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师外传

白杨

<p>  暑假过后,吴老师又开始忙碌起来,他迎来了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年,确切地说,是七个半月。</p><p> 他整个暑假经常失眠,现在站上讲台,才踏实下来。应该感谢领导不弃,让他多了份收容感,他内心很是感动,庆幸自己总是遇到好领导。但他还是有点儿不安,这一级孩子,注定会与他们半路分手。要不是那个高级职称像魔鬼一样捉弄人,他完全可以找个角落熬过这几个月,省得半路离“台”,一路尴尬。可他也是凡人,上有老下有小,也想像别人家那样晋个级,多挣几个子,充实了里子也光鲜了面子,能在婆娘跟前提高一下自己的地位,减少挨数落的次数。也许职业原因,他一个大男人有时候会和小女人一样容易伤感,想起一些事鼻子就酸。这也难怪,讲语文课三十多年,什么修辞啊,炼字啊,还有表达方式啊,要求学生赏析时最后均要落脚到情感,久而久之,就容易动情了。那次讲李商隐的《无题》,读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时,他差点哽咽。多亏自己马上想到人生中那十之八九不如意事,才把那种酸楚劲硬生生压回了肚子里。</p><p> “等晋上级,就别这样受累了。”好几年前吴老师就经常听到这样关心的话语,让人感激。可他一直使劲干,只是晋不上级,历来僧多粥少的现状非人力所能改变。直到还剩这最后几个月,凭工作的惯性,就是想懒惰也懒惰不下来。懒惰即耻辱,这是他一直恪守的信条。</p><p> 往年国庆节后就职改,可今年偏偏没了动静。吴老师有时候就对人说说这事,变得像祥林嫂一样,自感有点讨人嫌,但和祥林嫂又不一样,他得到的是好多安慰。多亏同事们大都理解他,没人当面笑话他。时间长了没职改消息,他的心也渐渐麻木了,希望越小失望就越少嘛。有一次参加同学家孩子婚礼,遇到几位已经退休的同学,听到他们退休后的快乐生活,心里就痒痒起来。想到自己退休后,再也不用半夜里睡不着看着一张张成绩单找差距,他暗暗高兴起来。再有几个月,终于可以能随时养花种树跑步打拳了,高级低级最后还不都是糟老头子一个。他发现自己在无奈中突然彻底想通了。</p><p> 每天埋在作业堆里,时间过得倒是快。批改一篇作文以前用五分钟,现在得用去十来分钟,眼力思维都跟不上了。忙忙碌碌中,两个多月倏然而过。他数算着,抛去寒假和周末,不到百天就到码头,那站久了就生疼的膝盖骨也理所当然好好歇歇,半个多世纪不给它上油,就是铁打的也磨上了凹。俗语说得对,人老先老腿。</p><p> 可就在他彻底想开的时候,突然有通知,说要马上职改。</p><p> 这八字的一撇还不知在何方酝酿,祝贺的声音就不断传来。他心里苦笑不止。他知道,按往年的职改进程,这几个月时间,还不知能不能打个擦边球。但自己终于要有晋级经历,还是挺高兴的。终于迎来这一次机会,也算不枉这些年的苦干,至于啥结果那就先别管,权当做个人生游戏。要是碰上了算是运气好,碰不上那也是命,白云苍狗,“人生万事无不有”,谁也怨不得。</p><p> 先经过学校学术委员会打分排名,他这次勉强进了线。于是他开始准备各种材料,他倒腾出自己那几个可能管用的证书来。</p><p> 他忘情地瞅着中师毕业证黑白照片上青春蓬勃甚至略带稚气的脸庞,嘿嘿笑出声来。那时村子里刚刚实行生产责任制,家里生活还很拮据,为了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弄个城镇户口,他急匆匆考了小师范,从此立足三尺讲台,一站就近四十年。看着看着,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忘记是从啥时候起,下巴底下成了袋子皮般,捏一下,松弛的皮肤好久都舒展不开,早就没有了肌肉的弹性。脖子是人年龄的晴雨表。他的笑容被狠狠噎了回去。</p><p> 为了弥补自己学历的不足,他中专毕业后参加了高中起点的函授学习。每年的正月初四就离家远行去面授。那年下大雪,交通受阻,他在公路边等了整整半天,竟然没有一趟公共汽车,他不断跺脚,既是着急也为了取暖,但还是差点冻成了冰棍。五年后,他终于拿下了大学学历,虽知这是后娘养的,但也使内心平衡了许多。他小心取出函授毕业证来,这个证书用到的地方自然多一些,中间竟然裂开了。他想,这是最后一次用到了,等用完这次,就把证书裱起来收藏好,留作永久纪念。因为这个函授学历,他才有了高级评审资格,要不中师毕业连申报资格都没有,青春的别名叫奉献。吴老师朝着函授毕业证上自己的照片点点头,那时还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是后来的生活,逐渐磨平了他的锐气,让他知道,做一头牛,拉车即可,不可轻易哞一声。</p><p> 他很快就把证书找出来了。每一个证书,都让他心海起狂澜。也许老了容易怀旧,情感也变脆弱。在他眼里,证书标志的不再是成果,而是一段难忘的生活,一个个喜忧参半的日子。</p><p> 数数这些证书,他感觉有点单薄,再翻翻,确实没有了,仅几分钟的时间似乎梳理了一遍自己简单的人生。这些年,他在准备“有效”证书方面确实有点懈怠,便摇摇头,苦笑一声。</p><p> 填表,修改;修改,填表。</p><p> 这在网络上捣鼓表格,真是难为他,多亏同事们倾力帮忙,又让他着实感动。他眼睛花了多年,平时看个药瓶子说明书,都得把瓶子举得远远的,对着放大镜使劲瞅,电脑屏幕看久了眼睛自然就流泪。可为了这“高”的追求,硬是眯缝着眼睛瞅了好几天电脑屏幕。 </p><p> 学校负责审材料的校长态度特别好,一次次帮他找出问题来,笑着,指着,详细告诉他该怎么修改,生怕他把这唯一的机会给弄丢了。这每一句话都像催泪弹,使吴老师眼睛发热,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感。</p><p> 修改多次,材料终于要上交了。交材料时吴老师激动得手有点哆嗦,像得了轻度<span style="color: rgb(34, 34, 34);">阿尔茨海默症,</span>是同事们帮他把证书一一展平。他叹口气,这活比看作文还累,别说没下次,就算有,他也不热乎了。</p><p> 回到办公室,吴老师干脆将电脑装进了电脑包,把桌子上所有打印的废弃材料都收起来,塞到桌洞的最里面,不想再看一眼。剩下几个月,“级”还有啥意思?</p><p> 他习惯性地拿过学生成绩单看起来,前几天刚刚期中考过试。成绩单上满眼的数字还带有小数点,像爬满纸的小蚂蚁,在他眼里“花”成一片,还重影……但他闭闭眼睛,再猛然睁开,趁着那一时的清晰,看清几行,就感觉在看蚂蚁搬家,到处都在晃动。他用这种闭眼再睁眼的方法,看完成绩单上所有的名字和成绩。</p><p> 他叹口气,无奈,恨自己使了很大庸劲儿,又没跟上年轻人的趟儿。可他又暗自高兴起来,这“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的态势,才真正叫“高”呢。</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