。胡一元那时己任省文管会主任,省文联主席,还是省人大常委会驻会常委,正厅级干部,在这场合,对我这当年的得意学生,不无调侃地说:“,你记性真好,对我那教师生涯的最后一课,忆述得况如现场,你可以写一篇精彩的红色故事,”他击桌而起朗朗地说:题目就叫《最后一课》!</p><p>(全文完)</p><p>(注:解放前学生称呼教他的老师,一律称先生)</p><p>(全文完,写于2020年8月8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