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滚在刺刀尖上的日子》-- 冀中“五一大扫荡”亲历记(片段)</p><p class="ql-block"> 徐光耀 “五一大扫荡”,是日本侵略者对冀中抗日根据地一次罪恶滔天的摧残,是中华民族在20世纪经历的另一场浩劫,我们无论如何不可把它忘记。凡经历过这场浩劫的人,都能记得当时流行的谣谚俗语,比如:“无村不戴孝,户户闻哭声”,“出门必过路,夜观岗楼灯”;比如:“经过五一大扫荡,不死也得脱层皮”,“军民本是一家人,都在刺刀尖上打‘愣愣’”;比如:“下了碾子上磨,过了筛子过箩”等等,我不只一次听到老红军说:“就是万里长征,也没有这次扫荡残酷!”</p><p class="ql-block">关于这次扫荡,就连一本本反映抗日战争的史书上,或简略几笔,或挂一漏万,很少能反映那一时期的具体真实。对那些持有“只宣传胜利,不宣传失败”的观点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现在,友人约我写一点相关回忆,这当然是件很有意义的好事。但是,我没有掌握全局的条件,只能就个人的亲见亲闻,说说我的经历,说不定依然是挂一漏万。</p><p class="ql-block">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我曾有机会路过束冀七区,就在南土路口附近的一个村庄(可恨村名忘记了),突见墙脚下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高只三尺,刻着歪七扭八几行字:在“五一扫荡”中以王丐为首的七区小队,被数百强敌在此包围,激战竟日,无一人投降,全体壮烈牺牲!……我站在碑前,默立良久,铁一样沉重的心在下沉、下沉。呜呼!我为之撅嘴了二十多天的那支散漫拖沓的区小队,竟是如此悲壮地结束了生命的!对于我们的人民,我们的战士,对于他们品格的伟大崇高,往往连我们自己都小瞧了,低估了!今天,又过去了50多年,那块三尺小碑,还立在原处吗?但愿这代表我们民族精魂的标志,未能被轻忽而冷。</p><p class="ql-block"> 连番浴血 以后的几天中,警备旅二团一直贴住石德路,在它的两侧辗转潜伏,所驻村庄都距据点很近,多则三、五里,少则一、二里,听得见火车的嘶鸣,晚上望得见一溜溜岗楼上的灯火。我们一进村,便掘壕备战,严密封锁消息,禁止任何人外出。敌寇重兵都入根据地“扫荡”去了,他的巢穴地带倒成了我们最安全的地方。</p><p class="ql-block">一天,忽听说宣传科长刘子英来了。他原是跟着旅直及一团在深南活动的,而今忽来二团,该是为加强路南指挥部的政治工作吧。我急忙去看他。谁知很让我吃了一惊:他一身“紫花”裤褂,换上便衣了!方圆脸上,箍条旧毛巾,看上去很刺眼。他一见我便极亲热地叫:“哈哈徐光耀!你从哪里来呀?”我答:“从束冀七小队。”他随口问:“情况怎么样?”我一听,以为他要听我检查工作的汇报,忙掏出小本儿,按照写好的提纲,把七区小队怎么自由散漫,怎么不成个队伍的样子,很郑重地说了起来。但我很快发现,他精力完全不集中,刚听了七八句,便摆手说:“好啦,我还有点事儿,改日再说吧。”迳自去了。</p><p class="ql-block">当夜,就听到参谋们悄悄说:我旅直及一团在深南遭到巨大损失,旅长王长江和参谋长叶楚屏下落不明,一团团长被俘,副团长牺牲,队伍溃散。同时被敌人搞垮的,还有四十地区队和深南县大队等等。真像天塌了一样,震得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又实在不能不信。怪不得刘子英那么的惊魂不定,他是刚从九死一生的大难中逃脱出来的呀!怎么会有心听我的汇报呢。同时也感到,我在束冀七小队的二十多天中,实在混得过于轻松和懵懂了。</p><p class="ql-block">多年之后,我才从战友的叙述及资料中感知:警备旅旅直及一团的那次遭际,那个战斗历程,是绝不应浑浑沌沌不向历史作个交待的。那确乎是一次溃灭性失败,它失败得多么惨烈悲壮,又失败得多么灿烂辉煌啊!</p><p class="ql-block">在急难中打的第一仗,发生于深南县西河头。八千鬼子精兵,附坦克四辆,飞机三架,将我警备旅直属队及一团二营(欠一个连)团团包围。这是以一对十的苦战。在旅长王长江、参谋长叶楚屏的掌握下,二营营长林子元具体指挥,与大炮、坦克、飞机,鏖战竟日,打退敌寇波浪式冲锋30余次。在敌四辆坦克冲进街里横冲直撞的时候,我战士怀抱手榴弹,滚上去,将其一辆炸毁,吓得其余三辆掉头就逃。战士们还用步枪将俯冲的一架敌机击伤,拖着长烟溜掉。一仗下来,我伤亡60余人,却毙敌四百多名。入夜后安全突围。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敌我伤亡也如此悬殊,难道不是非常难得的漂亮仗吗?然而,我们当时正处于被歼的命运,连续转战,极度紧张,“能突出来已算侥幸”的心理,使人们很难把它当作胜仗看待,以致一直沉没在大环境的凄怆中。</p><p class="ql-block">紧接下来是第二仗:5月12日,警备旅一夜奔突近百里,来到了沧石路北饶阳县的大小尹村,恰恰陷入敌人精心谋划的大包围圈中。鬼子主力几个师团,早在这儿布好了天罗地网。因情况不明,为敌人假象所迷,懵懂上当的部队,差不多都被赶到这里来了。七分区、八分区,军区直属队,以及回民支队、骑兵团等等,都跑了进来。敌人已完成“铁壁合围”,他们不慌不忙,只待13日拂晓,发起总攻,便可将我们一网打尽。</p><p class="ql-block">敌炮火很猛烈,警备旅以疲惫之师,在小尹村抵抗一天,入夜,相关领导决定:部队分散突围。所谓分散突围,就是能突的尽量突,突不出的就听天由命了。</p><p class="ql-block">正当半夜突围时,老天忽刮狂风,飞沙漫天,乌云滚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部队只得解下绑腿,大家拉着带子牵扯前进。哪知迷了方向,转到天亮,竟不曾离开大小尹村多远。这样,他们就赶上了在冀中腹心地区,最惨重的大屠杀。在敌人撑圆的大网中,被兜住的还有数万名群众,他们随同部队一起,遭敌炮火轰、机枪扫,死伤、被掳,都在万数以上,可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部队不得不化为零星小股,在犬牙交错的混战中,撕皮剥肉,死打硬拼,损失之巨大,是可以想像的。</p><p class="ql-block">然而,奇迹依然发生了。在人民群众血肉包裹、舍死掩护之下,身边只剩十余人的分区王、楚首长,回到了深南。当即派人四出联系,各处寻找,全力收容失散部队。先是二营副营长带一个排回来了,宣传科长刘子英带一个连也回来了,至于三五不等的流落战士,更是源源不断,闻讯而归。仅仅五天当中,警备旅路北部队又成军了。</p><p class="ql-block">但是,敌人是不会容我们稍事喘息的。从19日开始,对石德、沧石二路之间的深南县,又组织了新一轮大“扫荡”。日伪军纠集一万八千人,汽车二百余辆,用一个骑兵联队将沧石路日夜卡死。我们这块纵横不及百里的“人头”,又落在他们铁圈阵之中了。</p><p class="ql-block">5月23日,是个令人难忘的日子,就在这一“人头”的圈圈内,同时爆发了两场大战。两个战场仅仅相距20里。一场,被称为王家堡战斗:本来已转到外线的一团一营及冀中区党委政卫连,刚刚转回来,便于此被围。从早晨激战起,紧张搏斗13小时,击退敌人冲锋无数。子弹打光了的战士,不得不把重机枪拆成碎件,沉入水井。最后,在敌大炮、毒气、坦克的猛攻下,阵地终被突破,营长徐月波带一个排率先突围,与拦路之敌肉搏,当面射杀日军小队长等十余人,拼死突击。后续突围的同志则大部牺牲。副团长郭慕汾同志亦光荣殉职。</p><p class="ql-block">与此同时,一团团直和一营二连,在野外与敌周旋,最后被困于崔氏村南苜蓿地,失去依托,除副政指霍耀祥率一个班,从敌人汽车缝隙中杀出外,余皆战死。军区宣传部长张仁怀(1941年我在冀中锄奸部受训时听过他的课,是一位十分优秀而精明的干部),一团政委陈德仁,均在此光荣牺牲。</p><p class="ql-block">另一场恶战,被称作李家角战斗。23日凌晨3时,王长江司令员率二营在转移途中,遇到冀南五分区指挥机关并二十七团两个连,他们是为躲避敌对滏阳河东的“扫荡”,刚刚跳过来的。恰在此时,周围发现大量敌情。两面的分区首长紧急商定:赶紧抢占村庄,就地固守:冀南部队去了任家角;我们,则直趋李家角。两村相隔二里,互为犄角之势。相约顶到天黑,共同突围。</p><p class="ql-block">营长林子元只带一个班,首先将逼近李家角敌之骑兵打散,率部队占领村庄,随即划分区域,掏通民房,用树杈、大车堵塞街道,墙壁挖出排排枪眼,屏气凝神,严阵以待。听到枪声,四面敌人铺天盖地涌来,大战于是展开。</p><p class="ql-block">这是一场双方都不摸底的遭遇战。而力量对比绝对悬殊。我们是伤残疲兵,子弹少,轻易不敢开枪,常常把敌人放至30米处,才用手榴弹把他砸回去。几个回合的交锋,敌人发现是块难啃的骨头,胆怯了。便转移去猛攻任家角。中午时分,任家角枪炮的发射好似狂骤的大风,“呜呜”一阵又一阵。三个小时的恶战,冀南部队被迫突围。然而,在白天舍弃村庄,与强敌野战,是很犯忌的。同我们的一营一样,他们虽然拼死冲杀,粉碎了敌人多次阻拦和冲击,终因寡不敌众,全部壮烈捐躯。</p><p class="ql-block">下午四时,敌人又将重兵集中到李家角来,一面施放毒气,一面轮番狂炸猛攻,在调整队伍的间隙中,还逼着老百姓送来劝降书,声称任家角你部已被消灭,限一小时内缴械投降。我们则尽量拖延答复,抓紧时间,将已毁阵地加固。敌人三次劝降,我们三次坚拒。待敌人老羞成怒,再次发起攻击的时候,战士们将整砖破开,运上房去,拿砖头迎击敌人,恨不得把指甲和牙齿都亮出来跟敌人缠磨……</p><p class="ql-block">终于昏天黑地地杀到太阳落山,不再是敌人的天下了。部队乃于半夜顺利突围。被打软了骨头的鬼子,甚至没有阻挡。此役,我以伤亡23人的代价,使敌寇精锐伏尸四百。又一场以少胜多,堪称经典的村落固守战。</p><p class="ql-block">然而,环境太险恶了,几乎没有一个村庄没有敌人。我二营迂回到莲花池一带,部队换了便衣,再次化整为零,出没于敌人大网中。</p><p class="ql-block">就在此一时期,一团团长张子元被俘投敌。这给部队造成的心灵创伤,远远大于他的实际损害。解放后,此人落在人民手里,在石家庄坐了许多年牢。而司令员王长江,参谋长叶楚屏,又再度陷于流落状态,身边只剩六、七个人了,幸好遇到深南县委书记刘露洗,在他安排下,钻入魏家庄老乡地洞中,藏了三、四天。以后又摸黑辗转,四向寻觅,直到六月初旬,才突过石德路,与率领二团的旷伏兆政委会合。</p><p class="ql-block">王长江本是个国民党的总队司令,在我地下党张存实同志引导启发下,于1938年脱离张荫梧的河北民军,率部投到共产党来。从警备旅编成时就任旅长。他年近五十,生得矮矮胖胖,每日晨昏,必打八卦掌,身体一直保持着健壮灵活。他从严要求自己,认真追求进步,常说:“不是张存实老弟开导我,照旧日混下去,不定会变成个什么王八蛋呢!”这次“扫荡”,他屡屡被围,屡屡冲散,说得上挫跌频仍,一生九死,却一颗红心,咬牙到底,坚守着以身报国之志,若没有“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的气概,是守不住那样一副精神的啊!</p><p class="ql-block">还须对二营再说几句:这支已经“破破烂烂”的队伍,重新集中后,与分区司令部失掉了联系。5月26日晚,转移到中央村。天亮,又被三路日军包围,他们集中有限的火力,杀开一条血路,突入了青纱帐。27日,在深泽县高家庄,找到了失散的八连。然而,又遭敌人合击。打到天黑,由老百姓带领,从两个地道口安全冲出。此时,二营仅余百多人。,自缩为一个连。却在6月8日,同七分区二十二团两个连在一起,打了一场驰名中外的宋庄之战:以300人的兵力,同逐渐增来的2500鬼子,血战14小时,毙敌坂本旅团长以下1100名,最后破围而出。造就了又一束平原村落战的灿烂之花。</p><p class="ql-block">就是这样一支“残兵败将”,在30天内,历经西河头、小尹村,李家角、中央村、高家庄、宋庄等六场恶战,粉碎了再三再四的灭顶厄运,真可谓“下了碾子上磨,过了筛子过箩”,却仍能巍然地英挺在世上,表现了人民子弟兵战斗精神的极致。 如此的千锤百炼,使他的每一成员,都成了打不垮、拖不烂、砸不扁、响当当的钢豆子,像这样的军队,哪怕活神仙下界,也是不可能打败的。 (徐光耀,1925年生,笔名越风,河北雄县人,中共党员、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平原烈火》,中篇小说《少小灾星》、《四百生灵》,电影文学剧本《望日莲》、《乡亲们呐……》、《小兵张嘎》,短篇小说集《望日莲》、《徐光耀小说选》,散文集《昨夜西风凋碧树》、《忘不死的河》等。最为突出的代表作是《小兵张嘎》。早在1938年参加八路军,历任120师特务营战士,冀中军区警备旅政治部除奸科干事、技术书记,解放军第20兵团野战新华分社记者,华北军区文化部文艺科、总政文化部创作室专业作家,河北省文联、作协副主席,省文联党组书记、主席。中国作协第三、四届理事,第五、六、七届名誉委员,全国文联第五届委员,河北省第六、七届人大常委,省作协第三届名誉主席。195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p>