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特殊罪犯的“自白”

冲锋陷阵

我的从警生涯之一

　　退休以后，曾有数位同仁警友对我说“你办过许多重大要案，抽空写点回忆录吧”。对此，我均以“不置可否”作答。的确，在我从警近三十二年的生涯里，大部分都是以侦查办案为主的，且后来审理的都是重特大及交办的疑难案件。在这些案件里有我们公安干警艰苦奋战无私奉献的感人故事，也有罪犯凶残狡诈无赖抗拒的鲜活实例。但我却一直不肯动笔，原因一是“懒”；二是毕竟相隔时间长了，有些只能记住轮廓，具体的细节记不全，甚至连日期也想不起来了。三是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当今的侦查手段和技术己完全不能与我们那时同日而语了。我们当时的那些“雕虫小技”是登不上“大雅之堂”了的，所以把过去那些“老黄历”翻出来有些不值得。然而，有时不经意间脑海里会突然冒出自己以往所亲历的事件，虽然开始是模糊的，但思着想着，就慢慢清晰起来了。

　　我在黑龙江下过乡，又在辽宁当过兵，1982年2月从部队转业至上海公安机关直接当了一名刑警。这是一份具有挑战性的工作。开始，对于我这样一个“半路出家”连初中文凭都没有的门外汉来说真可谓是“赶鸭子上架了”。记得老队长带着我第一次审讯一名强奸案的嫌疑人时，看到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和嫌犯狡猾抵赖的嘴脸，我感到有些茫然和心虚。

说句心里话，我这一辈子从未想过要当一名警察，也自认为不是当警察的料。临转业时还特意向组织提出不进公安的要求，但是命运却安排我入了此行，且又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刑警。刑警的职责就是侦查破案，惩罚罪犯。而没有本事，缺乏实力是干不好这一行的。怎么办？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有立足之本。我只得开始从实践中摸索学习，并同时补习文化理论知识，在先后取得初高中文凭的同时还于1985年参加的成人高考入学“中国刑警学院”。通过学习，比较系统地理解掌握了《刑法》《刑诉法》等法律知识，和犯罪心理学，侦查措施等理论常识。再不断地在实践中学习、思考、探索和总结，渐渐的，我就不仅能独立办案，而且还攻克了一些重大疑难案件。之后，一些需要攻尖克难的重大疑难案件就不断落在了我的身上。在节假日，在午夜的睡梦中也常常会被叫去参加凶杀爆炸等重特大恶性案件的嫌疑人的审讯。并且凡是要判处无期徒刑以上的案件审理工作大都交给了我，对这类案件的嫌犯的审理必须更加严格的依照法律规定，无论在程序上和实体上的取证过程中都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反之，一是可能造成冤假错案，二是可能使罪犯逃避法律制裁。好在自己在担负此项工作的阶段中没有出现什么差错，应该可以说是比较完滿的吧。2002年我被上海市公安局聘为兼职教官，2004年被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聘为实习生指导老师。在办案的同时还担负着授课和带教任务。

　　好了，言归正传。下面就讲讲这一个“特殊”的罪犯吧。

　　记得大概是1990年的初夏的一天下午，队长要我去参加一名犯罪嫌疑人的审讯工作。我来到队友们正在审讯的场所时，只见这个嫌犯的双手被反拷着，他大约二十多岁，身高1.65米左右，圆圆的脸上有一只右眼全部闭合，身材很敦实，讲一口东北话。

　　我了解了一下案情后得知：当天上午10点左右，月浦新村一位居民打开自家二楼的居舍时，突然发现家中有一男子正在行窃，即大声呼喊“抓贼”，该男子见状即从阳台跳至楼下然后翻墙逃窜。

　　好在遇到了“见义勇为”人民群众，他们听到呼喊声后即奋勇上前，合力将此窃贼抓获。后又在现场勘察中起获了一件特制的作案工具，经户主清点，未发现钱物被盗。

　　案件移交我们刑侦支队后，即对窃贼进行初审。此人倒也痛快，没多久便招供了：我叫张宝强，现年28岁，辽宁抚顺人，刚来上海不到一星期，想打工挣钱没人要，来时带的钱己全部用光，只好进行盗窃，自己从未干过坏事，这是第一次，请求政府宽大处理！

　　案情简单，嫌犯态度良好，如就事论事处理，顶多就是行政拘留15天而己。（盗窃罪是以具体数额定罪量刑的）但我们却没放松对此案的细查深究。在加强审讯“力度”的同时，又根据其供述的姓名住址，及时打长途电话（当时还没有居民身份证）到辽宁抚顺公安局查询，得到了“查无此人”的明确答复。

　　嫌犯被收押后，审查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我仔细回顾了案情及嫌犯在审讯时的种种表现，思索着其中的疑点和应采取的对策。1.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住址？；2.他为什么对自己行窃的过程供认不讳，却对现场遗留的作案工具拒不交待？；3.他的右眼是怎么弄瞎的？（虽然在初审时自称是在小时候玩耍时不慎弄瞎的。）4.他为何能在审讯时表现出极强的应对能力？思来想去，最后得出以下判断：此人一定是个身负重案的惯犯，也可能是一个与警察较量过的老手。所以想要制服他一定不能操之过急，而设法查明他的真实身份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我立即起草了协查通报，并附上该嫌犯的照片，由有关部门向东北三省的各级公安部门发出了近百份的信函，请求协助调查此人的真实身份。

　　之后我便开始了与他的正面交锋。我认为：对此人讲大道理进行政策法律教育均为多余，而只有开诚布公击其软肋才是上策。所以带着“协查通报”一上来就义正辞严地明确告诉他，我们己发协查通报至辽宁、吉林、黑龙江省的各级公安机关。并将协查通报交其亲眼过目，然后正告他，“我们对你的身份将一查到底，在查明你真实身份前绝不会轻易处置你。何去何从，由你自己选择”。此举似乎对其有所触动，我从他的眼神和答话的语气里读出了一丝忧虑。

　　此时，我不再进行居高临下的追问，反而放缓语气，点了支香烟，心平气和地聊起了东北三省的风土人情地方特色。并顺口讲了几句东北土话，他怔怔地问我“你也是东北人”，我便向他讲了在曾在东北生活了十多年的经历。突然，他说“能给我支烟吗？”我递了支烟给他，帮他点着说“想抽就尽管抽吧”。他点了点头，一连抽了三支后轻声地叹了口气，双眼直瞪着我。我顺势而为地说“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尽管讲，能谈谈你自己吗？”“你明天还来吗，再让我想想好吗！”他轻声的问我。我爽快地答应了他，便结束了审讯。

　　第二天上午，我特意多带了几盒香烟，继续对他进行讯问，我把香烟扔在桌上，“想抽就随便抽吧”，我真诚和气地说。他接过香烟一连猛吸了二支，突然调门很高地说道“得了，今天我全撂了。反正就是个死，这是早晚的事。”此言一出，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但我依然平静地对他讲了些教育开导的话，谁知他却说：你说的话在理，但对于我是没用的，我从16岁起就和你们警察打交道了。接着他又点了烟，开始了他的“自白”。

　　我真名叫赵文地，今年25岁，家在吉林省长春市。由于父母离异，家境贫困，小学刚毕业就在社会上混了，15岁那年我认识了小刚子等人。他们都是当地出了名的“小混混”，经常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我就成天跟着他们在一起瞎混。

　　16岁那年，我因参与撬窃一户居民家的财物时被警察抓住，第一次进了局子，当时我因年龄较小，被关了两个月就出来了。而年龄稍大的小刚子被判了一年。由于有了被抓的经历，我们几个在一起时就常常讨论怎么能在作案时不被抓住；被抓住后又怎么样对付警察。警察来硬的时要假装害怕，来软的时要用笑脸奉承。大家还立了规矩，不管谁被抓，都不能出卖“兄弟”。

　　随着年龄的增长，作案次数的增多，我们的胆儿越来越大，经验也越来越丰富。我们后来在每次作案前都先进行踩点，专挑那些当官的和有钱的人家，因为不光能偷到钱，还能偷到好烟好酒。有一次在行窃时发现这家有保险柜，但我们没有工具，无法打开，只好放弃。为此我特意想法做了个撬棍，既能撬门又能撬开保险柜。

　　作案的成功不反使我获得了吃喝享用的快乐，而且我还在23岁那年在K房搭识了一个“小姐”，之后就同居在一起了。但是除了快乐外，我也先后三次被警察抓住，每次我都是死扛硬赖，拒不交待，所以最后都是就事论事处罚了我，最长的一次我被关押了8个多月。

　　有一次我被释放回家后，正好看到《虾球传》电视剧，看着看着眼泪就唰唰地流下来了，我想自己不就象电视剧里的虾球吗？！我当时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再也不干坏事了。

　　但是，一旦走上这条路，想要回头真的太难了。几天后的下午，当初的“兄弟”便找到我，要为我“接风洗尘”。我们在酒桌上喝的是酒，唠地嗑还是怎么干下个“活”，就这样，我又“重操旧业”了。而且，越来越疯狂，有几次在作案中正巧遇到主人回家，为了逃跑还用刀将人砍伤。我粗算了一下，这些年大约作案100多起，其中有个七八件因为使用了暴力，可以算是抢劫吧，钱物加起来大约也有30多万吧，我自己分到的有5万多。

　　去年下半年，我们在作案时被发现，其中有二名同伙被抓。我侥幸逃脱，就去辽宁抚顺躲了半个月。当回到家时正好被警察抓了个正着。开始我也拒不认罪，后来警察拿出同伙的供词和搜查到的一些赃物等证据，我也只得“投降”。后来我从办案警察那里了解到我所犯的罪肯定要判死刑的，所以我就产生了与其坐着等死，不如设法逃跑的念头。

　　怎么跑呢？看守所高墙深院，看管严密，是根本无法跑的。唯有离开看守所才能寻找机会。我左思右想，想到了用自残的方法造成自己身体的伤害，然后趁去医院救治的机会逃跑。那天上午，我咬着牙，用手指抠进自己的右眼，忍着巨痛将自己的眼珠捏碎了，然后故意往墙角处撞去。

　　这下惊动了看守所的民警，他们立即把我押送到了长春市第一人民医院救治，在二楼急诊室里，我趁民警离我较远的机会，推开医生，直接跳到了楼下。这时外边正好下着大雨，雨水灌进了我受伤的眼球，真的是无比的疼痛啊，但我忍着巨痛冲到医院门口的一个出租车上，对司机说我和别人打架伤了眼，对方现在要来报复我，快把我拉走，我多给钱。那个司机二话不说就开车拉我走了。我先到家里正好“老婆”也在，就叫她拿了仅有的一万多元钱，又带了几件衣服，然后与我一起乘出租车直接赶往辽宁沈阳市。

　　当天晚上，我俩就乘火车赶往上海了。到了上海后我就在宝钢医院动了手术摘了眼球。出院后就在宝山租了房，慢慢养伤来着。这么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带来的钱也全部用光了。实在没办法，我就又动起了偷盗的念头，先到修车行焊了作案用的撬棍，准备干几票整点钱。但没想到，刚干第一票时就被抓了，真他妈运气太差了。

　　刚被抓那会儿，我想就那点事，顶多关几天而已。所以我就硬顶着，况且你们上海警察那些“硬”家伙用在我身上，就像替我搔痒痒。我们那嗄嗒的警察比你们历害的多，我也能抗得住。哪成想你们却盯着我不放，我最怕的就是这个，还有就是怕被“感化”。

　　在宽松融冾的气氛中，赵文地边抽着烟边向我供述着他的犯罪事实，也可以说是他的全部人生吧。我看着他那只紧紧闭合的右眼，心里产生了一丝说不清的情愫，此时，我真的对他“刮目相看”了。抬腕一看手表，己是下午一点多了，早己过了吃饭时间。于是我叫了看守民警，请他帮忙替我买了肉包子和牛奶，“犒劳”了赵文地！

　　几天后，吉林省长春市公安局来了三位民警，将赵文弟押回了原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