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 style="font-size: 20px;"> 中心沙旧事</b></p><p> </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日来月往,中心沙的旧人旧事旧风物大多渐至模糊,不留神已悄然淡出了记忆。却有三个非亲非故之人,数十年鲜灵灵地在脑海中躬腰跛足,痴愚呵笑。</span></p><p><b style="font-size: 20px;"> 高 龙</b></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不知道打哪年哪月,从我记人记事起,高龙这个人就在了。并且一直都在。如今我都快半百了,前日,家乡群里流出来一段抖音,高龙腰圆肚大,从里到外叠刮崭新,不停息拱手作揖,快乐而满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认得高龙的时候他已经成年,个子高大,身板结实,面孔饱饱,面皮黄黄没有光泽,大眼睛浅浅目光离散,高平顶,模样周正。许是块头高大的缘故,上衣总是短短地吊在肚脐上,夏天时常会遇见光膀子的高龙。长年军绿宽裤,一只毛边人造革包斜挎在胸前,雄赳赳气昂昂满中心沙游走。</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走到哪就引来一阵热闹,常常正吃着中饭或者午后,篱笆外小河边原本安静的土路上传来哄笑,“高龙,高龙,高龙……”“高龙,你妈妈在家吗?昨天隔壁那个谁去找你妈妈没?”</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妈妈在家,没有人找妈妈”高龙尖着嗓门,老老实实地回答。</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七、八十年代,农村无聊的青年乡民闲得无事寻高龙开心,不放过拿高龙娘取乐。有人立起手指背敲高龙的脑袋给他吃“栗骨子”,高龙抱着头哭丧着大声嚷叫,远远地边往回跑边尖声嘟囔:“告诉我妈妈,你打我……”大个子喊妈妈,又引得一阵嬉笑。有小媳妇之类的走过来骂这些“促狭鬼”,“欺负高龙,你们连高龙都不如。”</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高龙,吃饭没?”有大娘会端来半碗剩饭,高龙呼噜呼噜三下五去二扒下大半碗,一连迭高高地拱手作揖表谢,随后把剩下的饭菜扒拉到自己碗里,边走边咕噜着:“带嘎气把妈妈七”(西来桥方言:带回去给妈妈吃)。</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遇到红白喜事,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高龙出现,高龙上了门,就会有大闲人小屁孩围来,调笑打趣高龙以打发单调无趣的时光。主人办喜事讨个吉利,装上实实一大碗饭,碗口各种菜肴堆得泼泼满,高龙打躬作揖知趣地蹲在避风的角落里很香地吃起来。办丧事的人家孝子一般不发话,所有的吃用安排都是村上人张罗,这是乡风,村民亲友都一样,坐满了就开席。往往在开吊那天,主人家门前的凉棚下要摆上十来桌,丧饭没有多少讲究,比不得喜宴,宾客都穿得簇新干净,高龙就找个空位坐到了席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没人嫌弃高龙,只会打趣他,况且单纯快乐的高龙到哪里带来的只有纯粹简单的开心。精力十足的乡民没有什么乐子,遇到比自己不如的高龙,有了发泄快乐或者表达同情的机会,又不会造成不必要的恩怨麻烦。</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高龙是我们岛上家喻户晓的名人,伴随着一代代人出生成长,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大家也差不多忘了高龙是一个弱智男青年的姓名,他已经成为一个符号,岛上骂人痴傻,会用替代法:“你是高龙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小时候从来没有打听过高龙确切的年龄,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个圩上,他的家和家人是什么样的。有时候听到大人打趣他的母亲,就想像着高龙母亲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有这么个儿子该是怎样无可奈何啊。她对这个傻儿子应该是负了做母亲的责任的,印象中的高龙穿的还算干净,也从没有胡子拉碴过。他的母亲也是有安慰的,高龙是个大孝子,无论在哪里得了吃的总要留点带回家给他娘。</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早出晚归悠游乡里,似乎没有人讨厌过高龙,他带给一代代西来桥岛民是无须提防的简单的快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中心沙早不叫中心沙了,改过一次名,叫幸福乡,如今叫西来桥,岛上该变的都变了,江滩成了沙滩造上了船厂,农田砌了高楼,捉弄高龙的年轻人老了,一茬茬孩子生出来 ,忙着读书升学没功夫去滋扰高龙了。高龙似乎没有变,前天的那条抖音,高龙穿着察刮拉新的薄夹克军绿衬衣,肚子圆圆的,脸饱饱的,但是贴着头皮的寸发已经根根见白。有位乡友在西来桥乡亲群里留言:我和高龙都老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大家不免唏嘘,可是高龙还在,只要高龙在,西来桥人的童年似乎就没有走远。</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突然很想知道高龙的由来,就打了个电话回去问,大体知道了我从小到大就认识的高龙其人:胜利村人,天生弱智,为人善良,不偷不拿不打人,在西来桥口碑很好。今年六十有八,母亲已过世,老宅拆迁,分得公寓房一套,因残疾每月有一千余元的各类残保低保,亲属乡亲关心周济,高龙日子过得很好。西来桥的老百姓不认识镇长书记长什么模样,但无人不认识高龙的。高龙就是西来桥岛民俗风情图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乐活背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后来又听到有关高龙的一件“壮举”:岛上有个高谈阔论、纠缠不休的好事者,乡里人厌恶,却也拿不得他怎样。有一次高龙遇见他,迎面大摇大摆走上去,二话不说,一个大嘴巴子掴过去,“打我作甚的?”“啪”高龙甩过去又一个耳光,“人家骂你混蛋,我就打你”,高龙梗着大脑袋,直面他尖声大喊。四处的人全拢过来看笑话,此人眼冒金星,莫名其妙,跟高龙哪里讲理去,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得回手打高龙,吃了个哑巴亏。据说此人从此看见高龙有了心理阴影。从无劣迹更没打过人的高龙平生第一次打人,打得这么热血决绝,实乃嘟嘟怪事。</span></p><p><b style="font-size: 20px;"> 张呆子</b></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张呆子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好像也没人知道。</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与高龙的热闹、单纯憨愚不一样,张呆子永远是一幅阴郁、寒湿的凄惶相,弯腰弓背,灰黑肮脏的棉袄,散发着臭味。大夏天,也袒露干瘦的胸骨,穿着湿哒哒的破棉衣,看得人浑身起疙瘩。</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永远手持棍棒提着蛇皮袋之类的寻寻觅觅,低头拱腰行路,羸弱苍老,脸色煞白,面目侧影阴鸷。远远地看见张呆子过来,大人孩子赶紧避开。张呆子的周围总是清冷的,听说张呆子会打人,兴许是怕他发疯打了没轻重,没人敢靠近他。</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也有无事之人拿着小石块扔他,有时候石子打在破棉袄上,张呆子浑然不觉继续赶他的路,有时候石子蹦到头皮上,张呆子猝然惊醒,愤怒地弯转身,那双看不清眼神的浑浊的眼睛冒出凶寒之光,像刀子匕首能够刺杀人。顽劣者赶忙躲到墙角、茅厕抑或大树后掩起来。张呆子找不到肇事人,略停顿若有所思又弓背赶他永远也赶不尽的漫漫长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中心沙,在路上遇到张呆子的频次和遇到高龙差不多,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某个路口、街角、村头、沟壑、港汊遇到寻觅行走的他们。张呆子永远背负着沉重的包裹,在这个毫无起伏的沙岛上艰辛地追寻着,没有一艘渡船或者趸船在无意中把他从西江或者北江搭载出岛,他错乱的思维、掏不出一毛钱的现实决定了他不可能去购买一张开往未来的船票,他只能在他出生的岛上游走。家乡夏秋的桑葚菱角瓜果、集市餐馆长年丢弃的残羹冷炙,熟悉又陌生的角角落落让他得以裹腹,不至于流落他乡落得个客死异乡的凄惨结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然而,张呆子终究死了,死在了生养他的小岛上。他太老了,他大概是我这代人上上一辈的,是比高龙老得多的一辈人。人老总要死的,何况他是个不辨寒夏、食不裹腹的精神病患者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外出读大学那年冬天,在西北风呼啸中收到了我的恩师钱恒平老师英年病逝的噩耗,哀恸不已中,紧跟着偶尔听到了张呆子死了的讯息,不知道张呆子究竟哪年哪月不在的,总之是死了。我在校园叶子落光了的梧桐大道上紧裹着棉衣踽踽独行时,想到了张呆子,他一定会是死在冬天,他紧张发热烧断的神经敌不过严寒刺激的羸弱肌骨,死在冰碴碴的河沟里、茅坑里、桥洞里,像一条老狗,中心沙的人发现了会把他葬了埋了,从此,我回乡不会偶遇这个令人害怕欲避之不及的老疯子了,张呆子死了未尝不是解脱。</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早就听说,张呆子本不疯的,并且与同时代的中心沙人不同的是,他接受了较高的文化教育,据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子,恋爱受挫,就失心疯了。这一疯就一辈子,没人祥知他的家道背景,从他衰老的模样估算年龄,他的父母也应该早已不在了,有关他的一切渺茫无声,我记忆中也确实没有关于张呆子出声的印象。张呆子在中心沙满大街佝偻着默不作声游走时,时代早已变了,可是,为了爱情发疯的凄婉故事在西来桥岛内外、在任何时代都没有停演过。每每听闻有关这些的人与事,都会想起我们西来桥的张呆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不知不觉,张呆子死了廿四五年了。我们老乡几个聚在一起,说起高龙,不免提到张呆子,就跟说昨天的事一样。他并没有走远。</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不久前从与张呆子同村的一位老兄口里偶尔得知:张呆子大名张正福。</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但愿今世失恋的忘情的在往生获得爱与情,天堂里的张正福不呆不疯也不再背负沉重的袋子日夜低头寻找失去的乐园。</span></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包瘸子</b></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包瘸子大概是因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他的缺陷就成了他的名号,并且完全取代了他的原名而扬名西来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岛内上世纪因为疾病瘸了腿的并不少,一式都是一只手扶在那只健而有力的大腿上,身体趋前,手掌往下使劲一按,健全的腿挺直了一用劲,人一矮下去,随即残腿轻灵的稍一点地,身子涨上来,屁股一扭,腿一甩,便完美地克服障碍完成了前进运动。对不起,恕我如此描绘他们走路,但绝无不恭之意。小时候,乡下刚刚有点懂事便喜爱模仿大人的孩子,几乎都有过模仿腿部残疾的人走路的经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我眼里,他们和健全人没有太大的不同,尤其包瘸子,上帝收回了他一条腿,却给了他机智的大脑敏捷的身手,他几乎就是一个会变魔术的精灵,他的瘸腿让他更具有马戏的喜感与魔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包瘸子是有吃饭的手艺的,在西来桥新桥头,有一间铁皮小屋棚,不足四个平方,临着大马路的两面都开着门,包瘸子一年到头坐在铁皮小棚子的小爬爬凳上,削、烫、缝、擦、吹、捏……一系列熟稔的修鞋动作,塑料凉鞋、球鞋、皮鞋堆了一地。等鞋的妇女、小孩坐在铁皮棚的门槛上,包瘸子在棚子手头不停,嘴也不歇,西家长东家短,跟顾客聊日头,说到兴头上还唱曲子、打口哨。包瘸子这桥头的修鞋铺就是一座议事厅,西来桥南来北往的大事小事都在这里汇集,又经过包瘸子的嘴活灵活现的飞到小岛的东西南北。</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时候全中心沙的人鞋子坏了都喜欢找包瘸子修,他手艺好,做生意跟人不顶真,三毛五毛的随便给,又天生一副好脾气,见人就爱夸赞:“啊哟,姐姐今朝这身褂子颜色好的。”“这是哪家的小丫,长得好的。”和气生财,有趣又友好,西来桥屁股大的地方,人人知道包瘸子,包瘸子的好口碑得到好的生意。</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时候塑料凉鞋特别容易坏,几乎每个人都有到包瘸子铁皮鞋铺修鞋、听他侃大山的经历。</span></p><p><br></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包瘸子长相清秀,白皙的瓜子脸,高鼻梁,大眼睛,身材瘦长,要不是一条腿拖了后腿,他应该是位相貌堂堂的青年后生。坐在鞋铺小天地里的包瘸子看不出啥缺陷,他偏偏是个不安于坐在铺子里的瘸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做过一上午早市,下午一有空包瘸子喜欢倒腾着满中心沙跑,不仅用他那一压一点一扭一甩的销魂跑姿,在双腿健全的岛民还没大面积买自行车骑自行车的时代,包瘸子不知道从哪弄来一辆彩色无杠女式自行车,招摇着抖霍霍叮铃铃骑了满中心沙。在我们大队前的打谷场上,包瘸子还教人家小媳妇大嫂子骑自行车,颠簸着两条腿扶着车后架,满晒谷场颠跑,惹得大姑娘小孩子笑闪了腰乐翻了天。</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热情满膛人缘又好的包瘸子在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的年纪,顺顺当当娶了肢体健全的高个子媳妇,生了儿子。那位高个子的媳妇是看上包瘸子有一手养家糊口的手艺还是被他古灵精怪能说会道的聪明吸引,这很难讲,不过这桩婚事少一样都难成得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关于包瘸子的一切到我外出工作就很少有新的话题,这个乐天派的瘸子青年用勤快和达观过上了正常的生活。早几年我偶尔回西来桥,上街还看到包瘸子的铁皮棚子还在,当然包瘸子也在。我早已不穿塑料凉鞋了,他的鞋铺里修整缝补的大概也都是皮鞋皮靴皮凉鞋了吧。</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有一年,听母亲提到,包瘸子脑溢血死了,我不免唏嘘一番,那个一上一下骑车骑得飞起来的包瘸子,说没也就没了,我甚至在脑海中浮出一幅画面:包瘸子是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的,铁皮鞋铺的小爬爬凳上,他头一歪,半倒在一堆补好的未补好的鞋子上,一手正套着一只黑皮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转眼时隔十来年,这次问起高龙的事情,顺便说到了包瘸子,竟然听到了一个我闻所未闻的事情:包瘸子好赌成性,堵得还很大,成更半夜不睡觉趴在赌钱台上,与其说他是死在脑溢血上的,不如说是死在赌上的。原来,包瘸子个性极强,好胜心也强,染上赌博后,一发不可收拾,白天要干活养家,晚上要赌,都是要命的事情。包瘸子要是活着,已经做爷爷了,他的孙子已不小了。</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的家乡是长江中长出的一座小岛。小时候,奶奶喊惯了这里的老名字:中心沙。我都是随着奶奶喊它“中心沙”。岛内水网密布,港上几十米就跨一座石桥、水泥桥的,各式各样的桥名,其中老街上有座桥叫西来桥。以桥名代地名,我们这里一直也叫西来桥。如今,正式对外的名字就是西来桥。早先这里出岛要坐渡船。如今,北江、西江、南江都有了桥,渡口早没了。桥连着路,外乡人路过这里,似岛非岛了。往事芜杂,旧事如烟,我颠来倒去的说说中心沙,又说说西来桥,其实说的是一个地方的同一桩事。在我心中,有这些人和事在,中心沙就还是那个沉寂喧闹有趣的所在,西来桥就还是我梦里永远悲欣交集的人间天堂。</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