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接到母亲的电话,我匆匆赶回去时,病中的父亲蹲在田埂边如同雕像。他头顶缭绕着乳白的烟雾,那是他吸烟吐出来的。如果不是那流动的烟雾提醒,谁能感受到父亲这蜷缩的肉体中尚存的人世间的味道?我害怕惊吓了父亲,远远地咳嗽了一声。闻声扭头的父亲见着我和妻儿,起身打了招呼,对着远方虚弱地喊母亲回来做晚饭。母亲的应和声从父亲凝视的方向传来。母亲在我家仅剩的那块田里扚稗草,或许父亲正是因为不能与母亲一同出去劳动而陷入生命的沉思中吧。</p><p> 父亲凝视的方向,一片青绿。六月的稻秧以它毫不保留的旺盛生命力,将田野、村庄以及天际熏染得青绿青绿,充满活力和畅想。远方的稻田里,母亲的身影如同时光中跃动的秒针,滴滴答答在稻秧中流动。稻秧的青绿将母亲瘦弱的身躯包裹。那是多么富有生命力的绿,那是多么富有希望的青,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青绿。母亲在其间弯腰,扚起稗草,扔向田边的野地,然后用她浑浊却专注的目光在一片青绿中发现隐藏于稻秧中同样青绿的稗草,再次弯腰扚起扔掉。劳动的意义就是在这简单的重复中消耗时光和生命。</p><p><br></p> <p> 母亲说秧苗是百命草,好种,易活。据说神农氏发现了它并教会人们种植,我想最初的种植一定是粗放型,如同今天的人们采摘山野的野菜一般。及至我父母种植,牛耕手栽,需要大量的人力。不到十岁的我,也可以成长为插秧的一把好手。其实无论疏密,无论深浅,只要让它的根接触泥土,都是能够成活的。甚至那些插不完的秧把子,随手扔在田埂边,秧苗沾了田里的泥水,也能够茁壮成长起来,成为在田埂上啃草的牛的美食。如今的种植技术更是大大改善,站在田里一株一株地往泥水里抛,而不用从早到晚弯着腰身一株一株地将秧苗插在水田里,节省体力和时间。</p><p> 奶奶生下父亲的时候,稻穗的金黄铺向原野与天际。或许是初生的父亲早早地闻到稻子成熟的气息,感受到劳动场面的火热,经过三年自然灾害不久,尚处在青春发育期的瘦骨嶙峋的父亲跳进秧田的泥水里,成为家里的硬劳力。父亲像一个秧把子,被爷爷奶奶随手扔在贫瘠的土地上,躺在田埂边的父亲大口吸允着泥水的营养,依然茁壮成长,保持生命的活力。稻秧青青的时候,父亲割草烧窑;稻秧青青的时候,父亲挖蚯蚓下黄鳝;稻秧青青的时候,父亲扛了锄头挖蜈蚣;稻秧青青的时候,父亲陪着母亲在田间扚稗草;稻秧青青的时候,父亲和我们一同在禾场里乘凉抓萤火虫。</p><p><br></p> <p> 那是三口土窑。那时的父亲如同眼前的秧苗,生命的活力几乎要从稻秧尖上渗出来。秋割草,春挖泥,夏烧窑。一把一把的茅草在父亲宽大的手掌中被割倒,扎捆,挑回家垒成垛;一坨一坨的泥巴在父亲灵巧的手中被制成砖胚瓦胚;千块万块的砖胚瓦胚被父亲有力的手搬进土窑烧制成砖瓦,又一块一块地搬出来。父亲如同上紧发条的时钟,在田间地头、窑洞山林间穿梭来回,不曾停歇。</p><p> 烧着烧着,窑没了;种着种着,地没了;闹着闹着,人少了。从三十多亩地到十三四亩,再到三四亩,父亲的水稻田每一次减少,都意味着家庭成员的减少。稻子熟了,小爷爷去了;稻秧青了,爷爷去了;稻子抽穗了,奶奶去了。曾经的大家庭四方的桌子满满一大桌,平日里吃饭热热闹闹,即便桌上只有两三碗辣椒茄子白菜之类的小菜,却也充满了人世间的温情。三位老人离开了,三个孩子背着父母从泥巴里扒出来的希望也离开了,只剩下父母孤独的身影在这片青绿中蹒跚。</p><p> 稻秧青青,只会在这个季节,始终。当金黄铺满田野,稻穗从田间走向屋角,我们只能期待下一个季节的青绿。只是,被苦难拉长的岁月还在延伸。那个高大英俊的父亲被岁月偷走,他脸上斑驳的岁痕,记录着曾经的辉煌。还来不及回味与总结,父母身上曾经的精气神已经找不到地方安放,眼前的父亲佝偻如同收割后碾压过的稻草,一丁点火星就会将它燃成灰烬。</p><p><br></p> <p> 黑夜将这一片青绿淹没。一只萤火虫从稻秧深处飞起,飞向沉寂的夜空,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点亮了稻秧。在父亲轻微的呻吟声中,我分明看到了生命在稻秧尖上跳动的寂寞与无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