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百子莲花蕾的时候（关于写作）

毛歌

乡下的稻子含苞的时候，父亲会喊我跟着他一大早去巡视稻田，从山沟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垦出来的水田走到坪坝上的水田，整个早晨，我们的裤管都被露水完全打湿。我们很少说话，只是在挖开一块田地出水的缺口的时候，父亲才会看着山峦逶迤的远方，然后对我说：“今年收成怕是不错啊！”

我后来才明白，父亲其实是自言自语，而这个“怕”字始终出现在他一生的字典里。父亲一直保持沉默，以至于近乎严肃。“怕”字更多的意思是一种捉摸不定，是一种常常不属于他可以控制的事物的自身的发展，是一种变化以及隐藏的希望。这也决定了父亲和乡下那些叔叔伯伯们坚韧而努力的精神状态。一切都是那么不稳定，一切都是那么不确定，而他们依然要和生活在一起，要赋予家庭和村子一种责任。

他们的沉默寡言是有道理的。

稻子含苞，低垂着，禾穗和我若干年后知道的观音兰花的花穗极其想象，只是稻苞依然被禾叶轻轻地包裹着，要不了几个太阳，那些稻穗就会完全裸露出来。我无法描述这种裸露的声音，因为白天山雀极多，而乡下的夜晚则沉浸萤火虫的光影之中，青蛙的叫声可以持续跟随任何一个人走到他要去的地方。从我们家到外婆家，大约是十里的山路，要是晚上去外婆家，然后再从外婆家回来，一路上左右两侧都是青蛙的叫声。哪怕在我们经过水塘的时候，会短暂地停止它们的叫声，也是为了催促我们赶紧离开。

我会蹲在稻苞的前面，伸出手来，那种翠绿随后就会变成金黄，父亲把这个过程叫做“灌浆”。一粒一粒的稻子就这样开始饱满，并且成熟，讨得每一个农人的喜欢。要是那一年收成不好，他们就会坐在屋檐下，这样说道：“怕是隔年才会好一些啊！你说呢?”对方其实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于是搓手，拿起锄头，“走了，还要去看看沟里的田。怕是啊！”

关于写作：

你是一个文字练习生，你得依赖于自己的经验，这是你的“素材”。你要和这些素材生活在一起，就像你身上始终流动着你父母亲的血液一样。你得敬畏这种关系，而在生活的任何时候，将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联系在一起。经验不会捆绑你，经验会激发你的情感。你看见百子莲的花蕾，就会第一时间想起来稻苞，而一个真正长时间关注玫瑰花的人，会读懂瑞蒙德-卡佛的那首经典短诗：

还是冬天

早晨，我们做爱

连玫瑰也在开放

这样的诗歌不允许分析或者透析，这是一首完整的诗歌，两个生命在一起的诗歌，而玫瑰花为生命提供了一种委婉得令人沉醉的说明。你尽管写，根据经验的暗示——，比如一条蜿蜒山路，一棵橡树，一碗洋姜，一捧菊花，一次在雪地上的摔跤，深夜依然寒冷你起来关窗，还有你早晨醒来摸着自己的心脏，对自己说：“心脏在跳着呢。”所有这些都会为你提供写作的契机，你不需要情节，就像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一样，你去描述你的感受，这会让你更加相信自己。

如果培养我们对自己的信心，是不断消除生活不安的力量的话，写作会是一种方式。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