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时代回到了颂扬英雄回忆英雄的常态。能够称之为英雄的,必然是在历史、社会、人民或某个具体弱势群体和个人需要的时候,敢于挺身而出担纲道义的人或群体,或是长期承担着某种繁重危险工作而从不计较永远坚韧不拔的人或群体。由此,我想起了一个已经消失了几十年的特殊群体,江河上的木帆船和驾驶它们的船民们。因为他们很古老,很平凡,很低微,但是很优秀。今天就谈谈木帆船吧!</p> <p>木帆船,是极古老的交通工具,没人不知道它。今天的儿童没见过帆船,但他们最初的图画书和画纸上,必然有帆船。现在大江上已经看不到帆船了,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只剩下帆船文化,如古老的刻舟求剑,破釜沉舟等成语,一帆风顺,扬帆万里等吉祥语,还有“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等优美诗句。这种不烧油,不烧煤,不用电,不用气,不污染,甚至不算GDP,只靠天上的风,地上的水,加上人力和智慧就能负重远行的交通工具,如今真的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了,仅存的只有体育赛事中的帆船项目。木帆船为什么不能生存下去?它真的就那么的落后吗?</p> <p>木帆船曾经是湖北,当然也是全国交通运输的绝对主力。1949年中期武汉解放,成立的管交通的政府部门就是一个航运局,因为汽车马车等陆地运输少得可以忽略不计,航运局设一科室管理即可。航运局除直接掌控水上比较现代一点的船舶外,另专设民船管理局,管理江河上大小木帆船。大约三四年后,才出现省交通局(厅),航运局降格,民管局升格。广泛存在于湖北民间的亦农亦渔,亦农亦运的小型木船不计,专业从事运输的木帆船数量是一个惊人数据。具体多少,我猜约有二十万艘左右,只少不多。因为我曾经翻阅过鄂航企业档案(老航运局历史档案),被一个数据惊到了,就是大约1953或54年的统计,有木帆船十多万艘,十五六万?记不清了,在解放初期或者建国前夕社会仍然混乱动荡的时候,统计工作只可能遗漏不可能全面。那个数据下面有一行小字注明,此数据比上次统计少了很多,可能是部分船舶调往参加解放海南岛战役去了。这是可信的。上次的调查应该在1949至1950年航运局成立期间,而那些调走的较大的木帆船再没回到湖北。就是说,湖北武汉有许多大一点的木帆船参加了解放海南岛战役并留在了当地。谁叫当时打海南岛的将军是湖北人呢!</p> <p>湖北航运的那些故事,你还真别不信,都是有案可查的。你们谁见过当年的省级档案?那个时代还是按战争状态下的组织管理模式,干部任命不是组织部,而是上一级的最高首长,湖北省航运局党政一把手是谁任命的?是当时的省长李先念,后来是王任重。那泛黄的纸张不讲究,不是红头文件纸,重点是纸张下面那个通红硕大的毛笔体印章落款,这种方式在中国是千年来的习惯。现在想来,那些文件极为宝贵,愿企业保管好,都是文物了!</p> <p>小小的木帆船,不仅能运来一座城市,能参加重大战役,还能参加现代重大工程建设。武汉于1955年至1957年的长江大桥建设工程,木帆船也深度参加了许多任务,有图为证。</p> <p>那个时代武汉人过江,主要靠“划渡”,后来就就是“轮渡”了。我初到武汉时,还有少量的木划渡江。长江大桥建设者们的日常通勤,物资输送,离不开木帆船。</p> <p>当年武汉长江大桥建设工地</p> <p>解放战争中除三大战役之外,还有一个堪比三大战役的大战——渡江战役。也就是百万雄师过大江。是谁把百万雄师渡过江的?木帆船!还有数十万船民。</p> <p>渡江战役中船民们也付出了巨大牺牲,他们在掌舵驾帆和划船时是不能隐蔽的,他们必须观察水情风向还要躲避炮弹,他们与淮海战役中那些推着小车送军粮的农民是一样的,但有人记得推小车的农民,却没人记录过这些船民。还有那么多远征海南岛的湖北船民们,他们后来如何,他们留在雷州半岛和海南岛了吗?后来回来了吗?</p> <p>运送解放军的船家姑娘。</p> <p>武汉在中国近代有许多故事,图片是清末的汉阳钢铁厂,人物是张之洞。这个位于龟山脚下汉江之滨亚洲最大钢铁联合企业,还有之后的汉阳兵工厂,都曾经是威震八方的存在,中国最初的铁路建设当然还有兵器工业依赖于这个厂。这些洋务运动成果后来去哪里了?去四川重庆和湘西了。中国最早的“西部大开发”源于武汉。那是1938年。</p> <p>古代匈奴人有一个西迁逃亡记,犹太人有一个“出埃及记”,近代中国有一个“出武汉记”,说的就是抗日战争时期武汉大迁徙。这个被遗忘了的大事件,相信将来会有人大书特书的,因为它也是规模宏大的民生大事件。当年的“焦土抗战”就是从武汉开始的,是蒋介石离开武汉之后下达的命令,所以武汉很惨。后来长沙,常德等等也很惨。因为在国军撤离时,有了“不留一件可用之物”的命令。不说各种工厂,连板车、黄包车都没有留下一个。是谁有如此神力搬走一座城?现在人们只知道是民生公司,其实,民生公司那几条船有这个实力吗?只能是木帆船!</p> <p>民生公司的轮船只能运到宜昌,走三峡航道主要靠木帆船,一个大城的工厂机关学校军队市民要迁走,也有一个体制内和体制外的区分,民生公司按战时要求统管了武汉所有“洋船”,武汉许多私企老板的船公司把船全部交给民生公司统一调配,大大加强了运输能力。而广大下层商贩小厂和市民只可能靠木帆船撤退。这是用脚趾头想想都成立的逻辑。</p> <p>那些终年辛苦的船工搬运工和纤夫们,在那个震惊中外的“出武汉记”伟大事件里,没人记录过,默默无闻。</p> <p>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p> <p>当武汉成为一座空城废城之后,只要还有一点机会,她必然会复活的。这就是“九头鸟”的来历。那个时代没有钢筋水泥,但有着源源不断的木材和竹子,周边大山和来自三湘四水的建材顺流而下,立即可以让城市重新立起来,人们定居下来,并且快速满血复活!武汉应该感谢那些冒着生命危险长期在险恶江水里放排的人们。他们也是船民。</p> <p>还应该感谢武汉人自己,无论什么大事件大灾难,总是有那么一些无处可去的升斗小民坚守在这块土地上,维持这座城市的烟火,一有机会就让她重生!所以,武汉以及长江岸边的所有城市,永远不会成为“楼兰”!</p> <p>这个不死鸟的底气,来自于水,以及水上的船,还有船上的人!千百年来靠水为生的水上人家,是一个庞大族群,他们上船就是船民,上岸就是居民,那么,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我没有交过民船上的朋友,虽然70年代曾经与他们在同一条大河里跑船,在有些乡码头还时常被多条民船围住,过駁转载。但我的同事里有民船出生的朋友,我知道他们都是有民船社民船小组等各种集体组织的,在旧社会也不可能靠单打独斗生存。我知道他们都是很成熟很勇敢很冷静的人,他们必须随时上观天象下看水情,否则就会有性命之忧。我还知道他们都是低调而谨慎的,很难听到他们高声说话,即使在岸上,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习惯性轻举轻放,身体重心在后,类似于太极步伐。他们的孩子都是系着绳子长大的,掉进江里了,就让他喝几口江水,再拉回船上来。他们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远离庙堂,文化很低,经常被人们忽视,但他们自古以来就担任着社会血管的作用,现在,他们几乎完全消失了。</p> <p>走南闯北的船民们,会在母港或必去的港口建立自己的家。武汉是众多木帆船必须去的地方,在这里搭建一个简易窝棚是必要的。解放初期,武汉户口很简单,只要你有一个窝棚,或一个茅草屋,你就是正式的武汉居民。相信大武汉留住了大量船民和排民。</p><p>图片是过去的武昌老城江边。</p> <p>这是解放初期政府为船民补习文化的图片。那个时代有一个全民脱盲补习文化的运动。我知道的船民,女人都漂亮,至少不会丑,男人则各种各样,至少手脚都灵活。</p> <p>今天的大江上,已看不到昔日的喧闹和繁忙,船只越做越大,数量越来越少,运输效率越来越高,船舶离人们的生活和视野越来越远。木帆船早在40多年前就消失了,当年我们的鉄駁客轮也在20多年前消失了,武汉两江四岸依赖民船运输的各种工厂车间作坊全消失了,时代已经脱胎换骨!如果说过去还可能享受一点“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将船买酒白云边”的随意,那么现在是彻底告别了。浩瀚大江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人们失去了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很多机会,真的若有所失。当然,现代运输方式的巨大进步解放了众多在水上艰难讨生活的人们,他们彻底脱离了危险繁重而且局促的环境,我为他们高兴。</p> <p>经过国家多年的励精图治,曾经经常侵扰湖北和武汉的洪水渍涝,经过今年的特大考验,相信今后不会再有了。离不开木帆船的武汉人,会忘记曾经的苦难和那些故事,包括船民们的后代们。</p><p>图片是1931年汉口街道发水场面。</p> <p>木帆船工厂。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木帆船制造工艺和技术,保证了我们族群的生息和繁衍,极其简单的原材料确保了它有极强生命力,愿这个运输方式和工具能保存下去,那怕作为文化遗产或非物质文化遗产去爱护和保留,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p> <p>俄罗斯的莫斯科河上,有一个海盗船巨型城雕,俄罗斯人不忘祖先。武汉这座以码头文化著称的靠木帆船养大的城市,难道不该做点什么以示感谢和纪念?</p> <p>最后讲一个真实的关于木帆船的故事吧。那一年我的船在江西湖口满载了一船型砂,是可直接用于翻砂模型车间使用的砂。我第一次看到大自然造物的另一种神奇,那沉甸甸黄灿灿细如尘土大小一致且精莹剔透的砂粒,颗颗都是工艺品,看到了就令人惊讶和感动,而且漫山遍野全都是,没有土壤没有石块没有沙砾的世界里,纯洁如洗。风吹不动它,水流不动它,看到这纯之又纯的砂山,你会情不自禁地躺到它身上,打几个滚,心会变得干净。</p><p>当船队在长江上逆水而行来到湖北巴河或兰溪一带时,江面上有两条邦在一起的木帆船向我们求援,两条木船一条改装成机駁,一条还是原装的帆船,邦在一起相当于一艘40—50吨级机帆船。这类船一般是县级或乡镇级船舶,因马力小,在那个急滩上被困住了,时间久了就十分危险。我们的船长心好,缓缓上前挂住木船,一起上行冲出险段。这一段共同航行时间约二十分钟。故事就在这二十分钟里发生。</p> <p>这是一个凄苦的关于爱情的故事。那天,约十来分钟后,我的驳船上来了三位客人,是木帆船上的两男一女,穿戴整齐,他们是正式拜谢了拖轮船长后从驾驶室下来的,顺便想参观一下我们的驳船。我们老大接待了他们,我从舵房出来算是礼节性照个面,没想到一下就被惊住了。那女孩太漂亮了,个子不高,腼腆而自信,愉悦而内敛,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也注意到我,我们对视了漫长的几秒钟,就被她爸爸拉着去参观房间了。他们在参观中不停地“啧啧”称赞,我们那简陋窄小的船员房间尽是毛病,但在他们眼里竟是豪宅般存在。女孩太美了,真的,那是一种清纯的美,精致的美,善良的美,无可挑剔的美,没词了!武汉曾经出现过名人“神仙姐姐”,那么这个女孩就应该是“神仙妹妹”,她们的美是同等级别的,几乎就不可能来自人间,是纯大自然的尤物。</p><p>客人们出门时,女孩蹒跚着落在后面,她在抬腿跨出大门那一刻,转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太多的内容,太多太多!虽然当年的我还是个傻傻的懵懂少年,二十出头的人,也读懂了她那无言的眼神。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直到拖轮水手解开了木船连接缆,我才感到若有所失。</p><p>离开了,飄走了,再也找不到了!今天,当人们都在为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痛惜甚至流泪时,我想对牧羊人说,小兄弟,你其实是幸运的,她来过,她也曾经来过,养蜂女给你留下一首醉人的歌,船家女给我留下一个深情的眼神,你还有一块牧场可以等待,我只能看着日夜奔流不息的大江滚滚东去!</p><p>我想写诗,我一定要写:江水汤汤,在水一方,窈窕淑女,窈窕淑女,窈窕淑女……</p><p>写诗是需要天份的,写不出来,那就用文字吧。于是,就有了这篇“啊,木帆船!”,遥寄那穿越时空的情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